第三章 落魄伯爵
成田勝看了看信封里的內容,直奔主題,“雖說這次壞賬不太多,但看起來有些棘手。”
兩人眼神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儘管成田勝已經半獨立,在六本木開了新店,但作為和交換條件,他不得不繼續保持和卡露內的羈絆。不管是和青宮洋子的私人關係,還是和卡露內背後勢力達成的一致,維持現狀,是他最好的選擇。
為表示誠意,卡露內最艱難最不光彩的工作,全都由他處理。
事實上,在1992年兩院通過《暴力團對策法》開始打壓暴力團之前,出於互相利用的目的,上面的人對暴力團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僅有着官方明裡暗裏的保護,在80年代房產泡沫的興起之時,跨區的暴力團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打手組織,迎來了最後的輝煌。
驅逐住戶,強拆房屋,趕走商戶,無所不能。
這就是壟斷資本和暴力團合作誕生的傑作。
至於成田勝的工作,也與此有關,只是說性質沒有如此惡劣罷了。
“下次成田桑再來時,得請你好好喝上一杯。”
“那可真是幫了大忙了,”成田勝半開玩笑。
洋子不以為意,輕抿了一口茶,“只是力所能及的幫點忙而已。”
成田勝非常恰當地起身告辭,沒有再耽誤洋子的時間。他絕不多嘴洋子的私事,無論是工作時與客人,還是私下的人際往來,洋子確信自己的盟友是達到水準以上的。
“接下來就要辛苦經理了。”
“這是卡露內和大君之間的默契,”成田勝微微欠身,十分從容。
“我會讓卡露內的客人多多光顧大君的。”
……
從幽暗遂長的通道里走出來,是卡露內背後髒亂的小巷,對面高樓的廣告牌亮得有些晃眼。幾天前颳了一場颱風,捲走了漫長的夏季,清爽宜人的秋天來臨了。
成田勝撐起了從青宮洋子那裏順來的雨傘,融入漆黑的夜色里,望着眼前一片璀璨的燈火,心不在焉了起來。
來到東京已經一年多的時間了,他還是沒能習慣這裏的生活節奏。不,不如說是,這裏的氣氛,讓他感到無所適從,沒辦法像本土人那樣,那麼容易地接受一切新鮮事物。
兩次不同的人生重疊交叉,所帶來的錯愕感,大概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還在前世時,除了大學四年,去過大城市以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他所出生的邊陲城市裏。雖說自己的故鄉不似沿海城市那般繁華,但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別人沒有的也有。
但更重要的是,留在這裏不用擔心戶口和買房的問題,這樣的保障,反過來也導致了他疲於變化的心態。
儘管如此,他還是會攢一筆錢,作為自己每年出去旅遊的經費。
可他卻在前往雪區的飛機上,失去了意識。一睜眼,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甚至還是個相當陌生的年代。
陌生到一度以為自己得了什麼臆想症。
成田勝,東京都埼玉縣人,出生於昭和三十五年(1960)的聖誕節。和後世的北漂一樣,無比憧憬着大城市,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於是在高中畢業后就早早地出來打工掙錢了,以至於連短期大學(曰本職業學校)都沒有讀過。
正當他進入銀座打工時,就被另一個世界的靈魂給奪舍了。
“經理,接下來去哪兒?”
成田勝坐上了麵包車的副駕駛位,偏頭看着窗外,說道,“豪德寺。”
車輛行駛在銀座的繁華街道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倒是和當下的氛圍十分貼切。都市文化發展變化速如飛電,歌舞伎町弧光燈明耀眼,行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凡。
從電車聲中逃離,從廣告霓虹燈下逃離,遠離銀座的奢華和喧鬧,車子一路走走停停,可外邊如無邊灰色火焰的燈光,仍然籠罩着每一個東京人,這龐大的城市讓人從骨髓里感到心驚膽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後期是為了夢想而生活的年代,而曰元瘋狂增值,便是貨幣在做着白日夢。大量熱錢湧入,經濟的泡沫席捲之處,到處都是沉浸在醉生夢死之中的上班族。
經濟膨脹,使得人們對未來充滿了持續的期待,紛紛享樂當下,就像做着今日買來、或者明日會腐爛的水果一般的夢。過了今日不知明日的虛無的紙幣,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慾望正好是絕妙的一對。
當錢變得好賺的時候,生活就會驕橫恣肆。
俱樂部從都市的中央一路泛濫到城市的邊緣,從銀座,到砂町一丁目,再到衛星城埼玉、清瀨,橫七豎八的招牌勢要迎面壓倒過來,噴涌着赤紅而糜爛的燈火。這就是當下時節的最佳的寫照。
總之,這樣的都市文化潮流,會逼出人們的功利心,只要能趕上經濟景氣的節奏,不喜歡的也會變成喜歡,在畏懼都市的心情之下,生出依戀。無論如何,只有身處東京,一切都順理成章,談不上對錯。
麵包車行駛到豪德寺商店街,拐進了一處漆黑的衚衕里,附近是一片沿着鐵軌修建的星羅密佈的居民樓。前後兩輛車在一棟小巧的民居前停了下來,成田勝率先踩着踏板跳下了車,皮鞋濺起路面上的水漬,發出了不太乾脆的聲響,空空落落地回蕩着。
車裏的年輕人一個接着一個從車裏跳了下來,在成田勝的指揮之下,四五個人繞到了房子的後門,把這裏圍堵得死死的。
光線昏暗的巷子裏,有幾隻流浪狗正在覓食,聽到這邊的動靜,抬起頭,看了看,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叼起了地上散落的廚餘垃圾,迅速離去。
成田勝像回到大君時那樣隨意地打開了大門,招呼着大家進去。他等不及年輕女傭帶路,逕自脫掉了鞋走進了屋子裏,兩個身手不錯的小夥子跟在他的身後,其餘幾人則守在門口。
和室里連一張桌子都沒有,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走過了四間空房,只聽見引路的女傭發出一聲尖叫,接着又傳來另一個女人悲鳴般的喊叫。成田勝楞了一下,然後走了進來。
這個房間倒是不一樣,並不是和室,而是偏向於歐洲宮廷風。不過只有一張尺寸巨大的桃花木雙人床,床腳朝着門,放置在屋子中央。鴨黃色的羽絨被一半掉在了地上,一個女人裹着床單矇著頭藏在被子裏,只有亂糟糟的頭髮露在外面。
而這位女人的旁邊,是一個身着華麗睡衣的中年男人,懶洋洋地坐起來,茫然地註釋着闖進來的成田勝。
“川崎先生,您好。”
“貴安。”男人啞着嗓子回答,語氣措辭透露着一絲貴氣,但那雙眼睛卻空洞無物,小而閃躲。
“您是哪位?最近我的身體不太好,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就連家裏也沒照顧好。真是讓您見笑了。沒什麼地方可以讓您坐下來,您不介意的話,請坐床上吧。”
成田勝也不客氣,和男人面對面相坐,被他壓住腿腳的女人驚呼了一聲,探出臉來,十分驚愕。
“經理桑……”
女人似乎認識他,趕緊讓女傭拿來大衣穿上,往那位名叫川崎的男人身邊靠過去,絲毫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床上的三人陷入了沉默,院子裏的桐樹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川崎從枕頭底下拿出了煙盒,向成田勝和女人讓煙,然後自己點燃了一支。
成田勝撇了一眼煙盒,上面雕刻着八重菊花紋,是皇家的東西。
川崎見狀,大驚,趕緊向他解釋,那是自己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是天鰉御賜的。
儘管這位如今生活窘迫,但仍然掩蓋不了他身上的貴氣。川崎曾經是華族,是伯爵家的長子,然而就在他繼承爵位之時,阿美利卡對曰本社會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廢除了等級制度。
不僅沒了社會地位,而且還失去了經濟特權。
但川崎仍然維持着自己的貴族作風,即便在很努力地節儉生活,但每個月仍然要定製五雙皮鞋,十件西裝,去銀座的高檔會所揮霍無度。與同時代的財閥子弟相比,川崎也算不得有多敗家,要怪就只能怪他生錯了時代。
四十年如一日,再豐厚的家產,也禁不住這位前伯爵的折騰。戰後初期正當年輕氣盛之時,養着六房姨太太,四十年後陪着他的,只有上一任伯爵為他明媒正娶的嫡妻。
如今原有的主宅已經被拍賣,之所以現在還能有容身之處,還是因為把房子轉移到新納的外室的名下,這才躲過了破產清算的結局。
對於成田勝的無禮,川崎稍稍有些不高興。成田勝並沒有把這位前伯爵放在眼裏,他僅僅認為,坐在自己跟前的老人只是個耍滑頭的無賴。
“我是來取川崎先生在卡露內賒欠的費用。”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