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泉石村的詛咒(上)
聽完雷恩的話,費德里奇沒再多說什麼,轉頭命人取來一個聖約克大教堂的傳送捲軸。接着,他又派了一輛馬車送雷恩前往甜井村。
“可以了,”
剛出城門,雷恩就對車夫說:“停下吧,到這裏就行,接下來我可以自己趕路。”
“您確定嗎,大人?”
車夫疑惑地說:“要知道那村子離咱們可不算近吶,即便拉車的是‘布蘭契’這種好馬,也至少得走上兩天才行。”
“當然,我相信布蘭契非常優秀,”
雷恩跳下車,順手捋了捋馬脖子上的鬃毛,“可它還是太慢了些,把這麼多時間花在路上也太浪費了。”
“哦,大人您真會說笑,小馬布蘭契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老馬布蘭契,要是連它的四條腿都要走上兩天,那麼大人您憑藉兩條腿恐怕要走上四五天呢——”
“那倒未必。”
雷恩笑了笑,隨後開始念誦咒語,青藍兩種光芒在他身上接替閃過,這代表‘豹之迅捷’和‘風之優雅’兩個增益法術已經成功生效。憑藉強大的腿部力量和此時輕如羽毛的身體,雷恩只靠一個蹬步就把車夫甩出二十米開外,又過一會兒,他身影便消失在了平坦的帝國官道盡頭。
“你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嗎,夥計?要跟那位大人比腳力,恐怕你這老傢伙再長出四條腿也不夠啊!”
車夫好半天才回過神,他激動地拍了拍布蘭契后臀,後者則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越接近甜井村,雷恩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依靠法術和驚人的體力,他終於趕在日落之前敲響了傑克父母的家門。
所謂‘家’,也不過是用木材、石頭和泥土組成的簡陋長屋,跟村裡其他房子沒什麼兩樣,外牆看起來像重新粉過,只不過那大概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少地方已經開裂起翹、露出原本骯髒難看的牆體。與之相比,長屋另一側的牛棚反而顯得更加結實和美觀,它顯然是後來才修建的——大多數窮苦農民的家並不區分卧室、客廳或者牲口棚,他們都和牲口一起同吃同住。
傑克的雙親都很和善,甚至在面對雷恩這位首都過來的‘大人物’時和善得有些過分了,那拘謹模樣倒像他們是客人一樣。在雷恩鼓足勇氣表明來意后,兩人的反應竟然出奇的平靜,就彷彿他們早已在心裏預演過無數次今天的場面。
“他當時表現的勇敢嗎?”
婦人把兒子的骨灰罈抱在懷裏,輕聲詢問。
沒人知道。
甚至沒人知道他是否幹掉了自己的任務目標,那個吸人血的不死怪物。
“他是我們之間個頭最小的——”
雷恩深吸口氣說:“但我敢說,他也是最勇敢的那個。”
“這就夠了,我的兒子沒給任何人丟臉,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傑克的父親斷然說道。
離開前,雷恩建議兩人搬去鎮上居住,神殿派下的撫恤金足夠他們在那裏衣食無憂地生活下去,但這提議立刻被傑克的父親拒絕了。
“我們的年紀可不算老!還可以種地、可以自食其力。”
他大聲說:“小傑克沒有丟他父母的臉面,雷恩大人,難道我們反而要給他丟人嗎!”
聽到這話,雷恩再也按捺不住,逃也似的告別了兩人——離開沒多遠,就聽到身後的房子裏傳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痛哭。
雷恩摸了摸懷裏的傳送捲軸,黑透的天色和糟糕的心情使他放棄了立刻回到綠蔭城的想法,於是他來到十公裡外的蘋果樹鎮找了間酒館,先是喝了個痛快、又睡了一大覺,之後才在第二天上午傳送回聖約克大教堂。
城市公墓就在三個街區外,雷恩在墓園附近一家新開張的花店裏買了束白鳶尾花,幾分鐘后,他來到了母親沙恩娜的衣冠冢前。由於太久沒人祭奠,她的墓碑已經滿是灰塵和泥點,雷恩取出手巾擦拭了好久,才讓聖白石雕刻的石碑重新露出應有的溫潤光澤。
當然,他也可以藉助魔法更快更方便地把墓碑清理乾淨,但那樣就太不像話了。
【我的心和你一起長眠於此,願它能在黑暗中給你慰藉】
雷恩輕輕撫摸碑文,他知道這是父親莫里斯用腐石劑親手書寫的,也知道這句話並非空泛的哀念——莫里斯的心早就跟隨妻子一起死了,如果沒有瘋狂的仇恨做支撐,他很有可能在某次醉酒之後選擇自殺。兩人成婚那年父親只有十九歲,而母親比他還小了兩歲,活潑善良的少女嫁給了乏悶陰沉的鍊金術師,不管從出身、性情還是學識來說兩人都不算匹配,偏偏婚後生活卻是外人無法想像的幸福和諧。
‘別學他!哦,你父親當然很棒,棒極了,我為我的丈夫感到無比自豪——但是別學他,雷恩,除非你有把握這世上還有其他女人願意嫁給一個整天黑着臉的科學家。’
出發去聖約克大教堂之前,沙恩娜笑嘻嘻地對兒子這麼說道,彼時的雷恩因為功課問題剛被父親好一頓訓斥,‘有什麼大不了呢?就算你將來真的去碼頭做搬運工,我也會給你補貼的——你老媽可是城裏最有錢的闊太太之一呀,沒什麼好擔心的。’
“母親……”
雷恩不敢再往後回憶了,他的牙齒已經被咬出血,卻仍抑制不住從心底爬出的痛苦。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由遠至近,隨後是陌生的男子嗓音在背後響起:
“請問,您是來自獵魔小隊的雷恩大人嗎?”
“你是誰?”
雷恩沒有轉身,他不希望自己滿臉淚痕的樣子被人看到。
“我是國民警衛托馬斯,雷恩大人,我被治安官大人派來找您,所以如果您方便的話——”
“哦,因為被治安官大人派來找我,所以你就這麼大模大樣地出現在我身後,是嗎?你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難道你的上司沒有教過你什麼是禮貌嗎?!”
“不不不不不,雷恩大人,請別誤會,我絕不是故意打擾您祭奠!”
托馬斯戰戰兢兢地說:“我、我們遇到了一件詭異的事,治安官大人先是去聖約克大教堂尋求幫助,而後我們從費德里奇主教那裏得知、如今正有一位獵魔人在綠蔭城裏,所以我連忙趕來找您——當然,我當然應該多等一會兒,但主教大人說,您在祭奠完后或許就會直接傳送回光明神殿,所以——哦該死,總之,冒犯了您真的很對不起,雷恩大人!”
“算了,”
雷恩揉揉臉,轉過身面對着托馬斯說道:“你口中的治安官大人,是那個叫凱文的嗎?”
“不不,凱文先生已經退休了,如今綠蔭城的治安官是本傑明大人。”
托馬斯不敢與雷恩對視,眼神飄忽地說:“不知您為何會問起他呢?難道您曾與前任治安官有過交際嗎?”
“沒有,只是隨便問問,當年的我可是完全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際。”
雷恩面無表情地說:“你剛才說的詭異之事,仔細給我說來聽聽吧。”
“不不不,那件事倒也不算十分緊急,您先忙——”
“我已經祭奠過了,而且有你在這裏我也完全沒什麼繼續下去的心情,不必婆婆媽媽的,說吧。”
“呼,如此唐突地打擾您,實在萬分抱歉,”
托馬斯擦了擦額頭冷汗,“馬車就停在外面,雷恩大人,如果您願意的話,不如跟我回局裏詳細了解一下吧,當然,我也會儘可能把事情經過先給您講個大概。”
雷恩點點頭,最後望了一眼母親的墓碑,接着跟托馬斯一起坐進前往治安局的馬車。在途中,他了解到了那件‘詭異之事’的起因。
泉石村是位於綠蔭城北方山區裏的一個村落,生活在那裏的人也正如村子的名字那樣樸實無華。北方的山地不適宜生產主糧,因此他們的生計主要是打獵、種植蔬果以及釀造果酒,所獲所得的小部分留下自用,其餘的則在每個月第九天運往綠蔭城,在舊城區郊外的集市上出售、或是換取糧食。
這件事,是被一個瘋子‘捅’破的。
那是一個突然出現在城郊集市的年輕男人,任何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上半身的襯衫已經骯髒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下身則全部赤裸,並且不停地對除了人類之外的任何生物表達愛意,牛馬、豬羊,都是他求歡的對象——那些牲畜的主人有的被嚇壞了,有的則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招呼更多人來看熱鬧。
當警衛趕來時,那瘋子正用自己高高翹起的小旗杆歡快地捅向一隻母羊——這種工作哪怕對於正常人來說也過於艱難了,而母羊那瘋狂甩動的尾巴無疑增加了瞄準難度。瘋子試了好久也沒能成功,這不僅沒有讓他感到沮喪,反而使他更加興奮。
“別躲了!”
瘋子的舌頭耷在嘴邊,呼哧呼哧地大叫着:“嘿嘿,難道你認為自己是什麼烈女嗎?得了吧,反抗只會帶來痛苦,放鬆點寶貝,我可不想弄疼你!”
這場面放在任何地方都足夠難看了,經過最初的驚愕,警衛們一擁而上把瘋子拖開,然後舉起棍棒朝他身上掄去。
“請、請先住手!”
一名僕婦匆匆跑來,揮舞着雙手說道:“各位先生,別打了,我認得他!”
“你認識這瘋子?他是你丈夫嗎?”
帶頭的老警衛制止了同事,氣喘吁吁地問。
“不,只是認識而已,最多算是熟人吧。”
僕婦強迫自己不去注意瘋子下身依舊堅挺的小旗杆,紅着臉說:“他是阿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阿利·米德爾頓——他是戈弗瑞老闆的傭人,而戈弗瑞老闆與我家老爺是鄰居,所以我認識他。”
“是嗎?什麼樣的老闆會雇傭一個瘋子?難道那個戈弗瑞開了一家精神病院?”
老警衛一臉厭惡地說。
“不不,戈弗瑞老闆是一家珠寶行的經營者——請相信我,阿利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很精明,辦事也麻利,很得主人家信賴。”
“一個精明人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副鬼樣子?”
“我不知道,坦白說,我跟阿利有一個月沒見了。最後一次見他時,他跟我抱怨了好久,似乎戈弗瑞老闆打算派他去泉石村購買幾隻岩獾——我並不意外,戈弗瑞老闆非常喜歡吃這種北方山區特產的野味,而當時的城郊集市已經有兩個月沒見過泉石村的小販了,他肚子裏的饞蟲一定早就受不住了吧。”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認識這傢伙的僱主,那就麻煩你通知他去城市監獄裏領人吧。”
“什麼?!去監獄——可是他也沒犯什麼大罪呀?”
僕婦顯得很驚訝,而老警衛沒再說話,只是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阿利:哪怕剛挨了一頓好打,他也依然挺着腰、瘋狂地對着空氣亂戳,臉上充滿因興奮而泛起的潮紅。
“吾主在上,請儘快把他關進最深最深的牢房吧。”
在離開前,僕婦嚴肅地說道。
說實在話,治安官本傑明大人每天要面對太多雞毛蒜皮的破事了,‘集市上抓到一個瘋子’這種事他是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的,但手下無意中提起的另一個消息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城郊集市上已經很久沒見過泉石村的村民了。
這可不妙。
本傑明知道泉石村在什麼地方,那裏山途崎嶇,毫無風景可言、也沒有礦藏,山民的日子十分清苦。其他村鎮的百姓大多每十天趕一次集市,而泉石村的人則要一個月才能來一次。雖然他們帶來的山貨大多是酸不溜秋的山梨子、發澀的灰棗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獸肉,但總有人樂意掏錢改改口味,所以這樣的交易機會對於泉石村民來說十分難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絕不會連續缺席幾個月。
核實消息后,本傑明立刻派遣三名國民警衛趕往泉石村,沒想到最後卻只回來了一個人。這人原本是一名沉穩幹練的好漢子,回來后也變成了如同阿利一般的瘋子,他挺着下身、瘋狂地追逐出現在視線里的牲畜,就像最饑渴的男人見到了最騷媚的裸女。
為了不擴大騷亂,本傑明立即命人把那名警衛也關進了牢裏,同時選擇向聖約克大教堂求助。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了,雷恩大人,您這邊請。”
到達綠蔭城治安局后,托馬斯原本打算先把雷恩帶到治安官辦公室,雷恩則拒絕了他。
“直接去監獄,我要先看一眼那個發瘋的警衛。”
“這——好的,您在此稍後,我立刻去請本傑明大人過來。”
托馬斯匆匆離開,很快又帶着一位身材粗短的中年人趕了回來。
“雷恩先生是嗎?哎呀,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中年人快走幾步、跟雷恩握了握手,“我是治安官本傑明,哦,顯然托馬斯這傢伙已經告訴過你了?呵呵,那麼咱們這就去監獄裏看看吧,帝諾斯在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那種情況,總之,我希望你待會兒不要見笑才好。”
大約十分鐘后,雷恩終於見到了那名警衛——哪怕被關進牢裏、哪怕被鐵鏈鎖住雙手,那個男人依舊不肯消停,他一邊呢喃着‘來呀寶貝兒’、一邊陶醉地對着牢房外的雷恩三人拚命挺腰,褲襠位置鼓得就像塞了半塊石頭。
“快來吧,寶貝兒!”
男人興奮地沖三人大喊,似乎他們的注視令他更情難自禁了,“難道我的大傢伙還不夠讓你眼饞嗎?你不想坐上來試試嗎?!”
“哦不,這、這也太變態了。”
雷恩乾巴巴地說:“雖然我剛才在馬車裏已經有了些許心理準備,但是,果然語言描述還是太空洞了些。”
“我已經儘可能去描述清楚了,雷恩大人。”
托馬斯尷尬地笑了笑,“只不過,這種事還是要親眼見到才能相信吧,只靠想像是想不出來的。”
“雷恩先生,你有什麼辦法能幫幫他嗎?”
本傑明迫切地問。
“不好說,我沒看到有黑魔法跡象——靠近點試試吧。”
雷恩讓本傑明打開牢門,然後強忍噁心走了進去,他此時距離男人只剩不到兩尺距離,但仍沒有感知到男人身上有任何非自然的負面能量,反而把他嘴裏瘋狂攪動的舌頭和嗤嗤噴射的口水絲給看了個清楚。
我的眼睛一定會瞎掉的。
雷恩嘆口氣,又往前一步,同時抽出黑刀對準了男人被銬住的手腕——
“你、你不會要砍了他吧!”
本傑明驚恐地喊。
“放心,只是想取點血而已,只需要一點兒,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傢伙究竟是精神出現了問題、還是遇到了別的什麼事。”
雷恩蹲在男人身邊,把刀抵在他手臂皮膚上輕輕劃過,然後迅速用另一隻手去接傷口處流下的鮮血——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這個過程中男人始終瞪着眼睛、側着身子拚命亂拱,突然,雷恩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見鬼,他——他頂到我了!!”
“哦,只不過隔着褲子輕輕碰了一下而已,這已經足夠幸運了。”
托馬斯垂頭喪氣地說:“要知道今天早晨我們抓他的時候、他下身可沒穿任何東西啊,就那麼支棱着——偏偏力氣又大得像頭瘋牛,非得貼身制住他不可——”
“那我倒要感謝你們給他套上褲子了。”
終於接夠足量的鮮血后,雷恩立刻站起身回到門外,他花了些時間平復心情,然後將精神力集中在手心——果然,男人的血液里充滿了腐朽的魔法元素,其間還夾雜有一種可怕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怨念。
是那種東西嗎?
雷恩默念咒語,很快,一個驅散術在他掌心形成,而那些負面能量則迅速被這股純凈的魔法波動洗滌殆盡。但這並不值得開心,因為負面能量被驅散的同時、雷恩掌心的血液也隨之變得暗淡無光——這不是顏色的改變,因此在別人看來那些血依舊紅得刺眼,但如果把它捧到任何一個控法者的眼前,他們都會搖搖頭說:‘這是死的,根本就沒用了。’
是的,那些血液已經死了,如果將其甩在牆上,它甚至不會腐爛、也不會引來蒼蠅,因為它只是一灘毫無生命力的‘死物’。
“沒救了。”
雷恩皺着眉朝牢房裏的男人看去,“他在泉石村中了某種強大的詛咒,雖然僥倖逃了回來,但結局只有兩個:要麼這樣活,要麼這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