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愚者
灰霧如水流淌,輕輕擦過周明瑞的衣角,每每掠過都留下一陣瘙癢,像是某種犬類生物正在嗅聞他的氣味。
周明瑞呆愣的目視着最上首的存在,卻沒有感受到除平靜外更多的衝動。
“您就是福生玄黃天尊?”
他竭力剋制着自己的思緒,勇敢對上了那張完全由灰霧構成的臉,不去質問,不去發怒,言語中透露着懇求與卑微。
只要能把他送回原來的世界,什麼都好。
“我並不是。”長桌上首的存在搖了搖頭,“不過我可以是。”
祂的嗓音並不是周明瑞猜測的任何一種,既不蒼老,也不邪異,反而普通的有些古怪。
“準確來說,我和你一樣,也是被這裏捕獲的傀儡。”
“傀儡?”周明瑞覺得自己抓住了關鍵。
“沒錯。”上首的黑影微微頷首,詢問道,“怎麼樣,別人的身體好用嗎?”
這問句像是一柄重鎚,砸開了周明瑞僵滯的大腦。
“是你!”
“是你把我丟進了克萊恩·莫雷蒂的身體!”周明瑞有些激動。
長桌上首的存在迎着他炙熱的目光,十分坦然。
“是我,但如果不是我幫助你找到了一具新的身體,你的靈魂會在從歷史迷霧接受巨量信息后直接消散。”
巨量信息?
古怪的平靜感再次鎮壓了周明瑞的情緒,他突然想起了穿越前在光怪陸離中看到的幻象虛影,想起了最後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光門。
或許正如最上首的那位神秘存在說的,是祂對自己施以援助,保下了自己的靈魂......但真的是這樣嗎?
祂說自己並不是福生玄黃天尊,但可以是,這又是什麼意思?
祂為什麼說自己也是傀儡,我和祂看起來可不像是能放在一起比較的個體。
如果從最陰謀論的角度來想,這位可能是在欺騙自己,但有什麼必要呢,自己光是站在對方所處的宮殿內,就已經升不起任何想要反抗的念頭。
“感謝您對我的幫助。”周明瑞斟酌着,“但我沒有什麼能幫助您的,我只是個凡人,只想回到我來的地方。”
長桌上首的人影目視着周明瑞,稍作沉吟,身影突然模糊。
洶湧的灰霧淹沒了祂曾停留的古樸座椅,被黑色長袍包裹的虛無身體詭異貼上了周明瑞。
只不過祂並沒有制止周明瑞受驚後步步退後的行為,反而耐心等到眼前這個凡人完全平靜下來,才漂浮着緩緩向前,用長袍衣袖下半透明的手臂穿過了他的胸膛。
“比起話語,我更喜歡用行動。”
“你看,我碰不到你。”披着長袍的身影收回了手臂。
周明瑞驚魂未定的看完了對方的動作,愣了足足一分鐘才重新說出話來。
“這是......什麼情況。”
“我說過,我和你一樣,都是這裏的傀儡,也是被從平凡中擄來的可憐人。”
“唯一的區別或許只有,我是過去,而你是現在。”
“我不過是一個死後被囚禁在這裏的孤魂野鬼。”
長袍下的身影語氣不變,但周明瑞卻感受到了對方身上流露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我被放棄了。”
流動的灰霧逐漸平靜下來,像是退潮的潮水,以長桌為中心從兩側退到了宮殿角落,盤旋在那一根根巨型石柱上。
周明瑞咀嚼着剛剛得到的信息,不自覺地緊皺眉頭。
“所以我們都不可能回家了?”
“不,不完全是。”祂搖了搖頭,似嘆息道,“等你完全掌控這裏,我就會消失,消失的無影無蹤,到那時候我就算解脫了。”
“至於你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辦法,我想如果你能代替我,說不定會做的比我更好。”
“這是什麼意思?”周明瑞有些不解。
“我說過,我是這裏的傀儡,是囚徒,”長袍下的身影背過了身,慢悠悠的向長桌上首飄了過去,“我已經被困在這裏快四千年了。”
“這四千年裏,我曾被愚昧的生命視作神靈,曾與救世主一同討伐殘暴的異族,曾是‘黑皇帝’宮廷中的座上賓,曾是令北大陸眾神膽寒的夢魘......”
“但我唯獨不是一個自由人。”
祂重新走到了最上首那張座椅旁邊。
“幸運的是,現在你來了,我看到了回歸死亡,逃避這一切的可能。”
“你可以接過我的一切,可以成為這個星球上最受人崇拜的一批,只要你願意。”
具有相當誘惑性的話語在周明瑞耳邊纏繞,他不知道這些話是否有非凡力量加持,只覺得眼前人給出的條件確實打動了他。
他似乎只有這一個選擇。
教會的高級執事明天就會到達廷根,十六個小時之後,聖物會指出他是個侵佔了他人身體的異世來客,被欺騙的“值夜者”會判給他最嚴酷的懲罰。
可是祂不是說了么,祂也是這裏的囚徒,花了四千多年都沒有找到回家的方法,你就算接受這一切,也只是成全這個連底細都不知道的存在,然後說不定還會丟掉自己的自由。
再說了,你怎麼知道祂沒在騙你,萬一祂就是福生玄黃天尊,祂只是在戲弄你呢?
另一個聲音在周明瑞腦中竭力勸阻他走向最上首的那張座椅,不斷列舉着對周明瑞不利的可能性,想要讓被蠱惑的自己停下腳步。
“可是......我本來就沒有選擇,不接受,我明天就會死。”周明瑞呢喃着繞過了長桌,走到了自稱囚徒的黑袍身影面前。
“我該怎麼做?”他有些不確定道。
雖然面部被灰霧遮蓋,但仰頭看着黑袍身影的周明瑞,還是感受到了對方的愉悅。
“你是‘占卜家’途徑的序列七‘魔術師’,和我選擇了同一條途徑。”
“這條途徑的頂端被稱為‘愚者’,你要做的就是努力成為‘愚者’,成為這條途徑的序列零,也就是大部分人口中的真神。”
神靈是途徑的頂端?
這麼說黑夜女神、風暴之主,還有克萊恩·莫雷蒂記憶中其他的正神,其實也是非凡者?
這些顛覆性的消息如果放在平時,或許會把周明瑞震驚的說不出話,但此時,他只是平靜的點了點頭。
“現在你可以坐上來了,從第一步開始。”
黑袍下的身影看着周明瑞在自己的引導下坐到了長桌上首,繼續說道:
“大殿穹頂這些緋紅色星辰,每一顆都象徵著一個信徒的靈魂,也可以聯繫到已經與這裏建立聯繫,但又沒有成為信徒的人。”
“你可以把這片灰霧淺顯的理解成我的神國,也可以理解為我和我的信徒們開會的地方,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尋找你的信徒,你的助力。”
“相信我,如果只靠你一個人,只有序列七力量的你,你可能連取代我的位置,讓我徹底解脫都做不到。”
周明瑞在祂的指導下伸出了雙手,兩隻手分別對準了幾顆星芒微弱的緋紅。
不過他並沒有急於開啟屬於自己的故事,反而先側首看向了鬼魂般浮在他身旁的身影。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黑袍下的身影愣了一下,似乎沒有預料到要回答這麼無聊的問題。
祂第一次表現出了疏離。
“你可以叫我‘詭秘之神’,這是曾經我的信徒對我的稱呼。”
周明瑞點了點頭,指尖蔓延出的靈性觸碰到了那片繁星。
蕩漾的水紋模糊了緋紅色的星空,更加深邃的色彩從繁星內部爆發,如同夢幻的焰火,點燃了沉睡在這片灰霧上的力量,三道模糊的身影在一陣深紅色的光芒閃過後,出現在了長桌兩側,其中兩道連帶着古樸的座椅一併產生了變化,令椅背上浮現出抽象化的符號。
“閣下,這是哪裏?”
“您想做什麼?”
披着黑色長袍的身影不知去了哪裏,周明瑞目視着或驚恐或興奮的來客,目光移到了其中唯一一位散發著極端恐懼與震驚、激動混雜的女士身上。
他大致掃了那留着褐色長捲髮,瞳色淡藍的身影一眼,身體像是做過千百遍一樣,熟稔靠向了椅背,十指交抵。
“你們可以稱呼我......”
“‘愚者’。”
......
南大陸,特倫索斯特第二帝國,真實造物主原地上神國所在的聖亞倫斯城。
藍色工人制服胸口處掛着一枚黃銅眼睛標牌的工程師,正認真核對着以奇迹般速度拔地而起的新城區是否符合規劃,扣着安全帽的額頭上滿是大汗。
“快把老房子拆下來的材料放進來,邊境線那邊還指望着它們填城牆窟窿呢!”
身高兩米多,活像個小巨人的大漢揮舞着雙臂招呼着自己或操縱活屍、死屍,或親自扛着建材喘氣走來的同僚,時不時還不忘轉頭叮囑,撐着‘秘法師’製作的空間袋的普通人同僚小心磕碰。
蔚藍的天空上,有着精靈特徵的藍發女士在狂風托舉下大聲呼喊着,驅趕那些圍在施工現場看熱鬧的孩子。
一片忙碌又欣欣向榮的景象。
“殿下,新城區和火車站之間還需要一條水泥路,可能還要麻煩您。”
核實完規劃表的工程師急匆匆地跑到了一個頗有馬戲團風格的棚子下,又倉促的剎住了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才開口說道。
“需要多長,你先疏散附近的人。”安提哥努斯平靜的接受了突然增加的基建任務,幽暗的雙眼更加滄桑了一些。
“好,我現在就去......”微微欠身的工程師突然停下了動作,只見安提哥努斯如木偶般僵在了原地。
緊接着,工程師臉上閃過一絲驚詫,隨後緊忙閉上眼背身走了出去。
層層疊疊的星光大門在魔狼之子身後開啟,為四周染上了一層如漣漪般暈開的夢幻色彩。
世間唯一還能活動的“旅法師”——羅曼·安布羅休斯腳步中透露着激動與焦急,閃到了眼前人的身前,表情嚴肅。
“你也感覺到了?”
安提哥努斯已經恢復了平時處變不驚的樣子,默默點了點頭。
“我感受到了主......感受到了源堡的召喚。”
“看來我們派到北大陸的人成功了,”羅曼緊皺着眉,飛快回憶道,“應該是埃里克撤回后的那次,克斯瑪和他的部下。”
半白的長發飄了起來,安提哥努斯閉了閉眼,輕聲道:
“我的占卜失敗了。”
“我來的路上就試過了。”羅曼激動的有些無措,言語行為看起來更像“水手”而非“學徒”。
祂深呼吸了幾次,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語速放慢了許多。
“我想要去趟魯恩。”
“你會回不來的。”安提哥努斯摸了摸臉頰上的粗黑短毛,祂想了想,“你不信任查拉圖?”
“不,”羅曼否定了祂的猜想,“從老查拉圖開始,查拉圖家族就一直是造物主和主的忠實僕從。”
“但現在不一樣,我們不知道北大陸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主肯定正處於某種虛弱的狀態,否則主早就發佈神諭,甚至借源堡廣域通告全國、全世界,討伐那幾個背信棄義的賤種了。”
“主如果處於虛弱狀態......”羅曼臉上的表情逐漸恐怖了起來,“我沒辦法相信我們這三條途徑下的任何一個人。”
安提哥努斯沉默的看着祂,沒有在意自己也被劃到了不被相信的一方,依舊平靜道:
“查拉圖沒有僭越的本事,祂也成為不了三神,反而你急匆匆地趕到北大陸,才會給主帶來麻煩。”
“雖然占卜沒有成功,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除了我們這三條途徑的天使,沒有人能得到消息,只需要想辦法確定,源堡的氣息是主主動通過標記傳達給我們的,還是源堡自發的行為。”
羅曼猛然抬起了頭,對上了安提哥努斯擔憂的目光。
“就是你想的,”安提哥努斯點了點頭,“如果阿蒙也感受到了源堡的震動,該怎麼辦?”
......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有唯一的主,聖潔偉岸的造物主您投下目光......”
被銀白荊棘籠罩的無盡荒野上,流浪的法師抵着戴在右眼處的單片眼鏡,一個人在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穿行着。
祂嘴裏哼着兩千多年前造物主時代的童謠,微微翹起的嘴角噙着真實的喜悅。
一望無際的黑暗佔領了地平線,只有稀疏的閃電從天際掠過時,才能看到很遠處城邦亮起的燈火。
不斷偷着自己與城邦之間距離的阿蒙須臾間來到了城牆上,俯視着這些仍信仰着造物主與“詭秘之神”的人們,看向了正有信徒出入,供奉“詭秘之神”的教堂。
“我親愛的叔叔,您可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