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離開遊樂園
孩子正玩得滿頭大汗,蘇慕安接到電話。
“快要排進平台入口了,你們過來吧。”
她牽起他們的手,突然很想說:“走,我們去找爸爸。”
這個想法讓她自己大跌眼鏡,然而,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大膽地自作多情過,那種甜蜜幾乎把她淹沒。
匆匆趕到的時候,沈流年正高揚着手示意他們。
進門之後在平台下面又排了二十多分鐘的隊,任弦牽着蘇慕安得手兩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那個檢票員不知道我是陪孩子排隊的,快到關口的時候伸手一攔,直接沖我說:‘姐姐,別告訴我您也要坐小青蛙樂樂蹦。您坐上去它可就既樂不出來也蹦不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多話,好像剎不住閘了一樣。但是看到他笑得開懷的樣子,她還想繼續講下去。沈流年很高,蘇慕安在女生中已經不矮了,不過還是必須微微仰視他,脖子都有些酸了,隊伍還是不緊不慢地移動着。
終於沒話說了,她長出一口氣,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抱歉,我說起來沒完沒了。”
沈流年體貼地從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她:“不介意就喝我的水吧,你渴了吧?”
她不知道應該玩高空接力不和瓶口接觸,還是直接喝,握着瓶身的手稍一用力,塑料癟進去嘩啦啦地響。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直接喝了。
還給沈流年的時候,她發現沈流年也有可疑的臉紅。
“我喜歡聽你說話。你今天比平常活潑多了,說話也沒那麼氣人。”他說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時間好像定格了。她錯愕地盯着他,而他目光躲閃着說:“快上樓了。”
他們終於順着樓梯上到了高台。“太陽神車”的轉盤每次從高空俯衝下來的時候都會在他們面前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經過,帶起一陣猛烈的風,尖叫聲由近及遠,再逼近再遠離——蘇慕安感覺到任弦的小手上滿是密密的汗。
蘇慕安彎下腰小聲問:“要不我們不坐了,讓他自己去玩吧。”
她摟緊了任弦,說:“好,我們不怕。”
任弦反而溫柔得多,蘇慕安看得出他也相當恐懼,但還是強裝鎮定的說:“不用陪我了姐姐,我自己坐可以的。”
“。”
“你不害怕了?!”
蘇慕安正笑着問,,突然聽見沈流年說:“你怕嗎?如果……”
“我每次來玩都會坐這個的。”
“真的?”他挑起眉毛朝她笑。
轉盤再一次馳騁而下,風把蘇慕安的頭髮吹到沈流年的臉上。
以前他們也是一起去遊樂園
沈流年看到,蘇慕安然伸手捏了任弦的胳膊一下。
“疼!你幹嗎?”
蘇慕安吐吐舌頭:“疼嗎?看來我不是在做夢。”
然後她低下頭,笑得那樣生動。
“真的不是做夢啊。”
四個人連成一排坐好,工作人員把安全設施套在他們身上,扣好。
電鈴響起。
“真的不怕?”
蘇慕安的雙肩被固定得太緊,她勉強轉過頭,看到沈流年壞笑的側臉。
“其實……是有點兒緊張。”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機器啟動的一剎那,她的左手忽然被一片溫熱覆上。
她手輕抖了一下,但沒有猶豫,在飛向天空的那一瞬,反手扣住他的手,緊握不放。
任弦應景的尖叫聲划蘇慕安枳強作鎮定的臉。她和他們一起叫。
她不害怕。她只是開心,不知道怎麼表達。
是不是做夢?會不會快了點兒?這個想法一閃而過,管他呢。
蘇慕安好像這輩子都沒覺得像現在這樣快樂,心底柔軟而舒暢。轉盤把她高高地拋向碧藍的天空,睜開眼睛看到歡樂谷高聳的假山和廣闊的人工湖都已經倒懸在半空,她真的飛了起來。
太陽神車徹底點燃了孩子的熱情,他又跑去坐了過山車,懸空式的車翻滾馳騁在山間的時候,四個人一起伸直右臂模仿超人叔叔。特洛伊木馬、碰碰車、奧德賽之旅……蘇慕安現自己好像很久沒有那樣恣意地笑過了。她和沈流年各開一輛碰碰車滿場“追殺”同乘一輛車的兩個孩子,卻不小心迎面撞上彼此;他們在加強版“激流勇進”上坐第一排,從二十六米的高台上衝下去時尖叫不止,渾身濕透,後排的乘客把眼鏡弄丟了,於是滿船的人一起低頭尋找黑框眼鏡,沒有注意到上方小橋上的人正拎着盆朝他們迎頭潑水……
四個人累得說不出話來,坐在長椅上各持一個雪糕專註地吃着,衣服都濕濕地貼在身上。風一過,洛枳打了好幾個寒戰,偏偏夕陽烤在後背上暖暖的,反差太過強烈。
她突然感覺包里有手機振動的感覺。為了防止進水,四個人的手機都揣在蘇慕安書包的夾層里。蘇慕安找到那部正在振動的黑色手機,無意中看到屏幕上清晰的一行字。
“一條新信息來自白蘇蘇”。
她把手機遞過去,說:“好像你的手機剛才振動了。”
沈流年笑着接過來,看了一眼屏幕,眉間很快地皺了一下。
似乎感覺到了她在注視他,沈流年的目光從短訊上移到蘇慕安臉上:“怎麼了?”
蘇慕安搖搖頭,笑了一下,轉過身坐着,迎面對着燦爛的夕陽。任弦正好順勢把頭靠到她懷裏。
“冷嗎?”蘇慕安問,“吃完雪糕我們就回去吧,別感冒了,回家洗個熱水澡。”
“不想回去了。”任弦也來湊熱鬧,“總是這麼開心就好了。平常總是很無聊。”
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蘇慕安低下頭,看着這個疲憊卻意猶未盡的孩子。
“剛才的‘奧德賽之旅’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從高處衝下來的那幾秒鐘,我們之前排了那麼長的隊,之後又要坐在這裏哆哆嗦嗦地晾衣服,只是為了那幾秒鐘好好地尖叫一場啊。所以平常無聊一點兒,今天才會覺得開心。人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無聊的。”
沈流年在一邊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蘇慕安站起來,說:“好啦,吃完了吧?我們走吧。”
陳司機接了電話,指明了方位。
“一起走吧,這個時間歡樂谷門口打不到車的。”蘇慕安低頭說。
“麻煩你了。”他的語氣有些心不在焉。蘇慕安抬起頭才看到他仍面無表情地盯着手機。
蘇慕安後背一僵,然後慢慢放鬆下來。
“不謝。”她說。
他們中間隔着個孩子,站得很遠,遠得好像剛剛被盪到空中時緊握的雙手並不長在他們身上。
車上所有人都很沉默,孩子靠在一起歪倒在蘇慕安懷裏,睡得酣熟。副駕駛座位上的沈流年只留給蘇慕安半個側臉。她看着窗外飛逝的建築物,濕淋淋的衣服讓她再一次打起寒戰。她能聽到沈流年的手機時不時振動,他回復短訊時發出輕微的按鍵聲,她耳朵里微微發癢。
後來,沈流年沉默着送蘇慕安回宿舍樓。人和人之間的氣氛彷彿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輕輕一拉扯就會變形走樣。
“今天我很開心,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蘇慕安禮貌地說。
“見外了。我很喜歡那個孩子。”
“對了,任弦對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只是彆扭地說,媽媽嫌他沒有男子漢氣概。我覺得他好像吞吞吐吐的有什麼不方便說,畢竟不認識我,那孩子心裏還是挺有數的。”
“哦。他們也很喜歡你。”
又是幾分鐘的沉默。
“對了,上次的事情還要跟你道歉呢。你很反感吧?”沈流年突然說。
“什麼?”
“張明瑞都跟我說了。他很喜歡你。”
蘇慕安心裏咯噔一下,幾秒鐘沒開口說話。
“他喜歡我,你道什麼歉?”她緩緩地說。
“……不是,他說就是好朋友那種喜歡,還說我亂做媒,肯定讓你不高興了。”
“哦。”她頓了頓,“沒有,我也很高興認識他。”
“那就好。”
“但做媒的事還是算了。”
“哦。”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機在振動,拿出來,看到屏幕上顯示收到新信息。
丁雪的短訊——
“你總是這樣,蘇慕安,總是這樣蔑視別人自以為經營得鮮活豐富的生活。”
曾經,這樣一個複雜而矯情的小句子也能讓丁雪用演算紙寫封信寄過來的——現在終於結束了。
都結束了。假可亂真的友情,和遊樂場彷彿不落的夕陽。
蘇慕安要進樓的時候,沈流年突然用有些遲疑的口氣對她說:“蘇慕安,我覺得,我們好像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突然懂得了那些被男人騙了的女人為什麼總是歇斯底里地喊着“當初你對我如何如何”,並妄圖以此討個沒有實際意義的公道——因為她就很想問,那麼你在遊樂場為什麼牽我的手?
她直起後背,轉過臉笑眯眯地說:“是嗎?”
“真的……你的確是特別好的女孩。”他的笑容很禮貌,可是語氣猶猶豫豫的,彷彿是不知道怎樣措辭才能不傷害她。他的眼睛裏有種居高臨下的歉疚和憐憫,那神情讓她覺得刺眼。
“我知道我很好。”她笑。
好到有資格被你牽手,卻沒好到讓你一直牽住。
沈流年愣了愣,僵在那裏不知道怎麼說。
“總之謝謝你。”蘇慕安說完,刷卡進門。
謝謝你,贈我一大筐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