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天上月

番外4:天上月

我第一次見到盛暻時,他站在小舟船頭,一襲靛藍色的長袍,束得高高的馬尾才垂至脖頸,側顏好生俊朗過人。

我眨了眨眼,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師弟在一旁打趣笑話我,我只能收回目光否認說:看他作甚呀?擺了擺手大步離開。

再一次見盛暻,是我氣喘喘地遲了到,低頭溜進課室中,從未想過有一面之緣的俊公子會是我的同窗,卻也是我前桌。他面色如水,料想是古族內養尊處優出來的貴哥兒,安安靜靜的,不知是什麼性子的人。

本族中陸闌珊大小姐脾氣大得很,我伺候不來,退避三舍,不想在小樹林這鬼地方碰了邪。

我這個人呀,素來怕鬼,偏偏和盛暻結了緣分似的得他所救。想着正巧識個朋友也是好的,才發現這人是個要情商沒情商,要嘴沒嘴的呆木頭,把我名字叫得奇怪,三兩句話就討得人嫌厭。他不愛笑也就罷了,還偏偏板着那張好看極了的臉,我也不知自己怎麼老被他說氣,後來才知道,像盛暻這種人啊,沒有桃花緣。

同齡的女弟子們最愛閑聊八卦了,我又好交友,和誰都能聊得來,哦,除了陸闌珊。

在閑聊中,她們說人與人之間的緣,許是一眼定下的。

我把玩着自己的辮子,把從小到大結識人的第一眼都回憶了個遍,也想不到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兒,她們笑嘻嘻牽着我的手,說:我們說的,是情緣,溪言姑娘想想公子們才是。

我又托着下巴想,映入腦海的唯一一幕,便是我站在小橋上,看見舟中靛藍長袍的公子,身姿如松,面容似月。

我嚇了一跳,連忙搖了搖頭,盛暻是什麼人呀,那可是天下有名的古族少主,是白酆一族捧在心尖兒教出來的劍修,名聲雖不響,但我眼睛更不瞎,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修為如何高,學識如何廣,長得還……

哼。

長得、長得是好看不假,可心更勝貌,師父和阿蘿都說過,我要是因為看了臉就像旁人一樣敲定正緣,那可當真是個大大大白痴。

當我抱着兇巴巴叫喚的小狗湊到盛暻面前時,他嚇了一跳,丹鳳墨瞳瞪了圓,又用劍眉壓下,眼裏閃過的一絲失措和慌亂當真可愛,我撲哧笑了出來,覺得他何必這麼拘着樣兒呢,被嚇着了又不丟人。

好吧,被小狗嚇着確實有點丟人。

我拍拍手走了,不想他養下了小狗,取了個奇奇怪怪的名兒,他覺得很好,我覺得好笑。

後來,盛暻從縊鬼手下救了我,我是感激的,但我又不知道怎麼報答他,想着先把恩記着,當做同窗好友。

他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笑,字寫得潦草,文章卻寫得好。

我覺得他獃獃的,不想這人卻機敏着呢,有時暗戳戳記着我逗了他的仇,逮着機會在我這兒掰回來,可不是一肚子壞水兒嘛。

我又想,盛暻人其實挺不賴的,他並非不通世故,他與夫子和長老說話都挺講究的,只是不想對不熟的人講人情世故罷了,看透這一點后,我覺得這人奇奇怪怪的還挺有個性,當然,這個性最開始可是引得我好大脾氣。

他好像挺喜歡聽我唱歌,可惜我會唱的歌不太多,基本都是廣陽口口相傳的民歌,我讓他教我些別的,他又抿着嘴兒不說話了。

奈不過我軟磨硬泡,盛暻哼唱了兩句,我沒忍住笑了出來。

怪不得他不唱呢,原來是不會唱呀。

他拿不準調子,忽上忽下的音比山上的彎路還要繞呢。

我笑話了他,他又垂着眼眸抿嘴,睫毛又長又細,像一片羽毛。我想,我開了玩笑他不受用,明明直接擠兌我就是了,偏生悶悶的生氣,要不是我眼睛尖可算看不出來。我又笑着幫他打圓場,幫他把氣翻篇過去。

他這悶葫蘆的脾氣,說實話,還挺好玩。

我不喜歡無聊的東西,寡淡無味的人、食物和日子,我都不喜歡。

盛暻應該是寡淡無趣的人,我曾是這樣想的,隨着日漸一日的熟識,他其實和我想的,和外邊傳的一點兒不一樣。

在旁人看來,他又高又冷,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樣,光芒不似他兄長那樣耀眼強烈,有股子人世之外的清寂,認真看時,又處處清亮,叫人不敢親近。

我起初也是不敢同他親近的,不過每日上課都會見面,練劍也能湊一處,尾巴還是我給他撿回來的小狗,我們總是能湊在一起說話。

他不光會與我談論課上內容,閑時課務,還時時給我帶好吃的,我很是受用這一套,愈發把他當作摯友了。

其實,我心裏清楚,我對他似乎不僅僅只是朋友。

蘇燁是他的好兄弟,也曾旁敲側擊過我,我又不是傻瓜,當然能看到木頭臉紅。

可我不太懂他。

結果後面他從小人手下又救了我一回,我中了不太好說的葯,神智不清的時候對恩人下了手,把他強吻了。

簡直是恩將仇報。

盛暻不怪我,他說“沒事”,我看見了他通紅的耳朵和手指,他定也是覺得我污了他的清白,畢竟他是受害者。

比失了初吻更要命的是,我好像真的有一點喜歡他了。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頭腦壞掉了,我不光主動抱住了他,還讓他笑給我看。

盛暻為了哄我開心,真的對着我彎唇笑了,他笑時眉目舒展,臉上的那點冷意像是融化了一樣,我好像也要化了。

我不是一個本分守己的人,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掰着指頭一件件都數不完,摻和衛家的事只是我一廂情願,師弟師妹說我老好人,我也不反駁,是就是唄,我就是見不慣冤屈,難不成心腸好還是件壞事了嘛!

只是在盛暻陪我查事之後,我們說了些話,隱隱覺得他與我不一樣。

後來才明白,他是被烙印好軌跡的僵木,我是自由生長的樹,哪怕歪七扭八,師父也會說我們的枝椏生得好。

他並沒有。

我想,他其實沒有世人口中說得那麼風光。

他有很完滿的家,父母居於高位,兄親名聲遠揚,家中富貴齊天,可他似乎並不是完整的。

我沒有爹爹娘親,親人裏面我只有阿蘿,我本是羨慕他的,卻又想到各處人有各處的苦楚,收回了慕意。

盛暻不知道我這樣想他,他總是平淡的,平淡的對我好,素日裏的練劍與修習,他從不拖延,兢兢業業很是勤勉。在山間練劍時,我時常會偷看他,他舞劍的動作乾脆利落,行雲流水,是世上一流的劍修。他救我那麼多次,從不求什麼回報,也不在意自己救的是誰。

這樣的人,骨子裏是風清氣正的。

我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明了他對我有意。

盛暻是喜歡我的,我知道,對於他這份思慕,我雖驚喜,更多是惶恐的,不知自己如何能配得上。

他的修行和學識都在我之上,模樣也比我好看,我不過是話多了些,平日鬧騰了些,卻入了他的眼。

夜裏,我躺在床上照着鏡子,鏡子裏的人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睫毛卷卷翹翹的,眼仁的顏色越看越奇怪,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搓了搓自己的腮幫子,把頭埋到了被子裏面——我在各門各族的姑娘小姐中,當真排不上有多好看的,頂多皮膚白了些,才覺顯眼。

我從沒有因為模樣煩過心,只是想到盛暻,就會相形見絀,卻抵不過我想見他和想陪他的心意。

畢竟,我是真真切切喜歡他的。

盛暻邀我去看花燈的那一日,我欣喜得不得了,在心中想這是喚幽會還是什麼詞兒,梳了好久的頭髮,不想到場的不止我一人,是和蘇燁晏庭深幾個友人結伴出行。

那夜,他像要告訴我什麼,卻沒能說出口,我其實察覺到了,但不敢先一步說。

我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我自以為自己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到了要做出選擇或是邁步的時候,只敢蜷縮於安心之處,一旦不安與害怕,就會縮着要逃。

盛暻卻會對我說“沒事”,“不要怕”,“有我在”,他把自己的魂魄扯下了一縷送給我,存在那件很漂亮的玉飾中,在無間冥浮,他抱了我,我卻只會哭,那一瞬,我抬眼看去的世界裏,好像只有他。

我是在此刻愛上他的。

他那麼好,我卻用心間的低劣之處去試探他,用幌子看看他對我的真心到底算作幾何,好像若他想走捷徑,我就有理由否決他對我的情感一樣。

可盛暻並沒有。

他寧願讓我逐漸喜歡上他,也不是用外物蒙我心智,要我失了心的愛他。

後來,他送我回到凼央城,與我正式表露心意。那一日,我按照廣陽的定情習俗,與他束髮結繩,以表情思,認定他是我在世上的傾心之人。小巷中,我們吻了好久,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是冷香,唇很柔軟,溫溫濕濕的,像是夢一樣。

定情沒多久,他就說要與我約婚,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根本沒到知根知底的地步,我顧慮自己的出身,沒有答應,也是不敢答應。也是那回,他第一次露出了我不曾熟悉的模樣,我們吵了一夜的架,分開了一日。

我不該試探他的,感情本就是容易磨損之物,哪怕他不在意,我還是會為自己考驗他的真心而後悔,為我在他面前的黯然而難過。

盛暻找回了我,我也在等他,我們談了好久好久,我第一回正視自己的劣根,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敢愛敢恨,我懦弱又膽怯,我和他一樣,也是不完整的。

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是因為自幼沒有爹娘相伴,受人嘲笑嗎?是因為做過府里的下人,本身就低人一等嗎?還是因為我只是地上的俗人,而盛暻是天上的月亮,我們之間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呢?

我不知道。

我害怕別人輕蔑的目光與瑣碎的議論,那是比鬼祟還要陰邪的東西,我並沒有從往時的困頓中走出來,盛暻他也看清我了。

所幸,他沒有嫌我的膽小,也沒有厭我的自餒,他說了我好多好多的好,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那麼好,他接納了我不完整的部分,在他眼中,我是完完整整的人,是他滿心滿眼喜歡的人,我這才知道,原來心上的漏洞,是可以被人縫補起來的。

我沒有理由不去愛他。

而後,我隨他去了五大護族皆在的盡春宴,在春宴上一鳴驚人,也與他約定了婚事。

那時年少,我年方十六,他方十七。

道途遙遠,我卻已經有人相伴了。

盛暻常說我的道心勝過他,在我看來,我們攜手相伴,耳濡目染,倒是相當。

我一心想查清自己的身世,盛暻從始至終都陪我調查。與好友共行江湖,歷經了諸多變故,拼殺之時,他一抬劍,我就知那劍鋒會落在哪兒,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明白他在想什麼。因而,若讓我說最合得來,最能把後背交付出去的人,也只有他。

聽學結束后,我與他暫且分離,日思夜想,最後得見卻是在夢中。

我十七歲生辰那夜,一方幻境,漫天螢亮的雪花,盛暻終於將他的顧慮和假面全數摘下,說與我聽,原來他一直都在意自己是否是他人的影子,我揉着他的頭髮絲兒,心裏想着怎麼會呢,他這般人當屬獨一無二,而後一字一句將我能告訴他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他是外人眼裏的修道楷模,是他家族中的後起之秀,在我看來,他是個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活生生的人,我恍然意識到,我與他骨子裏是極像的。

西境暴亂,他去了關隘鎮守,沒過幾年,我也去了,見到了十九歲的盛暻。

盛暻個子拔得很高了,臉上的年少青澀全都褪去,劍眉星目,氣質凌冽,在他看見我的時候,總是柔和的。

他是關隘營地的中流砥柱,修為高深,為人沉穩,亦是我久久思念的未婚夫。

我略施小計,扭轉了往日僵持的戰局,也得了人的記恨,中洗魂毒的那些日子對外界渾然不知,是盛暻一點點把我喚醒的。

不論我成了什麼模樣,或痴或傻,他始終對我如一。

得此真情,此生無憾。

他及冠生辰那日,我為他慶賀,翌日夜間把自己交給了他。

我那麼喜歡盛暻,他又於我貼身相伴,不離不棄,我自是願意將自己的全部都給他的。盛暻吻我,抱我躺在床上,讓我先動手撫摸他身子。他剝下自己衣服時,整個人都是泛紅的,起初的動作很是小心,沒有太疼,只是後來我們都有些亂了,我也沒想過他體力那麼好,受不住,對同房一事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後來,戰亂結束,我也出了師,與他一同雲遊中原浩土,那三年是我漫長一生中最為歡快的時光。

盛暻為了讓我覺得雙修不是件可怕的事兒,拉着我磨合了好久,直到後來好多次,我才逐漸習慣他的身體。他喜歡摟我在身下,我卻喜歡壓他身上,雖說上上下下的不影響最後被摁倒的是我,但我又不是吃素的,總要爭這口氣。

他只是輕輕彎唇,說我鬧騰的緊。

在外雲遊的冬日,我是極怕冷的,盛暻會雇下合適的莊子與我一塊暫居過冬,也幸得我們一塊養的小馬和小狗能享福。

當然,我也是有福的那個。

小馬長成了駿馬,變成乖巧大黃狗的昔日惡犬也越發老實,我和他在外歷練了三年整,想着該回家去成親了。

雖然不算早的開了葷,但年少定婚約其實還是沒有結的,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已經圓滿,修成正果了,又會想到還有個明面上的婚約沒辦完,心裏還是期待的。

本來他及冠后就是要娶我的嘛,要不是當初西境的戎人擾亂,我輩分早就高了一層。

我沒能和盛暻一起回家。

後來,我也沒有家了。

曾經被道者們視作翹楚的盛暻,成了他們口中的仇敵,曾經救了千萬人性命的英雄,卻被曲解成了懦夫。

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相信我一樣。

我知道我與所愛之人已是天人永隔,獨自渡世時,我遇見過很多欽慕我的男子,有人有妖有修士,還有鬼。他們勸慰我的話永遠都是放下,這兩字真是輕飄啊,從我耳邊飄過飄走,沒一點分量。

我想,只要我還能以這副活死人的姿態活着,只要我永遠記得盛暻,那他也是永遠活着的。

我活了很多年,久到我以為自己早已經斷情絕愛了,直到他找到了我。

天上的月亮,在百年前也是這般亮的。

百年後,月亮沒有變,他也沒有變。

曾經,我質疑過自己能否是站在他身側的人,後來,我與我的劍一起走到了與他比肩的位置,又與我的劍一同墜落。

可是現在,月亮奔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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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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