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回家
“讓我送傑克的遺骨回家?”
雷恩頓時停住腳步,狐疑地問:“這是需要備案歸檔的正式任務嗎?”
“不是。”
奧莉爾搖搖頭。
“那麼,是命令?”
“我認為也不是,至少瓦奧萊特先生沒有這樣強調,他只是希望我順道問一下你的想法。”
“好吧,我懂了。”
雷恩鬆了口氣,“說真的,雖然很希望能為傑克最後做點什麼,但我並不擅長安慰別人,也不想單獨面對一雙失去兒子的老人。所以派其他人去吧,我的那些前輩們,他們處理這種事顯然比我經驗豐富得多。”
“你——你真是坦誠得可怕。”
奧莉爾變了臉色,沉默一會兒后說:“‘他們處理這種事的經驗要豐富得多’——不覺得這種話有點刺耳嗎,又或者你原本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雷恩想了想,最後雙手一攤,“好吧,顯然我就是那個意思,那些老資格確實經歷的更多,火化戰友、送回骨灰什麼的早就是家常便飯了吧,沒錯,不管怎麼拐着彎兒說話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當然,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為我太過直白的語言道歉。”
“不必道歉,這完全不是委婉或直白的問題。”
奧莉爾冷冰冰地說:“在我看來,你就是對犧牲缺乏敬畏,所以才顯得無所顧忌。”
“……那你呢?你在這裏待了四年,奧莉爾小姐,期間目睹過多少人走出營地卻沒有活着回來?前天晚上,瓦奧萊特先生甚至只打算給我們五分鐘時間哀悼,好像多耽誤一秒那屍體就會跑掉似的!如果你在場的話,會用那個詞來指責他嗎——‘冷漠’?”
一瞬間,奧莉爾臉色更難看了,這令雷恩感到些許快慰。
“那就這樣吧。”
她氣憤地說:“傑克跟你一樣來自東部城邦,因此,瓦奧萊特先生才建議我問一問你是否願意送他回家,這分明是對你的信任和關照,真不明白你有什麼好推三阻四的——當然,如果你真的不想借這個機會回綠蔭城看看,那麼我可以去找別人。”
“我沒忘記那小子來自哪裏,奧莉爾小姐,事實上我知道的、和記得的東西遠比你從檔案里看到的多。”
雷恩一隻腳已經踏出門外,卻在下一秒又收了回來。
“甜井村,距離綠蔭城大約兩日路程,傑克的父親是老實的庄稼人,偶爾也會進山打獵,收穫過最大的獵物是一頭野豬,他們賣掉了大部分豬肉用以還債,只留下一條左腿在初誕日享用,那成了全家人經歷過最美好的一個初誕盛宴。至於傑克的母親,她曾在離家十公里遠的蘋果樹鎮給某個商人做廚娘,卻因為一本不小心從口袋裏掉出的《寓言故事》而被主人家認定偷竊,雖然她辯稱那本書是從小少爺窗外的垃圾堆里撿來的、自己只是想拿給七歲的兒子做生日禮物,但仍被女主人扣下半年薪水然後趕了出去,還揚言要讓鎮上的太太們都知道這個甜井村的女人手腳不幹凈,決不能把她雇進家門。”
雷恩嘆了口氣,轉過身直視奧莉爾雙眸,“萬幸,神恩在傑克十三歲時降臨,當他被確定為聖能者之後,家人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父親的腰板從未如此挺拔、母親的笑容從未如此燦爛,不止村裡人變得無比殷勤,就連蘋果樹鎮那家商人都找上門來賠禮道歉——所以,請你教教我,奧莉爾小姐,我該用怎樣委婉的措辭去告訴那對父母‘你們兒子死了’這個消息?”
“吾主在上,這——我沒想到——如果你問我的話——”
此時的奧莉爾顯得既驚訝又委屈,同時還有些難堪。她不停扭着手指,卻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
“行了,你知道嗎,現在我認為,或許應該接下這件差事。”
不知是因為她這副可憐模樣、還是因為自己剛才那番話,總之,雷恩突然覺得釋然了。
“老實說,我也確實想回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看一看,平時可沒什麼好借口請假啊,對吧?我剛才居然打算放棄這種‘徇私’的機會,實在太傻了。”
“哦,不必勉強,真的,這畢竟不是任務。”
奧莉爾的聲音溫柔異常,但雷恩能聽出她語氣中的忐忑。
“多數時候我都懶得拐着彎兒說話,這一點你也該看出來了,所以請放心,我絕不會勉強自己去刻意做什麼討人喜歡的事。”
雷恩沒有說謊,‘回綠蔭城看看’這個想法就像一粒種子,扎進心裏的瞬間迅速成長為參天大樹,他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等不及了。
城市大道十二號那棟豪宅早已付之一炬,沒有家和家人的城市是沒有吸引力的,只不過,在綠蔭城的公墓里還有一個女人的墳墓牽絆着雷恩的神經——哪怕只是個衣冠冢,但仍算一份寄託。
至少去給母親獻一束花吧。
她那樣虔誠的光明信徒,如果能親眼見到自己的兒子成為獵魔人,恐怕驕傲程度完全不會亞於傑克的母親吧?
想到這裏,雷恩真的一刻都不願意再等了。
“奧莉爾小姐,我為剛才的無聊爭執而道歉。”
他誠懇地說:“時間緊迫,我現在就去守誓堂取傑克的骨灰罈,然後即刻出發。”
“……”
奧莉爾認真地打量了雷恩一眼,突然嘆了口氣,然後皺着眉說:“坐下,坐在床邊。”
“啊?”
雷恩十分愕然。
“我剛才就想說,你看起來真的糟糕極了,滿眼血絲,眼眶也有些發黑,是昨晚沒有休息好的原因嗎?”
“大概吧,昨日至今我只睡了一個半小時。”
“原來如此。”
奧莉爾指了指床沿,命令似地說:“護送逝者遺骨是一件莊重嚴肅的事,像你這樣松垮地出發可太不像話了——讓我幫你恢復一下吧,快坐下,除非你還嫌浪費的時間不夠多。”
好吧,自然不可能是別的事,這青天白日的。
雷恩趕走內心揶揄的想法,依言坐在床邊,奧莉爾則站在他正前方,微微彎腰,同時用雙手掌心抵住他兩側太陽穴。
“神說:凡迷茫者,令其明朗。”
光芒從奧莉爾掌心湧現,有些刺眼,而雷恩卻渾然不覺。由於兩人一坐一站、距離又如此接近,所以他的目光已經完全被眼前某種更為奪目的事物給吸引了。
很有料嘛。
不管是聖術還是其他什麼起了作用,總之當奧莉爾放下雙手時,雷恩確實發覺自己的視線清澈不少,腦袋也清爽了些,不再像剛爬起床時那樣倦怠。
“謝謝你,奧莉爾小姐。”
“是‘奧莉爾’。”
“嗯?”
“稱呼再怎麼禮貌,也不能掩蓋你說話不討人喜歡的本質——所以,算了吧,只是‘奧莉爾’就好。”
“明白了。”
雷恩毫無預警地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動作既突兀又自然,似乎完全沒注意兩人靠得如此接近,他和她的鼻尖只在幾毫米的範圍內交錯了過去。
奧莉爾瞬間漲紅了臉,但卻沒有任何後退和慌張的表現。這不是某種希望更進一步的暗示,在她的眼神中,雷恩只看到了‘你敢再靠近一點試試看’的淡定。
“謝謝你,奧莉爾,我現在真的精神了許多。”
彷彿連空氣都凝固的兩秒鐘之後,他主動挪開腳步。
“看得出來。”
奧莉爾輕哼一聲,定定神又說道:“另外,在你出發前我還要叮囑你一句話。”
“請講。”
“見到傑克父母之後,拜託千萬、千萬不要說任何‘你們兒子死了、我來給你們送骨灰、快收着吧’之類的話。”
她無比嚴肅地說。
“……?”
雷恩相信自己翻出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白眼,“感謝提醒,但我確信我只是不喜歡拐彎抹角,而不是沒腦子。”
他咬牙切齒地離開了房間,先是找到亞當對他說明這趟差事,而亞當則紅着眼、象徵性地在身上掏了掏,當然,並沒有掏出半個銅板。
“還沒發薪水。”
亞當難過地說:“你有錢嗎?幫我墊上一些吧,雖然這不能彌補什麼,但至少是一份心意。”
“老兄,省省吧。”
雷恩無奈地說:“要知道,他們家從此以後都不會再愁生計了。”
“話雖不錯,但你這樣講出來讓人不太舒服——”
“媽的,你快閉嘴吧。”
雷恩轉身就走,好在之後的瓦奧萊特沒有任何廢話,在離開營地前,瓦奧萊特只是冷冷地說了句‘別太過分、時間寶貴’。
雷恩明白他的意思,獵魔人雖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假期’,但如果任務完成得順利,在途中總能擠出些時間做點兒別的事,比如找家酒吧喝個痛快、又或者其他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大家對此心照不宣,只要別太過分就不會有人追究,像前年羅德那樣沒有任何正當事由卻一口氣消失半年的情況,如果出現在別人身上那麼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
走出營地,一路向西來到神殿的傳送室,值班的依舊是老得掉牙的舒克修士,見到雷恩,他立刻熱情地打招呼:“又見面了,第二次任務嗎?嗯?這次目標是什麼呢,說說看,或許我能給你點好建議,別看我這把歲數,雷恩,年輕時的經歷我可是樁樁件件都記得很清楚——”
除了依舊很老之外,也依舊很‘嘮叨’。
“送兄弟回家。”
雷恩默默拍了拍鼓脹的行囊,而舒克修士則立刻嚴肅起來。
“站進去吧。”
老修士沒再多說什麼,乾脆利落地啟動了傳送法陣。
黑暗襲來又退去,幾秒鐘后,雷恩已經置身於綠蔭城聖約克大教堂的傳送室,一名神色匆匆的中年人適時地出現在他面前。
“我是費德里奇主教,”
面對陌生的年輕面孔,中年人首先做出自我介紹,“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叫我雷恩就好。”
他報上姓名,接着取出箭與劍組成的十字徽章在費德里奇眼前晃了晃。
“原來是獵魔小隊的兄弟,雷恩先生真是年輕有為。”
費德里奇不輕不重地恭維了一句,然後猶豫地說:“我確信,之前東部教區發生的幾起棘手之事均已上報神殿,而且也有你的同僚前去處理,不知閣下這次到訪所為何事?”
“別擔心,費德里奇主教,我並非為處理任何您不知道的突發情況而來。”
隨後,雷恩簡單說明了來意。
“原來如此。”
費德里奇恍然說道:“好的,請放心,我會把那位獵魔人兄弟的雙親加進烈屬檔案之中,他們今後的生活也會有就近的牧師關照。”
“很多嗎?”
“抱歉,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東部教區的烈屬,”
雷恩深吸口氣,“很多嗎?”
“哦,我相信哪個教區都不會少的,畢竟邪惡仍存。但是——”
兩人一邊往外走去、費德里奇一邊澀聲說道:“但是就目前來說,東部確實要比其他地方更艱難些,一年半之前那樁慘案給這裏造成的損失太大了,上至前任主教、下至教士和修女,那隻可怕的怪物在一夜間殺光了所有人——我就是在那之後上任的,不是抱怨,但重建工作簡直耗去我半條命,抹平教眾們心中的痛苦更是不易。”
這些話就像一隻隱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雷恩的喉嚨。他起初之所以拒絕奧莉爾的提議,一方面是因為不想面對一雙傷心欲絕的父母,另一方面,他更不想重溫父親生前那瘋狂的暴行。
綠蔭城是所有痛苦與噩夢的開端,而他如今又回到了這裏。
當然,‘哎呀真抱歉我父親和他的狗腿子給大家添了太多麻煩’這種話是打死都不能說的,否則就太對不起羅德給自己弄出的乾淨履歷了。
“那件事確實令人痛心,雖然我當年還未加入獵魔小隊,但也從坊間聽到不少傳聞,那種可怕又殘忍的怪物實在令人不寒而慄——我甚至為此做了好幾回噩夢,就好像那是我的親身經歷一樣!”
雷恩握了握費德里奇的手,臉上滿是悲憫,“請相信,費德里奇主教,任何邪惡都註定湮滅在帝諾斯的光輝中,沒錯,我和我的兄弟們正是為此而戰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雖然你看起來很年輕,雷恩先生,但你堅韌的意志和信念卻不輸我見過的其他獵魔人啊。”
費德里奇感慨地說:“實不相瞞,我少年時也曾憧憬有朝一日能加入獵魔小隊,但很可惜我並非聖能者,普通人的身板可經不住那樣艱苦的熬練啊。雖然憑藉行政能力和一些運氣做到了如今東部教區主事人的位置,但恐怕我的職業生涯也就僅限於此了——抱歉,受到雷恩先生的感染,一時間說了些不着題的話。那麼,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都請儘管提出來,為獵魔人提供必要的便利是每個教堂應盡的義務。”
“哦,您知道的,我這次出來並非執行狩獵任務,所以沒什麼需——”
雷恩想了想,突然改口說:“能給我一個這裏的傳送捲軸嗎?我想等事情辦完之後再回綠蔭城一趟。”
“當然沒問題,”
費德里奇愣了一下說道:“只不過,你應該知道四大主城教堂里的傳送陣、跟神殿的傳送陣之間只能單向傳送吧?”
“哦,我知道。”
雷恩笑了笑,這種事早在他還沒進入地下訓練營時——不,早在父親指揮弗蘭克發起屠殺的那個夜晚,他就知道了。血洗聖約克大教堂之前,父親曾逼迫前任主教開啟傳送陣,他妄圖從這裏直接殺進光明神殿內部。
‘別妄想了,蠢貨!這裏和神殿並非雙向傳送,你以為高層都是傻子嗎?你以為他們會留下這樣一個捷徑、好讓你這樣的邪惡者直接衝進光明神殿裏搞破壞嗎!’
可惜,當時的父親並不相信老主教這番說辭,於是他開始命令弗蘭克殺人,每奪走一條人命、他都會問一遍同樣的問題,隨着死者越來越多,老主教也從剛開始的橫眉怒罵轉為悲泣哀求,但答案始終一樣——‘傳送陣是單向的’。於是父親終於相信了,他給弗蘭克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殺光所有神職人員、並砸爛聖約克大教堂。
“我身上帶有神殿的傳送捲軸,費德里奇主教,所以我並不是打算從這裏傳送回去。”
儘管雷恩已經努力平復心境,但聲音仍帶有一絲乾澀,“是這樣的,這裏的城市公墓安眠着我的某位親人、而我已經很久沒去看她了,另外,我也希望能借這次機會欣賞一下綠蔭城的風景——這些事顯然不適合帶着獵魔人兄弟的遺骨去做,對吧?所以我要先把他送回家,然後再回到這裏——是的,我是這樣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