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夜對飲
侍衛們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這女人方才可是想殺了太后啊。
“哀家說放了她,你們聽不懂嗎!”
老太后又怒氣沖沖的說了一遍,侍衛們這才鬆開知清濁,要退下時,又聽太後下令道:“今晚的事情誰都不能說出去,若是傳出去一丁點風聲,斬首示眾!”
“太后英明。”知清濁望着離開的眾人,眼中充滿諷刺與挑釁意味的笑意。
太后雖氣,卻不能對眼前之人動怒,只得壓着心中怒火下了逐客令,“夜深了,姑娘該離開了!”
“自然,今夜多謝太后款待。”
知清濁微微頷首,模樣平靜的踏出壽安殿,彷彿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走出壽安殿不時,便見從遠處匆匆走來一個挺擴修長的身影。
邵逸松果然來了。
他遠遠的見了知清濁後腳步先是一頓,而後快步走到她面前。
不知是因為天兒熱,還是因為焦急,他額頭上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清冷的月光撒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急切的神情。
“你無事吧?可有人為難你?!”
邵逸松眉心緊蹙着,胸膛急促的起伏着,本來放在兩側的雙手想要觸碰她,卻被理智按壓下去。
說來奇怪,因為母后的家族,他自幼就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父王最不喜愛的孩子,於是習慣了察言觀色,長大后更是習慣性的喜怒不形於色,如此外人便難以臆測他心中所想。
這這麼多年養成的習慣,卻在眼前女子出現時縷縷破功,甚至完全忘了她方才是怎樣無理。
意識到自己失儀的邵逸松乾咳兩聲,即刻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剛要說些什麼,就見知清濁神色平靜的抬起手,慢條斯理的為他梳理好了鬢邊微微凌亂的髮絲。
他沒想到她會如此,不由得呼吸一滯,這張過於熟悉的臉總是能輕易喚起他憶起那些被深埋的回憶。
少頃,她唇邊的笑意更為明顯,語氣卻帶着難明的意味。
“王上過於擔憂了,本君作為鬼市之主,再不濟,也有保命的功夫在身上,您與其擔憂我,不如擔憂想要對我不利之人。”
“你……”
邵逸松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可下一刻他就意識到她又在開惡劣的玩笑了,若是太后出了什麼事情,宮中絕不會這麼平靜。
再者說作為鬼市之主,她不會輕易與朝廷為敵,更何況兩人如今還有合作關係。
她總愛如此,先是故意做些假象,在他被記憶與現實擾亂時,她便會及時打破他的錯覺,讓他清楚的意識到眼前之人是那位深不可測的鬼市之主。
一種難言的感覺在他心中翻滾着,邵逸松撥開她的手,“姑娘又開玩笑了。”
她卻不在意,探着身子在他身上嗅了嗅,“王上飲酒了?”
“少飲無礙。”
“哈……王上有如此雅興,不如請本君喝一杯如何?”
“這……亦無不可。”
他鬼使神差的答應下來,帶知清濁來到後花園的涼亭中。
方才桌上的酒具已被清理乾淨,邵逸松差下人備好瓊漿玉釀,等東西上齊后,他沉吟片刻,又吩咐下人端來一壺冰鎮好的梅子酒放到知清濁面前。
“千里醉太烈,宿醉後頭痛難忍,姑娘還是飲些梅子酒吧。”
酒醉人心,知清濁不可能放着好酒去飲甜水,她邊將面前梅子酒推開,邊吟道:“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能有如此好物,醉一回又何妨?”
說著,她拿起裝有千里醉的酒壺,將懷前酒盞盛滿,邵逸松未再堅持,與知清濁碰了碰杯,將手中烈酒一飲而進。
宮中萬籟俱寂,涼亭上月明星稀,微風吹拂着細柳擺動,空中不時飄來花草的清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閑事,幾次烈酒入喉,他們之間似乎也沒有那麼劍拔弩張了。
三巡酒過,知清濁白皙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櫻紅,她淺淺飲了一口酒,狹長的眼眸中清澈又朦朧,明顯有了醉意。
“王上三千後宮,美人無數,那純貴妃做過何事,竟讓王上如此念念不忘?”
邵逸松飲盡杯中酒,即刻又滿上,他雙頰也有些微微發紅,聽知清濁這樣問,不禁已經想起在這宮中,已經很久很久無人提起過歡柔了。
許是醉酒的原因,平日不喜言談的他話涌到了嘴邊。
“她未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總是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淺淺笑着,像春日溫和的太陽光,再急躁的人在她身邊,都會不自覺放輕語氣……”
他用手支撐着下頜,醉意朦朧的望着知清濁,透過她回憶着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子。
“孤王與她初見時,歡柔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因為出落的好看,差點成為父王的美人盅……”
美人盅……多熟悉的稱呼。
知清濁心思一動,腦中閃過一些不好的回憶。
美人盅是煦朝先帝最喜愛的玩物,大多是用十三到十七歲未出閣的妙齡女子頭骨,混合著陶土燒制而成,據說越美貌的女子,她的頭骨燒制出的酒盅就越精巧,盛放的酒水就越香醇,所以得名“美人盅”。
而這東西極難燒制,若是同燒五十尊,有兩尊能成功也是好的。
而先帝登基十三年,共有八百尊美人盅,為了他的惡趣味而死的女子數都數不清……
邵逸松回憶着兩人的初見,快要殞命的小姑娘死裏逃生,躲在他的馬車上求他救命。
興許是這孩子模樣太過好看,也太過可憐,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本不該救她,以免觸怒他那個暴虐無道的父王,可鬼使神差的,他一時心軟,竟支開了搜尋她的士兵,將她帶回來王府。
從那之後,歡柔便一直留在王府之中,成了他的貼身侍女。
這些年皇子之間明爭暗鬥,父子間互相猜忌,毫無親情可言。
父王毫無徵兆的暴斃后,內戰爆發,兄弟手足相殺,興許今日活着,明日便死於血親之手,這些年他一路走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時刻緊繃著心弦。
可只有身邊這個毫無背景,毫無野心,真心關心他的小姑娘,能讓他得到片刻輕鬆。
而他也看着那張稚嫩童真的臉,出落成煦朝最美艷的女人,許是美色勾人,許是日久生情,邵逸松想不清楚,他只知道,歡柔已經成了自己最不能割捨的人。
也只有跟她在一起時,邵逸松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真真實實活着的人,而不是一隻只知道廝殺的野獸。
在登基后,坐上王位的感覺與他所想的不同,看着一個個死在自己手中的血親,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身體已經蒼老。
他疲累至極,只想待在喜歡的人身邊,於是他無視太后與眾臣反對,將歡柔從侍女一步升為貴妃。
他只想竭盡所能對自己所愛的人好,給他能力之內的所有東西,卻不想……因為他這份寵愛,最終害的歡柔香消玉殞,與紅梅白雪一同葬在了那年的深冬。
曾經,他以為時間能磨滅對歡柔的思念,但自從見到知清濁后他才知道,時間種東西也不是萬能的。
它能做的,就是如同掩耳盜鈴那般,將曾經撕心裂肺的傷痛掩蓋,等到哪天被人無心揭開后,原來的傷口並不會痊癒,只會比之前更深更痛。
邵逸松醉意喃喃的說著,知清濁坐在一旁靜靜聽着,微風襲來,吹動女子額前的髮絲,酒氣氤氳間,他分不清是真是幻,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口中念着“歡柔……歡柔……”
夜色中,他眼中的思念愁苦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知清濁心底沒來由的悶堵,他講完最後一句話,深深的望了她許久,眼中似有秋水蔓延。
不時,酒意上來,邵逸松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知清濁嘆了一聲,對守在身旁的侍女道:“王上醉了,扶他回宮休息吧。”
“是。”
漫漫長夜在酒杯中流逝,知清濁離宮時已是拂曉,昨夜邵逸松醉的厲害,睡了整整一天,夢中不時喊着心念之人的名字,等黃昏時才醒來,睜眼便看見王后在一旁侍奉着。
“王上醒了,可還頭痛?”
白予清端着那碗熱了又熱的醒酒湯過來,邵逸松才想起知清濁應該已經回鬼市了。
“孤王無事,王后辛苦了。”
他剛起身,昏昏沉沉的頭就痛了起來,邵逸松喝完醒酒湯,便道:“今日早朝也耽擱了,還有許多奏摺未能批改,王后先回去休寢吧。”
“王上千萬主意龍體,臣妾先行告退。”
白予清沒有半點拖沓,行過禮后便離開了。
邵逸松遠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這些年來,王后的確盡到了國母的職責,她將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她的父親也盡職盡責守好邊疆。
她的確也是個聰明的女子,從未因為肖想過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於邵逸松而言,她是個好臣子,也是個好王后,但唯獨不是他的妻子。
而對白予清而言,他亦是如此,兩人都守着這份默契過了這麼多年,未曾跨越雷池一步。
可若是她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未曾幫着太后對歡柔下手,興許他們也不會如此疏遠……
人生多處都是無奈的,邵逸松揉着自己隱隱作痛的額頭,剛強打着精神批改了幾份奏摺,便聽外頭太監喊道:“太后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