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續之再會斷橋-十一和親送嫁前緣散

新月續之再會斷橋-十一和親送嫁前緣散

殘陽燒融天破幕,莽原斷桓臨江渡。鑲金龍頭船五艘,二十一門禮炮齊發,綵綢飄舞、漫天煙塵。樊坤率軍兵分兩路,護守東西口岸。儀仗隊上了前二艘,百餘抬紅木箱裝滿后三艘,車載斗量。安齡公主新嫁盛裝,紅袍披身,難掩一臉蕭冷。登船時,眾人跪拜,金國使臣前,公主鳳儀萬人之上,皇家典範,尊貴無限。她一路走過紅毯,目不斜視,底下俯首的,綾羅錦簇,唯有那身靛藍朝服白領子令她斜睇駐足,千絲萬絆塵埃定,終究一去,落輕嘆。

雖在邊關荒蠻之地,儀式卻無半點簡陋,未等停靠,對岸已炮竹轟鳴,禮樂奏響。仕林站在船頭,手捧錦盒,沉甸甸的議書蓋有寶印,加註的恥辱,壓得他身心麻木,萬事具空。御史還有職責在,救國、救民,踏入金土,后無退路。他重新振作,酷似許仙的一雙濃眉鷹挺不屈,目光直射駐地大殿,城門敞開,已有使臣相迎。司儀官高喊,夾雜着釵環叮噹作響,他垂首敬待,眼下一襲紅色如血,刺在心裏泊泊的流。新娘坐定,八人抬,他繞至前方,引着花轎,如履薄冰。

“御史大人一路辛苦,王爺特別交代,請大人赴偏殿稍歇,隨後召見。”

“有勞。”他側身,讓花轎先行。絹紗窗內,目光交疊的幾秒纏作亂麻,硬扯不斷的生疼,凝成珠子,狠狠的砸碎同行的最後一程。

使臣將仕林帶往議政廳,花轎隊伍入了後殿,幸而紅得刺目,風起時,還看得清,潤珠遞進了喜蓋。

樊坤等館外守候,個個面容緊繃,察言觀色,環視周遭,駐地重兵,不露刀槍,滾金的喜字處處張貼,紅綢繞樑,一派喜慶,看似祥和卻摸不着完顏濟會使什麼花樣。

日頭火快要燒盡,依稀幾顆星亮閃,完顏濟的副將扎隆前來告知樊坤,人都在渡口等候,即可返程。樊坤只納悶,短短兩個時辰,太過順利,可也無法多想,便進屋與公主稟告。

“臣等護送公主抵金,感謝皇天厚恩,大任已成。現,議書合璧,兩國交好,明昭天下。臣等即刻隨大駙馬、許大人還朝復命。逢良辰吉時,賀公主大婚之喜,與完顏世子共結連理,千歲千歲千千歲。”樊坤俯身行大禮,公主揚袖,他恭敬而退。

“樊將軍。”公主扯下矇著的頭蓋,顫顫的走下榻,潤珠趕忙攙扶。

“公主有何交代?”抬眼,驚見一張蒼白如玉的臉,微紅的眼盈盈覆水。

“莫要停留,一路有勞將軍。”嚼着淚的聲音異常堅定,樊坤立刻會意。

“是!公主放心,請務必珍重,臣……去了。”樊坤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出,門縫裏依稀幾聲嘆息,他也是個有兒女的人,這種別離最是傷懷,哪怕金枝玉葉,也不過柔弱之軀,日後流於異鄉,無親無故。鋼鐵男兒的心,竟也百般不忍。

槳離岸,水推波,樊坤鬆一口氣,又壓三分入腹,站在船頭觀天,幾層浮雲蓋月,灰濛濛的,正應景。仕林、固安、嘯山三人在艙內坐,均沉着臉,各懷心事。

“完顏濟絕非等閑,這麼輕易的就放了我們,一定有鬼。什麼議和,全是掩人耳目的勒索,那些黃金白銀進的怕也不止他一人的口袋。”固安打破沉默,低聲怒道。

“哼,明擺的事情,誰從中作梗,通敵賣國?害無數將士枉死,害朝廷損失慘重,連公主都……,可是殘兵敗將,矛頭指向的是我們,回朝遭人鄙夷的也是我們,他祿王置身事外,毫髮無傷,這招真毒。”嘯山重拳悶扣在桌面,仕林顫了心,發下狠話。

“夠了!這裏是什麼地方?金國的船,不在宋界。你們既然明白,怎還不知天高地厚呢?”仕林從未這樣動怒,一語震得二人臉紅,愧不作聲。

“快看,對面有人。”艙外,樊坤突然大叫,三人具聞聲而起,衝到了船頭。

遠遠的,有抹紅隱在對岸,單薄的身影因為風吹而衣衫飄動,好似燃燒的蠟炬,定定的靠着樹注目。船繞着對岸行駛,漸漸地靠近了,視角愈加清晰,一陣光正追隨着,仕林的眉頭擰起,有什麼逼到了喉嚨口,說不出來。

“是公主。”樊坤又嚷道,嘯山和固安瞪大眼使勁的瞧,已經很近了,那身影也連連後退,雖嫁衣在身,卻再熟悉不過。嘯山盯着看,突呆在一旁不知所措。與雨胭成親多年,后遇多事之秋,他常隨軍征戰,四公主只見過一兩次。記得在先皇壽宴上,她抱着古琴,靜靜的彈奏一曲,臉上沒有笑容,彈完就告退了,都說她孤傲,不得聖寵,誰都難接近。眼前這張面容絕不似那冷若冰霜之相,難道是自己眼花?

“天,這不是……”固安瞪如牛鈴,清月二字呼之欲出,仕林忙按其肩頭把話蓋上。

“公主深明大義,舍己下嫁,你……該跪下謝恩。”仕林的眼神近乎哀求,手勁加重,傳達的訊息讓固安既明又惑,卻被催眠似的單膝跪地,額冒青筋,只不說一句。仕林拽着衣袖,縫補過的痕扣在手心裏,如鋒利的碎片,刺得心生疼。

幾名侍女挽着公主,半催半拉的帶離,潤珠掰開她們,將其護在身後。公主倚着樹,整個身子軟軟的顫抖,望着遠去的風帆,從此長夜孤寒,生死不問,異地何處尋斷魂。再韌的淚不及念想,連根拔起,碎得滿地殘花。纖指掐進了樹縫裏,愈深愈痛,若抽離,頃覆坍塌。水潺潺的流,潺潺的拉長,幾隻烏鳥飛過,哇的開了嗓,如泣如訴的哀怨,一發不可收拾。固安見此欲起身,仕林一手加重壓力,阻止已按耐不住的兒子,一手攔住嘯山,樊坤不動聲色,只囑咐屬下緩速。

“爹!”固安腳底使勁、企圖掙脫,仕林不知何來的蠻力,死死壓制,嘯山手足無措,欲推不能,三人糾結在一起,凝成無聲的吶喊,傳於對岸,很久很久。密林暗處,一雙冷冽的眸子,將這場送別盡收眼底,寒光乍現,唇線彎得姣好,手中的枝條折了兩截兒,拋在了風裏。

終於回歸,寶山激動的擁住兒子,見他平安無恙,一顆心才踏實,渾然不覺三人面上沉色。待進屋,沒有旁人,固安才怒從口出。

“為什麼會是清月,公主怎麼變成了清月?”

“我真希望是我眼拙,看錯了。”嘯山從寶山犯難的眼神中幾乎可以確定,出嫁的絕不是四公主。

“爹,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真相,你說話呀。”固安抓着仕林的雙肩猛搖,怎奈他面呆口澀,毫無反應。他放了手,又去抓寶山。

“戚叔,你告訴我,你一定知道的,快告訴我。”

“這……,唉!”寶山推開他,重拍桌角,不住的搖頭。

“你們都不說,都不肯告訴我,難道我就要裝作視若無睹,保命回去嗎?”

“朝廷議和聯姻,本就是丟損顏面的事,四公主身為帝女,恐有如此命運,可清月是無辜百姓,為何波及?她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嘯山接話道,寶山立刻制止。

“嘯山,這話是你該問的嗎?四公主是你什麼人?雨胭的親妹妹,她去和親,你就忍得?還不快閉嘴,別火上澆油了。”

“那就是朝廷無人無用,捨不得親女,才犧牲無辜百姓,干出這種偷天換日,厚顏無恥的事來?你們……也都苟同?”固安漲紅了臉,激亢得渾身沸騰,突又用力指着仕林大喝:“尤其是你,爹!她是如何待你的?她的來歷,她的身份,你全忘記了嗎?以前你又是怎麼對我說的?人活在世上,無論做什麼,要無愧於他人,無愧於良心,現在你居然同流合污,默許這等昧良心的事,我真為你蒙羞。哼!就算是我死,我的命也不要她來換!”他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胸中似有烈火焚燒,鑽心疼痛,一股腦兒的發泄出來,揮手打落桌上茶杯,碎聲震耳,仕林突然憤起,欲舉手掌摑。所有人始料不及,屏氣目睹。固安瞪着眼,怒射出滿腹怨恨。那股恨積壓着多年的遺憾與無奈,懊惱與不公,變得異常尖利,穿透仕林的胸口,刺在他心上,劇痛徹骨。

從襁褓到蹣跚學步、從入學到成家立業,這個一直跟在他身邊、令他驕傲、不惜跋山涉水,拼盡己命救回的骨肉,還來不及關愛,此時竟已口出狂言,兇惡相向,怎不令人失望心寒?只道是其不解內情,誤會所致,再者與清月的過往,難免不使其愧疚,因此癲狂。他的眼前出現了年輕時剛知身世擅闖雷鋒、金山尋親的樣子,一樣的怒火衝天、不可一世,悲痛勝過屈辱。那份相似,又在瞬間倒映出親人顧盼憂心的摸樣,一幕幕,齊齊注視那高懸欲落的手,在天性召喚與血脈相連中慢慢的收攏,無力垂墜,平壓所有。他軟下臉色,喃喃自道:

“她說,為知己至交,死而無怨。”木已成舟,再無可計較,仕林耷拉着雙手,走出屋內。

“仕林!”寶山跟上,被嘯山阻攔。

“爹,讓仕林叔靜一靜吧。他心裏,更不好受。”

嘯山的話,令固安無地自容,自己只顧發泄心中不滿,全然沒有顧及父親的感受,他有權利在這裏叫屈,可是父親呢?清月已過,活着的是媚娘,親手送出,為的是什麼?想必內心苦楚更重於自己,寡言少語,又該如何宣洩?

‘她說,為知己至交,死而無怨。’父親的話縈繞耳畔,往事歷歷,從未在他心裏消失,以至於分不清狀況,差點辜負了這份情誼。他虛脫的跌坐在椅子上,不再埋怨,不再責怪,那一掌不打自痛,更痛,痛得徹底,也碾碎了舊夢。

篝火燒得旺,隔岸一片澄亮,映得枝杈橫七豎八,拼湊着二十載過往,數不盡的點滴。仕林獨自遊走,入了林子,一直坐在昨日彼此坐過的地方,身下鬆鬆落葉,餘溫尚在。自懷中取出短笛,吹起滿腹悲絲。

巍峨群山,萬里飄雲,農家小舍,田畝蔥綠,勤勞的人提籃採收,摘下偌大的瓜果,引得一旁嬌人兒笑若星辰。

笛聲繞過盤間小溪,脈脈相連,捶衣棒子“噌噌”的敲,小石子兒襲來,濺起水花,打濕了俏臉,嬌人兒不依,追着嬉戲,扭成了團兒,笑語傳得歡,人也轉得滿面通紅。

密林深處,四方藏物,兩個人肩背竹簍翻過大半山頭,尋覓珍稀藥草,教她辨認、聞識、抓配,只不讓煎煮,總是執起,握着、暖着,笑眯眯的說道:“拿針的手,不沾煙灰。”

日落而歸,林間小路,牛兒拖着板車閑散篤步,笛聲悠揚,伴着相依的身影映在晚霞中,她好似自由的鳥兒,歡甜歌唱。

燭花未剪自躍,他持書攬讀,側眼斜睇,彎眉低垂,纖巧的手來回穿梭。餘光稍抬,便迎上一對炙熱的光,繼而含羞脈脈,唇角漾起微波。

和風飄逸,初春勃勃生機。兩隻風箏翱翔天空,忽高忽低,飛得愜意。拉線的人兒沿岸堤追着跑,越高越遠便一同鬆了手。靜靜的,遙望許久,直到飛出雲外。

‘你說,它們能飛多遠?’

‘……千里不止咯。’他偷看着她凝望遠方的摸樣,嘴角浮出笑意。

‘這麼遠?又胡扯。’她半怒半嗔道。

‘誰說是胡扯,有憑有據哦。’

‘何來憑據?’她伸手討要,挑起俏皮彎眉。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遙着頭,故意賣關子。

‘在哪裏?’

‘喏,這不是嗎。’他指着湖面,媚娘湊前看,便見映於水中的自己,還有一旁的仕林,霎時明白,即紅了臉。

‘你我又不是風箏,怎麼能飛千里呢?’她抿着嘴,低聲道。

‘從錢塘到崑崙,遠不止千里,更何況從前世到今生呢?’

‘從前世到今生……’她碎碎念着,迎上他靠近的眼,那樣柔和,那樣深長。

‘前世今生,永矢弗諼。’握起她的手,柔而有力,貼在胸口輕輕收緊。

‘永矢弗諼。’她重複着,眼裏閃爍晶瑩的光,仕林看見了自己萬般疼惜的表情,便將前額緩緩相靠。碰觸間,兩世塵緣,歷歷辛酸,皆融匯於此。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笛聲吹了又停,停了又吹,如泉涌的淚,生生不息。又憶那年中秋,她學會了古琴,在自家院落里彈奏,琴瑟和鳴。雖是月圓,彼此心裏卻有相同的盈缺,每逢佳節倍思親。念及深,她翻然起舞,扇袖、裙帶翩翩飛揚,薄紗飄逸,舉手投足,宛如月宮仙子,令他忘了思愁,散了空茫。指間跳躍,煞是迷醉。

羌笛凄,戍卒悲,奏之神傷,化黯然。

傳萬里,寄過岸,月圓人缺,孤心殘。

身何在,魂無依,問天不語,道聚散。

離人淚,誓難忘,君若逢生,西子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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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白娘子傳奇續篇之新月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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