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1章 八百載

茫茫虛空，一望無際。

一道短小身影匆匆停落在虛空中，面容醜陋，衣袍也被風無聲吹起，顯得有些凌亂。

他看着前方的幽暗，卻不敢輕易闖入。

遙望着虛空深處，似乎在等待着什麼，略有些躑躅地在原地徘徊了一陣子，隨後忍不住微微側過頭，低聲朝着空無一物的旁邊開口，聲音有些輕鬆：

“阿大道友，在外面那麼久，這次總算是可以回去了。”

虛空之中，沒有任何的聲音傳來，不過短小身影早已習慣對方的沉默，是以並無意外之色，轉頭繼續朝着虛空望去，臉上卻不禁浮起了一絲笑容：

“這次回去之後，想來應該可以歇一陣子了，我聽說喜猜他們幾個都用了幾次三重苦秘法，如今元神境界都跟上了道域，可惜我不在，不然說不定也有希望……不過道友這次回去，應該也會有不小的好處。”

聽到他的話，身旁的虛空中，一抹巨大蜥蜴的虛影輪廓緩緩浮現，隨後又消失於無形。

短小身影知道，對方的心裏應該充滿了期待。

不光是阿大，此刻他心中的期待，也絲毫不遜於對方。

若非仙絕之地不能擅闖，容易迷失方向，他只怕是已經忍不住闖過去了。

正思索間，短小身影忽地神色一凝，目光下意識朝着虛空盡頭處望去。

那裏，隱隱可見一粒黑點，若隱若現。

“來了！”

短小身影精神一振，忍不住便朝着那黑點的方向飛去。

很快，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強勁的風力，從四面八方而來，這說明他已經進入了仙絕之地中。

而視線中的那粒黑點，也極速放大。

幾乎是轉眼之間，這黑點便在視線中放大成了一艘大船，破空而來。

短小身影微微頓住身形，目視這艘大船停在了他的面前，很快，船上便飛落下了兩道身影。

這兩道身影皆是青年模樣，只不過一個容貌俊秀，氣質疏朗，另一個身着獸皮，樣貌豪壯。

見到短小身影，俊秀青年當先含笑微微一禮：

“萬象宗王易安，見過鬼王前輩。”

另一個豪壯漢子則是微微抬手：

“異，見過鬼王前輩。”

短小身影卻不敢真的受禮，這二人，一個是那位道主的嫡子，一個是道主嫡傳，親自迎接於他，可見尊重，自己卻不能倚老賣老，居功自傲，連忙微微一側，避開兩人行禮，連連道：

“可當不得‘前輩’二字，達者為先，二位修為境界不下於藤磨，大家便以同輩論處……有勞二位道友不遠迢迢相迎，實在是慚愧。”

俊秀青年聞言，倒也並未推讓，輕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聽鬼王道友的，不過鬼王道友說‘慚愧’，卻是此言差矣，鬼王前輩在外為小倉界奔波忙碌，我等只是前來相迎，本是應當之事，若真是慚愧，那也該是我等慚愧才是。”

藤磨鬼王聞言，立刻便察覺到了對方釋放出來的善意，當下相視而笑，一片融洽。

不過他也沒有忘了正事，談笑之後，連忙問道：

“不知道主如今……”

王易安面帶笑容道：

“父親他已經閉關多年，之前無有大事，幾乎不曾露面，不過這次聽聞鬼王要回來，特意安排了我和師兄一起相迎，言鬼王道友於小倉界有辛勞之功，不可怠慢。”

藤磨鬼王聞言，不禁涕零，朝着虛空深處躬身一禮，恭敬畢至：

“道主竟如此挂念，藤磨何其幸哉！”

“我欲請見道主。”

王易安和異見狀，心底皆是有些佩服此人，王易安隨即道：

“道友莫急。”

當下三人飛入了大船之中，千目冥蜥也隨之顯露出身影，一同落了進去。

大船隨即朝着仙絕之地深處飛去。

三人也在船上你一言，我一語，交流着外面和小倉界的變化。

飛了一陣子，王易安忽地撫掌笑道：

“到了。”

藤磨鬼王下意識朝着船艙之外看去。

卻見一座巨大蝌蚪狀的渾黑界域如活物一般在虛空之中，緩緩吞吐着周圍的渾沌源質。

而在這界域周圍，還各自盤旋着九座巨大的平台，圍繞着界域緩緩旋轉，隱隱似是一體。

這平台極大，幾乎不遜於一座洲陸。

九座平台隔空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圓形屏障。

諸多修士的身影，在這九座平台間來來往往，顯得頗為熱鬧的樣子。

藤磨鬼王目露疑惑之色，看向王易安，忍不住問道：

“道友，這是何物，之前似乎不曾見過……”

王易安笑着解釋道：

“這是按照父親的設想，在小倉界周圍建造了九座‘衛城’，閑時可以藉助周圍的風力轉化而來的力量煉製大型法器、符籙、丹藥等等，若是在戰時，也可凝結成陣，用以配合攻守……一旦大陣啟用，除非是數十位頂尖合體後期修士聯手，不然多半也是難以攻破的，這座大陣可是耗費了不少資源，至今還未完全修建好，以後還可以根據情況，進行提升。”

藤磨鬼王頓時恍然，同時又暗暗吃驚，他在瀆聖界呆了幾百年，自問也算是見過世面，卻也不曾見過那位金剛界主有這樣的大手筆。

忍不住又再次看向那九座衛城，他這時才注意到，來往的修士中，竟有不少氣息並不遜於他的存在。

心頭微凜，隱隱有種緊迫之感：

“看來這些年，界內修士提升都不小啊……”

昔日他在小倉界內，也算是屈指可數的幾位合體修士，然而現在縱目所見，他卻已經泯然眾人矣。

說話間，大船穿過了外圍的屏障，緩緩停在了一座衛城上，隨後三人一獸從大船上下來，自有人去安置大船，藤磨鬼王則是在王易安和異的帶領下，徑直飛往了小倉界。

很快，三人一獸便即落入了界膜之中。

遙遙便看到一座光明浩蕩的道場懸在一片灰濛濛的界膜虛空，散發著琉璃般的光芒。

藤磨鬼王微有些吃驚，相比起他上次見到的太一道場，如今道場明顯又擴張了許多，氣息也更加宏大，莊嚴肅穆，令人見之便不禁肅然。

當下三人一獸飛入道場之中，即便擴張了許多，但如今的道場內卻反倒是顯得人煙繁茂，不少修士的身影在其中飛快往來，甚至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不止是修士，藤磨鬼王縱目望去，卻見這道場之內靈氣濃郁如液，道意滋生不停，其內山川地貌顯然又有變動，和八百年前離開小倉界時已經截然不同。

閑雲縹緲，不時有靈獸出沒其中，隱見山嶽之上，靈植遍地，如似仙境。

即便是在瀆聖界待了那麼久，藤磨也未曾見過這般光景。

“這……會否有些浪費了？這靈植萬一被誰給挖走了，還有這靈獸……”

藤磨鬼王有些心疼的掃過遍佈在道場內的諸多靈植、靈獸。

他是從苦日子走過來的，看到這般景象，只覺得有些奢侈無度。

王易安笑着解釋道：

“道場內可以種的，可以養的地方都已經不太夠了，所以便將一些不重要的都放出來，也算是改善一下道場內的環境，算不得浪費。”

這也是為何要開建衛城的原因之一，道場內很多地方都已經容納不下暴漲的人口和暴漲的諸多產業，必須要向外延伸。

藤磨鬼王恍然，隨即又有些疑惑：

“為何不轉向界內？”

王易安微微遲疑，少有出聲的異則是開口道：

“總得給界內的凡人和巫人一些地方，而且界內太大，資源用在其中，反倒是會分散，集中在道場則不然。”

藤磨鬼王微有些明悟，心中則是有些不以為然。

凡人再重要，又豈能比得上修士。

不過這既然是道主的安排，他也不敢置喙，只是表面上連連點頭稱妙。

很快，三人便落在了萬象宗萬法峰前。

卻正好見到一群氣息沉斂，打扮倒是與異有幾分相似的雄壯身影，臉上帶着壓抑着的喜悅，從中走出。

“巫人？”

藤磨鬼王有些訝異。

這些巫人身上生機勃發，雖看不出實力，但數量倒是不少，竟足有上百位。

見到王易安和異，都大喜過望，圍了上來。

不得已，王易安只好留了下來，讓異帶着藤磨鬼王去珠子秘境中面見太一道主。

藤磨鬼王此刻卻是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多年未見，以及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讓他對於記憶中的那位太一道主，多了幾分距離，也多了更多的敬畏之情。

跟在異的身後，跨入了珠子秘境之中。

剛進入秘境，他便不由得抬起頭。

只見一座巨大的柳樹佇立在秘境的中間處，無數根粗壯的碧綠柳條肆意張揚舞動，如同張開的頭髮。

而這些舞動的‘頭髮’竟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危險之感！

四周，更有龍吟虎嘯之聲，以及幾道讓他都有些心驚肉跳的靈獸身影一掠而過……

“老師，藤磨鬼王請見。”

異恭敬行禮出聲道。

藤磨鬼王心中一肅，也連忙遙遙行禮：

“藤磨，請見道主。”

遠處微微沉寂。

在這短暫卻又漫長的沉寂中，一道溫和的聲音終於打破了寂靜，聲音帶着笑意和親切：

“是藤磨啊，有些日子沒見到了，不必多禮，快快過來，和我說說外面都發生了哪些變化，傳訊里的消息聽得也不真切。”

這聲音便如暖茶一般，一下子便讓藤磨心中的緊張消失無蹤，他精神一振，連忙低飛了過去。

碧玉色的火桐樹下，一道青袍身影盤坐在一塊青石上，正含笑看來。

那身影看起來普普通通，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玄妙，彷彿一言一笑，皆蘊藏了至理。

藤磨心頭又是一陣吃驚。

他也見過不少次金剛界主，可對方卻從未給他這種獨特的感覺。

“道主的境界，只怕又提升了不少……真的是完全看不透啊。”

藤磨心中感嘆了一聲，落了下來，又是一禮。

只是卻發現這一禮無論如何都拜不下來，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托着他。

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都說不必多禮了，坐下說罷。”

藤磨心下微震。

他這些年自問自己也有不小進步，如今也是六階道域的境界，卻沒想到在道主面前，竟連行禮這麼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就見那青袍身影伸指輕輕一點，他的身前，便無聲凝聚出了一座石凳。

藤磨也不敢怠慢，恭敬地坐在了石凳上，將自己這些年來見到的、聽到的、搜集來的消息，盡數都說了出來……

小半日後。

王魃若有所思道：

“之前聽你和晏直傳來的消息，我還道外面局勢已經安穩了不少，卻不想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藤磨搖頭道：

“玉壺界收服雙身界后，雖也陸續收了不少勢力，但動作都不算大，大家一開始還有些提防，後來也漸漸鬆懈下來了，誰料這段時間會突然加快攻勢，一下子小半個界亂之海都已經被玉壺界拿下，晏國主他們雖然聯合起來，但我聽瀆聖界的人說，這些人勢力紛雜，人心不齊，且也並無能夠一錘定音的人物坐鎮，是以到現在都沒有一個真正做決定的人，估計被玉壺界掃清也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

他頓了頓，又道：

“界外修士中，倒也不是沒有厲害人物，曾經的八天宮中，混天宮的九袍子實力更進一步，如今已經是元神、道域俱為合體圓滿的層次，實力在界外修士中，也是獨一檔的存在，倒是聯合了一些勢力，還有日天宮也在混天宮之外，扯起了旗幟，這兩家，算是大海市勢力之外最主要的兩家，其餘還有一些零散的，如劫修隊伍‘皇極盜’……”

“皇極盜？”

王魃靜靜聽着藤磨鬼王的講述，直至聽到這個名字，忽地一怔。

腦海中，猛然響起了一個已經被淡忘的名字：皇極洲。

“巧合，還是說，這皇極盜是重華搞出來的？”

八百餘年過去，王魃卻始終沒有得到重華的消息，如今聽到這個名字，他的腦海中，第一時間便跳出了這個念頭。

見王魃對‘皇極盜’似乎有興趣，藤磨鬼王連忙道：

“這夥人來去如風，劫掠了不少勢力，便是玉壺界也在他們手上吃過虧，是以不少勢力也將其當做抵抗玉壺界的一支重要力量，不過頗為神秘，沒人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也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們。”

王魃越聽越覺得還真有可能是重華，心中少有地泛起了一絲喜悅，當即點頭道：

“你之後和晏直聯繫下，讓他想辦法聯繫上這個皇極盜，就說是原始魔山的人想要和他們聊聊。”

若真是重華，聽到原始魔山，便一定會知道是小倉界的人。

“是，道主，我之後便去和晏直聯繫。”

藤磨鬼王連忙點頭，隨後卻又遲疑了下。

王魃雖心潮起伏，卻還是注意到了他的變化，好奇道：

“鬼王是有什麼想法？不妨說出來。”

藤磨鬼王略作猶豫，還是忍不住道：

“道主，藤磨懂得不多，不過我觀界亂之海如今大勢已現，玉壺界一統整個界亂之海已經不可阻擋，這般情形下，瀆聖界如今也已經人心浮動，一旦玉壺界統一了界亂之海，只怕不光是瀆聖界，咱們小倉界多半也無有容身之地，咱們、咱們難道就這麼看着玉壺界統一么？”

“這一路走來，我看咱們小倉界的實力，也不比瀆聖界弱了多少。”

王魃聞言，倒是沒有不快之色，只是微微搖頭，輕嘆了一聲：

“小倉界，也的確該露露面了，也算是穩穩瀆聖界的心，只是眼下時機還不太成熟。”

“時機？”

藤磨鬼王微有些困惑。

但他自覺方才所言已經是極限，雖不明白，卻也不敢再多言，只是道：

“是藤磨多言了，道主心中有數便好。”

王魃回過神來，臉上浮起微笑：

“你沒有多言，我只怕你說得少了，你是小倉界內，少有的對界外形勢十分熟悉，又具備大局觀的人，你說的話，想來是有道理的，不過你可知道玉壺界為何之前不曾快速橫掃，反倒是直到現在才大舉動手？”

藤磨鬼王一愣，微微搖頭，老實道：

“藤磨不知。”

王魃笑了笑，卻意外地沒有多做解釋，只是道：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當下又指點了一番藤磨鬼王的修行，隨後藤磨鬼王便告辭回去。

王魃也沒有挽留，對方多年不曾回到百鬼宗，自然心切。

目送對方離去，王魃緩緩站起，負手看向界外，心中沉思。

經過這八百年的積累，在大量混沌源質的供應之下，包括仙人之血對修士們資質、悟性的提升和三重苦的運用，整個小倉界內修士們的提升速度，遠超王魃和趙豐的預期。

超過百位合體修士，數以千計的煉虛修士……

海量的靈獸、靈植、法器、符籙……

如趙豐這種生出重瞳，資質稟賦絕頂之人，更是已經元神、道域皆至合體中期，距離後期也不算遠。

雖然在頂尖修士上，和三界依然有差距，但若說小倉界是界亂之海外的第四界，可謂是當之無愧。

從他心中而言，小倉界於此刻出現在世人面前，既可以穩定瀆聖界的軍心，提振士氣，同樣也能吸引不少界外勢力投靠，對小倉界來說，已經是利大於弊。

因為在找不到出去的路之前，玉壺界是遲早要面對的。

“但……”

“還是未到時機啊。”

王魃的目光穿透了界膜，看向茫茫的虛空。

如今的他，無論是元神或是道域，即便不算對規則的掌控能力，都已經無限接近於合體境的圓滿。

他隱隱能夠感應到，這界亂之海中，似乎在醞釀著一場變化。

那是一種特殊的感應。

“看來我也被這界亂之海的規則所污染了么？”

王魃心中微微搖頭，有些沉重，負手望天，良久良久。

時間緩緩流逝。

又過了數年。

這一日，王魃正參悟規則中，忽地心頭一動。

身形一閃，下一刻，他便直接出現在了小倉界之外。

神色凝重地看向仙絕之地的深處。

甚至隱隱感應到周圍仙絕之地中的風，今日似乎都有了些變化。

“那裏，發生了什麼？”

而這一刻，不止是他，整個界亂之海內，所有修行達到了一定層次的修士，皆是心頭震動，朝着仙絕之地的方向看來。

彷彿這一瞬間，這些人的心神都跨越了無窮的距離，落在了仙絕之地的方向。

在所有人凝重的目光中。

整個界亂之海，緩緩動蕩，彷彿正有什麼東西，從外面掙扎着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