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咸平新政
今年汴京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晚,直到這個時候,才見宮牆初開了第一枝桃花。
趙恆登上宮城的城牆,負手遙看着遠方,已經很久了。
劉娥站在他的身後,看着他的身影一動不動,似在遙看着遠方的田野,又似在看着天邊那一抹雲彩,卻一直一言不發。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自趙恆御駕回京,已經一個多月了。這一次的北巡邊關,似乎給皇帝帶來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在朝堂上在後宮在平時,卻是看不出來。只是他卻增添了一個習慣,便是每日退朝之後,就走上城樓,遙望遠方許久。
而每當這個時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去打擾他。唯有劉娥,可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卻也從不開口去打擾他。
剛開始的時候,劉娥站在趙恆的身後,只覺得心中不安,卻又不敢去打擾於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能夠在他一轉身的時候,可以看到自己站在那裏。那時候,趙恆的眼中就會掠過一絲溫暖的笑意,卻什麼話也不會說。
後來漸漸習慣了每天這個時候站在這裏,劉娥有時候也會好奇地走上前一步,順着趙恆的眼睛,也看向遠方。看着那遠山、那雲彩、那遙而不可知的天際深處;或者低下頭來,看着城牆之下的汴京城,看着城牆之下的田野,看着皇城之下的眾生;或者轉頭之間,再看着大內深宮,看着重重宮闕,看着平時已經看慣了的一草一木,竟似換了一種視角、一種眼光、一種心態。
第一次沉浸於這種思緒奔逸的狀態中,她忽然明白了趙恆為什麼每天要站在這裏看着遠方,站在這裏,能讓心平靜下來,能讓煩惱遠去,更能讓頭腦擺脫固定的思緒,而打開另一扇門。
到後來,她甚至不再把每日的登上城樓,當成是陪伴趙恆的一件事,而是真正感覺到,連自己也在享受這一片刻。
她甚至沒有感覺到,趙恆已經轉過身來,在看着她。
劉娥回過神來,看着趙恆嫣然一笑:“官家在看什麼?”
趙恆微笑:“朕在看你。”
劉娥臉微微一紅:“臣妾看得出神,竟忘形了!”
趙恆伸出手來,劉娥上前一步,兩人並肩站在一起,趙恆輕嘆一聲:“卻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領略到這忘形會意的感覺。”
劉娥遙望遠方,輕聲道:“臣妾現在能夠領會到官家為什麼喜歡站在這裏遙望了。”
趙恆也在遙望着遠方,道:“朕這次北巡,看到了許多平時看不到的東西,那些人那些事,朕到現在也忘不了。”
劉娥轉過頭來,凝視着趙恆:“官家看到了什麼?”
趙恆輕輕地一嘆:“自大宋開國以來,太祖太宗,都有北伐之舉。朕在京中久了,一直覺得邊關屢報遼國犯境,不過是先帝晚年不喜兵事,因此上不願與遼國發生爭勢,眾將也就順勢罷兵,不願承擔挑起邊事的責任罷了。朕身為皇帝,這軍務終究是要重新整頓的。”
劉娥不語。此番皇帝北上,頗提升了幾名作戰勇猛的將領,又將退縮不前的鎮、定、高陽三關的忠武軍節度傅潛罷官流配,軍務整頓的動作很大。眾臣以為皇帝回京之後,必也會進行一系列的作為,可是皇帝已經回京一個多月了,卻仍無任何舉動。
趙恆談起軍務,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為,這次接替傅潛之職的,正是她的義兄劉美,這也更是她此時對軍務不發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趙恆來回走了幾步,道:“因此朕此番連年也不過,就要乘着咱們打了幾個勝戰的氣勢下北上巡邊,就是為了親臨前線去看一看,掌握邊關大將的才具能力,也看一看咱們同遼國之間的兵力相差。沒想到一路上卻看到……”他猛然頓住。
劉娥看他眉頭皺得極緊,不由地問:“官家看到了什麼?”
趙恆長嘆一聲:“朕只道大宋立國這麼多年,處處國泰民安。卻不曾想到京城之地固然是繁華無極,可是自出澶州一路北上,朕自車駕中向外看去,只見良田俱成荒野,一連走了好幾日,都是杳無人煙,朕這一路上走得,是心中也一片荒涼啊!”
劉娥也不禁驚駭:“官家,怎會如此?澶州離京城不過百里,怎麼百里之外,就如此荒涼了呢?”
趙恆的眼睛卻已經望向遠處,似乎望向那澶州以北的千里荒涼:“朕這才知道,當年的雍熙北伐,先帝付出了多大的代價。若是那一戰勝了,那便是多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可是那一戰卻輸了,輸到先帝再也無力北伐,含恨而終;輸到朕的手中,還要繼續償付這代價。”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朕原先竟是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劉娥走上前來,輕輕握住趙恆的手,合攏在一起。只覺得趙恆的手一片冰涼,她欲要勸解,可是這沉重重的話題,如何用一句輕飄飄的話來勸解,過了片刻,只緩緩地說了一句:“所以,老天爺才將這萬里江山,放到陛下的手中。”她此刻不再稱他為三郎,也不稱官家,卻稱呼他陛下。
趙恆深吸一口氣,把那萬里之外的眼神收回,看着身邊的人,他抽出一隻手來,輕輕拍了拍劉娥合攏的雙手,露出了一絲微笑。
劉娥仰首看着趙恆:“原來這些日子以來,三郎每日北望,就是一直在想着這件事情?”
趙恆嘆了一口氣:“朕這番北巡,所見所聞所遇,何止這一件,樁樁件件,俱是不叫人輕鬆的事,若非親眼所見所聞,朕真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怨得不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朕這一月北巡,勝過在宮中看萬本奏摺啊!”
劉娥點頭道:“所以三郎這段時日,亦是為此所擾。”
趙恆點頭道:“正是,朕本將收復燕雲十四州列入計劃之內,但是此番看來,只怕是二十年內,難行此事。打仗打的是錢糧,如今蜀中之亂方平,江南亦不輕鬆,國庫空虛;且北地千里荒涼,糧草供沿線供給不上,便是大忌。因此首要之任,便是要令軍民北地開荒。且此番北巡,似傅潛這等保全實力臨陣不戰者尚不止這一個,所以朕只得重處傅潛以儆效尤;那日大同城頭,朕派禁軍一起參戰,雖說是打退了遼人,可是朕親眼所見,卻只是恃了咱們人馬多,卻不及遼人兵強馬壯……”
劉娥不解地問:“臣妾記得,本朝在冊兵卒之數,遠勝遼人,可是為何卻敵不過遼人。臣妾愚見,朝廷每年招兵太多,可是練兵卻太少了。如今國庫空虛,倒不如減少兵員,強加訓練,豈不一舉兩得……”
趙恆截斷了她:“此事不可行。”
劉娥忙低下頭來:“臣妾失言了,軍國大事,原不該臣妾可以擅議。”
趙恆搖頭道:“你有所不知,軍國大事,並非只算錢糧之賬。本朝招募兵馬,遠超前朝,並非完全只考慮行軍征戰之用。歷朝歷代,都因天災人禍,以致於田地無收,百姓饑寒交迫,鋌而走險。不是落草為寇,便是割據一方,直致亡國滅朝。因此自太祖起,每遇水旱荒災,便要災區去招募災民應徵入伍,朝廷多一兵,則少一暴民。”
劉娥想到當年蜀道逃亡時所見,是啊,那時候一個村子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若是當時朝庭就能夠在蜀中將那些亂民招入軍中,或者她和婆婆也不用去逃亡吧:“怨不得臣妾只見着兵員越來越多吃錢糧,原來還有這一層用意。臣妾明白了,當年唐太宗開科考,說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本朝廣在科考,恩蔭官員,也是這套意思吧!”
趙恆點頭道:“正是,文武之道,廣開大門。天底下的事沒有十全十美,燕昭王千金市骨,信陵君門客三千,縱然多養了無用之材,畢竟也將天下可用之材一網打盡,不為他人所用,不為自己留敵了。”
咸平三年,趙恆親自巡邊歸來之京不久,便雷厲風行,連着下了一系列的詔令,一反登基三年以來,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二月初,下詔令百官盡言國事無諱,未能直接奏對者亦可封奏摺以聞。親自下了一系列對邊關諸將的升調之令,並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員,各舉薦一名可堪任邊關守將的武官,同時應楊延朗、楊嗣等諸將所請求,特詔幾名邊關大將可擁有部份練兵之權。
二月下旬,借賞花之名,召諸將御苑以騎射比賽;
三月,親御崇政殿面試科舉進士;
四月,親河北城防閱武舉人騎射比試;
五月,大赦天下,死罪減罪一等,流配等均開釋,免百姓歷年來所欠賦稅,促進農桑耕種;同月,親臨城郊玉津園觀看刈麥等農事,臨金明池檢閱水戰,臨瓊林苑舉行宴射;
六月,以向敏中為河北、河東宣撫使,促使河北一帶恢復農墾:
……
就這樣,咸平三年整整一年之內,趙恆不但下了多番旨意推行農桑、加強邊境、整頓武備、派中樞諸大臣巡查安撫天下,更數次親自舉行射獵、觀田、親試文武舉人、接見耆老等事。
到了年底,已經大見成效,朝廷上下的面目煥然一新。此間,宰相呂端因病重去世,趙恆任命李沆為宰相,李沆年老,諸事多由趙恆新提升的參知政事王旦、樞密直學士馮拯等輔政。
到了年底,令天下百官震驚的舉措終於出台,趙恆在考慮了這一年來所有百官盡言國事無諱的奏摺之後,接受王欽若等大臣的奏議,下了兩道特旨:
一、免天下百姓自五代以來歷年內所欠朝廷所有租賦,包括赦免人數達數十萬人,赦免錢物達一千餘萬;
二、減天下冗官冗吏十九萬五千餘人;
自五代以來戰亂紛紛,許多農民逃亡他鄉,雖然戰事結束,但是多年來田地拋荒,欠下官府租稅無力償交,因此不敢回家。此番一舉免去田租,逃民們可以回家開荒種田,且官府賬面上看似有許多租賦可收,可是人已逃亡,實質上也無法再回收,反而令各級官員為了向上級交待,而將許多已不能回收的欠賦轉稼在當地種田的農民頭上,以致於逼得更多的農民因交不起田租而逃亡,反而使得田地更多拋荒。免去欠租,自可令逃民們安心回歸田園,朝廷才能夠真正有賦稅收入,且逃民歸家,不但能令社會穩定,北方農事安定更可以在一旦發生戰事時,可以使軍隊有供給線。
只是既然減賦,必然要想辦法節流,才不致於收不抵支。本朝開國初太祖為了停止中原百年動蕩,穩定朝綱,導致冗官冗兵的存在。既然不能減兵,那便只有減官了。那些冗官數量之大,可以追溯到五代時,不但有後周的舊官吏,也有吳越南唐后蜀等各國歸降的官員,以及大量開國武官以及朝中各官員蔭及子孫、家人、部屬的蔭官等。有司清查數月,最後查出來可減的冗官達十九萬五千餘人。
旨意一下,天下震驚。
這減官之舉,牽涉極大極廣,幾乎天下所有官員,無不牽涉。一時間,奔走相告者、倚門哀哭者、牽裳對泣者等等,幾乎是攪得天下大亂。
趙恆一邊裁官,另一邊則大量將數千名這幾年文武科舉所中舉子,一一填補空檔。
皇后郭熙秉承家教及太后李氏的作風素不幹政,這不幹政的好處,自然由她這十幾年的順風順水而驗證了。然而此時,她卻深深地感覺到了不幹政對自己的不利。
她或許並不能完全明白趙恆這一系列改制的前因後果,但是她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處,這微妙之處或許是趙恆所沒有察覺到的,卻瞞不過她。
後宮之中只有嘉慶殿的修儀劉娥,才是這番政治改革中的最大得益者吧。她一步步地分析過來,越發覺得可怕起來:劉娥之兄劉美,接替傅潛之職為監軍,已經插手軍界;劉美的妻舅錢惟演本為降王之後,照理說難進中樞,卻藉著才子之名,與朝中楊億、劉筠諸名臣修史書之列,不但可以借修史博得名望,更可藉此與楊億等人將來同入中樞;劉娥當年曾暫避張旻府上,如今張旻亦得以出任昭州刺史,為一方大員……
皇帝在提升南方的官員,而劉娥,出身蜀中,結姻江南。郭熙心中如蛇在噬咬,皇帝為什麼要為劉娥做這麼多事,難道他忘記她郭熙才是皇后了嗎?
她看到的是宮中事,但她沒有看到的是,皇帝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一個後宮的女子。清查冗官是實,但是皇帝要操控實權也是實。只是這樣的調整里,固然南方有一些降臣被裁是實,但更多北方官員的舊部、親族也因此失位更是實。
雖然內閣之中沒有南方的官員為宰相的,但南方的官員精於政務、勇於任事,肯吃苦做事,在這次調整中得到大量遷千,已經成勢。劉娥的姻親不過是錢惟演,但是南方諸官員的提升甚至入閣,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這些是郭熙沒有看到的,但朝臣們卻能看到。
所以新年一過,便有大臣上表,請求為國家計,宜早定皇儲,請立太子。
趙恆至今生過四子,皇后郭氏生了三子,都是在王邸中出生的,長子與第三子因先天不足,都是襁褓之中便已夭亡,尚來不及賜名。此時身邊只有皇次子玄佑,此時剛剛七歲。另有宮人曹氏生了皇四子玄祉,那孩子長得甚是聰明可愛,不料於去年忽然生了一場急病,也夭折了。此時後宮之中,便只有皇次子玄佑,那便是無可爭議的儲君了。
如今趙恆膝下獨此一子,自然十分鐘愛,且這番上表的是副相趙安仁及御史田錫,此二人俱是以秉直敢言而著稱。但此進推舉儲君,分明就是北方系大臣面對南方大臣近來的提拔之事而出招了。
趙恆看了之後,想了想,就讓周懷政在水閣布了茶席,叫張懷德去內閣請諸臣來品茶。張懷德先去了東閣,北派大臣們多聚於此。
此時東閣眾人正在說話,也說的就是最近皇帝這一系列舉動。
皇帝這一系列舉動,正是繼位三年,三年無改父道,三年過了,正是新皇顯示力量的時候。
此時呂端剛去世,接替的是李沆為首相,此時正在東閣說皇帝近來的事:“國事、軍事、科舉、武舉、大赦、免賦、促農桑,觀水戰,撫北方,官家這一系列的舉動,恰是這三年的深思熟慮,大宋江山,得聖明天子啊!”
參知政事,副相王旦就道:“只是允大將有練兵之權,這個頭一開,會不會是……”
李沆道:“只是練兵之權而已,如今邊境不寧,若邊將毫無機動權力,只怕事發倉促之時,無應對之法。”
副相寇準亦道:“自雍熙北伐之後,這十幾二十年來,河北、河東之地大片荒野,若能夠恢復農墾,我們在賦稅上,就不必對南方依賴太重了。”
李沆聽了這話一皺眉,勸道:“寇公,上次那事我也聽說了,你那句‘又為中原奪一狀元’的話,過了。”
寇準知道他是指自己上次科舉時說的那話,卻不以為意:“當爭則爭,當奪則奪,都當好好先生,讓那些南人佔據朝堂,只怕他們把南唐、后蜀舊習氣帶進朝堂,不養浩然之氣,只鑽營細碎機巧,敗壞朝綱。這朝堂的立足之地,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可輕讓,否則就會誤國誤民。”
李沆卻是知道情況,只嘆息:“大宋先天不足,失了這燕雲十六州,想要國用充足,邊境安寧,這田地丈量、稅法細分、官營博買,都要這些細碎機巧的功夫啊。”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南邊的降官及餘蔭一個個佔據了重要位置。
寇準卻道:“我承認國家需要這些細碎機巧的功夫,但這些是小吏做的事,不是朝堂大臣該做的。就如那個王欽若,冒人之功,官家不知,居然還說他體恤民情,想讓他入內閣,做參知政事,這樣的小人,再有細碎機巧的功夫,又怎麼能堪為大臣呢?”
他說的正是此前剛發生的一件事,卻是王欽若之前任太常丞,問三司清理欠憑時,度支判官毋濱古跟他說,有些欠債是舊年百姓因兵災逃亡而欠下的錢糧,至五代起的債目一直錄到現在,其實是無法徵收的,不如上奏官家,請讓此債務減免。王欽若聽了,一邊阻止毋濱古上奏,一邊自己暗中讓人連夜核算好數目和減免成數上奏皇帝。皇帝因而褒獎了王欽若。
北官們知此事,皆為毋濱古不平,道:“正是,此非君子所為也,這樣的人,豈能做國之重臣。”
但同樣一件事,從另一個角度看來,卻是不一樣的。
王欽若的說法是這樣的:“毋濱古自己無能糊塗,既知三司清欠多年積弊,這麼多年卻不思改進,待質問起來,就總用這個理由搪塞。且總數不清,能追回多少不清,減免多少沒個成算,官家豈是個糊塗的,如何能由着他說一句赦免就赦免?若不是我算清了報上去請官家赦免,這筆糊塗賬,從五代積到如今,還想再積多少年?”
錢惟演勸他:“好在官家知道你辛苦做事,不必勉強。”
王欽若嘆息:“國朝一統大江南北,可是有形的一統易,心中的一統難。我們這些南方出身的官員,在朝中尤難立足,在那些君子大人們的眼中,我們這些做實事的人,只配小吏一流,豈容與他們同列。我等一事未做,就先受攻擊,不得不察顏觀色,戰戰兢兢,這卻又成了一重罪名,開口閉口小人行徑。哼!”
樞密副使馮拯就道:“幸而官家明察秋毫,知道誰是努力做事的人。”
錢惟演就說了一句:“我聽說他們欲阻止大將練兵之權。”
王欽若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大將不準練兵,南人不準當官,橫豎這朝堂,只余幾個書生大言,空談誤國就好。”
南官們皆不說了,都嘆了口氣,臉上也有忿然之色。
本朝是從後周而得的江山,北派的重臣,溯其淵源,多半自其父祖蔭親,或提攜有恩的上級、都有在後周、乃至後漢、後晉、後唐時代為官的經歷,而構連成一股看似分散,實則理念認同、互相支援的力量。也恰恰是這股力量的存在,才令得世宦世族俱能夠抱成一團,雖經五代之亂,軍閥們如走馬燈似的更替,但這些書香大族卻沒有像唐末一樣,經歷一次權力更替就“天街踏盡公卿骨”,反而是越來越強大。
而其中歷任五代十帝為宰相的馮道更是其中的皎皎者。馮道以其不屈的意志,柔軟的身段,和嫻熟的政務能力,讓他的身邊聚集了一批極頂人才,他們以馮道馬首是瞻。而那些軍閥們在經歷了唐末的血腥屠殺以後,一代代朝起暮落,而經歷過洗鍊而生存下的勝利者,遠比剛起事那些草莽更精明,在目睹無數的政權倒塌為代價之後,有那些文士們的長久遊說之後,終於以血的代價,認清如想要尋找更長久穩固的統治,就必須要尊重士大夫們的行政能力。
而馮道,正是士大夫們推出的與軍閥周旋的首腦,所以郭威想稱帝的時候,見馮道不施禮,就自知時機未到而退。而士大夫們對馮道也廣為稱讚,將他推上“當世之士無賢愚,皆仰道為元老,而喜為之偁譽”的聲望頂峰。
而這股力量在進入新王朝的時候,也是產生了新的變化。
士家大族們對於軍隊擅權的恐懼,是一貫而持之,所以才有開國之後,遊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的舉措。於太宗皇帝擅自北伐,也多有不認可。
同時太宗皇帝時代監軍制度對軍隊的控制,及設立樞密使將軍隊指揮權力收歸等措施導致的一系列軍事失當,固然他自己的性情與才能是一方面,但這也同樣是重臣們施力影響亦是極重要的因素。
而與之相符的,就是對南方官員的排斥,北官是立國有功之臣,擅長兵事,而南方多年無戰,南官們更擅長於撫民安政經濟之學。但因原來因南方官員都是亡國降臣,先天低人一等。但隨着大宋立國日久,南方官員於實務上出成績而逐步升遷。漸漸影響到朝堂上人數比例。且太宗皇帝時又大舉科舉,南方人入朝更多,不能不叫北官們為之警惕。
雖然這也並不是一概而論,南方人中有才華者,也能被北方官員所賞識,而北方官員中心胸廣闊者,也會與南方官員交好。但這裏卻有一條不可愈越的鴻溝,那就是入閣。
本朝開國至今,無南方人入閣為相。
而王欽若,卻想當這個第一人,所以他首先遭遇到了極大的攻擊,寇準就公然罵他為“小人”、“鑽營”。當日王欽若也曾經差點被點為狀元,旨意雖然還沒下,但大家都知道了,同窗來與他賀喜,他一高興喝多了,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本來就有人不喜歡他“南人”為狀元,就上了一封彈章,說他“袒腹失禮”,太宗旨意都寫好了,臨時改了人,這是令王欽若耿耿於懷多年的心事。
而這次寇準在點狀元之事上公然搞南北岐視,也是被王欽若捅了上去,結果寇準當著皇帝的面就敢說:“南方下國,不宜冠多士”,而回頭又在外宣揚“我為中原又奪一狀元”,此事當然更引發王欽若的厭憎之情。
眾人正商議時,內侍張懷德來了,請了諸人去水閣。
結果南官走到外頭,正遇上東閣的北官們,雙方相遇,北官們自然斜眼等南官讓步,馮拯讓了一步,王欽若卻不肯讓。
李沆就笑道:“官家也召了你們去啊。”
馮拯拉了拉王欽若,示意他后讓一步。若是不論派系,李沆畢竟是宰相,王欽若讓的是宰相之尊,也是無傷尊嚴。
王欽若只得退後一步,拱手道:“是。相公辛苦。”
李沆就笑呵呵地道:“都辛苦,都辛苦。”
寇準卻冷笑道:“同他們有什麼好說的,一堆鳥人鳥語,話都說不利索。”
這時候的朝堂,派別真的很容易分辨,北人都是關洛口音,南邊的蜀中口音一派,江南口音又一派,只要一張口,就知道是站哪派的。若下了朝,幾個地方成堆的臣子們一說話,所謂南腔北調,若說得快了,真是除了本地人,旁人是聽不懂的,北官們就很討厭聽南人們軋堆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而南官們說起中原話來,總帶點南方腔調,就被南官們斥之以“鳥人鳥語”。
頓時惹惱南官,齊聲道:“你怎可語言辱人——”
眼見就要吵起來,就見後頭又來了一行人,當先一個拄杖老者笑道:“這都是怎麼了,好好的吵什麼,難道是天氣太熱,要爭冰飲不成?”
眾人見了,一齊行禮,卻是上月剛剛被皇帝起召復相的老宰相呂蒙正,這是他第三度復相了。本朝三度為相的,前頭只有一個趙普,後頭有沒有人,恐怕也難說了。
去年呂端死了,趙恆提撥了李沆上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足。這次截剪冗官過多,恐百官生事,因此才先請了呂蒙正出來複相,再下旨推行。呂蒙正資歷深年紀大,不太管具體的事,但有他在閣中,鎮得住群臣。呂蒙正氣量大,能識人,因此北官中固然有許多是他一手提撥上來的,南官中也有許多是他打破成見一力推薦。
眾人見了他來,俱不敢辨,連寇準都恭敬地上來去扶他。呂蒙正拍了拍寇準的手,意味深長地道:“天下一統,何分南北,俱是大臣。你是宰相,要多些氣量才是。”
寇準不好違他,只得稱是,見眾人都應是,呂蒙正便一團和樂地帶着眾人去了後頭水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