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道士得一
三日後,大軍出發,宣昭使王繼恩為帥出征蜀中。
元傑元份,沒有得到此番出征,固然是氣極敗壞大惑不解,元侃心中卻已經明白,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後,皇帝下旨嚴守邊境,已經斷了北伐之心。既然無大戰,自己也不打算讓將帥多掌軍權。更不願此次的平蜀之亂,再讓這些將帥有重掌兵馬的開端。
王繼恩隨皇帝征戰多年,深得皇帝之心,此次他能夠執掌兵權,就是因為,他是個閹人,一旦蜀中之亂一平,他自然也不能久握兵權。
自五代十國之後,大將一旦權重,便會篡主自立,已經成了慣例。因此本朝立國以來,太祖以杯酒釋兵權之後,便不會給任何將帥以掌握足夠兵權的機會。
皇帝命宦官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終為陝路轉運使,管理餉務。
果然中央禁軍出片,遠非蜀中地方軍隊能比。
一月王繼恩挂帥出蜀。
二月中旬,李順派大將楊廣分攻劍州,都監西京作坊副使上官正、成都監軍供奉官宿翰本已經準備依例開城歸降,聽得朝庭大軍將至,立刻軍心大振,閉城抗拒。楊廣大敗而歸,被李順斬首。
四月,王繼恩帥師攻破綿州,李順軍大敗。緊接着,內殿崇班曹習破李順軍於老溪,收復閬州。綿州巡檢使胡正遠帥兵收復巴州。西川行營破李順軍於研口砦,收復劍州。
五月,王繼恩的西川行營與李順主力十萬兵馬交戰,這一戰直殺得血流成河,人頭滾滾。光報上來被斬首的首級就有三萬頭顱。
這一戰之下,捷報頻傳,緊接着報來王繼恩已經收復成都,並抓獲了大蜀王李順、樞密使計辭、宰相吳文賞等為首八人。
皇帝大喜,下旨對平蜀官員一例加恩敘功論賞,中書令以功勞論,報上來擬任王繼恩為宣徽使。
皇帝此時心中卻有些猶豫,道:“朕讀前代史,宦官預政,最干國紀,就是我朝開國,掖庭給事,不過五十人,且嚴禁干預政治。今欲擢繼恩為宣徽使,宣徽即參政初基,怎可行得?”參政趙昌言、蘇易簡等,又上言:“繼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
皇帝忽然發怒:“太祖定例,何人敢違?”
眾臣皆驚,不敢再置一詞,大學士張洎、錢若水等人只得別議官名,創立一個宣政使名目,賞給王繼恩,再令他進領順州路防禦使。並傳旨,將李順等八人,在鳳翔市磔首示眾,同時詔告天下,赦免李順餘黨脅從之罪。
王繼恩接到封賞的旨意,心頭卻如一盆冷水澆下,自己不管怎麼做,立下多少功勞,做事的時候,出生入死無人論,到了最終論功行賞,卻仍舊當他是個宮內低三下四的閹臣。難道說自己這一番平蜀,不是冒了生死,不是殫精竭慮不成?
想到此節,不禁心灰意冷,自己無論做得多少,都是無用吧。素性開放性子,恣意妄為起來。他手握重兵,久留成都,專務宴飲,每一出遊,必要前呼後擁,音樂雜奏,騎士左執博局,右執棋枰,整日荒戲,橫行無忌。連他手下的部將亦驕橫殘暴,姦淫婦女,搶掠玉帛,無所不為。
此時李順雖死,然而有大將軍張余奉令出征嘉州,此時聽得李順已死,王繼恩驕橫,立刻收集殘眾,重新攻陷嘉、戎、滬、渝、涪、忠、萬、開等八州。開州監軍秦傅序戰死,蜀中重又大亂。
王繼恩卻是仍然高卧飲酒,四周州縣遣人乞救,均置諸不理。
告急彈劾文書,雪片似地飛至汴京,皇帝大驚,重新想起當日元侃之言,後悔不及,於是下旨令益州知府張詠即刻赴蜀上任,便宜行事。
不順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惹得皇帝舊疾又發作了。
這日襄王趙元侃入見,沒說幾句話,就被皇帝打斷,隨意吩咐幾句就令退出來。元侃出來的時候就見到皇帝面色不好,於是不敢走遠,在廊下等了一下,就見着夏承忠匆匆出去。
元侃想了想,就招手令一個素日與他交好的小黃門過來:“周哥哥,我如今有要緊的事問你,你千萬要告訴我真話才是。”
那小黃門周懷政忙陪笑:“如今王爺大了,這小時候的稱呼可別再叫了,別折煞奴才,您叫奴才的名字就行。”
元侃就改了口,道:“懷政,你在父皇身邊服侍,父皇的身體,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這段時間我看到父皇經常面色不好,想是哪裏疼痛,我十分掛心,卻不知道是什麼病症,太醫可怎麼說?”
周懷政鬆了口氣,這事兒倒不是禁忌,皇帝這些日子還在外頭到處尋醫呢,就道:“官家這是當年戰場上受過的舊傷複發了。何曾沒有叫過太醫呢,不只是太醫,一併連遊方郎中、和尚道士,能想的方法都找遍了,都是治表不治本,換個方子,略好幾天,又恢復原狀。唉,劉爺爺愁得啊,人都瘦了十來斤了。幸而王爺爺還沒回來,否則就襯得更好看了。”
元侃聽他說得促狹,想想王繼恩與劉承規一胖一瘦的樣子,也不禁笑了,喝道:“叫你王爺爺劉爺爺知道你背後編派他們,還不把你腿打折了。”
周懷政眨眨眼,卻遠遠地看着內班都監劉承規來了,嚇得忙一溜煙跑了。
此時內侍中,最顯赫的自然是王繼恩,出為大將,外封節使,實已經榮極耀極。王繼恩的繼任者就是劉承規,他如今受命勾當內藏庫兼皇城司,內藏庫掌着皇帝私庫及各國貢物,還收着經費節餘調節三司非常之用,實為內計相。皇城司執掌宮禁皇城,牽制宿衛諸將,刺探情報內外,手底下有數萬人馬作皇帝的耳目與暗刀。叫小內侍們私底下說怪話,這是皇爺的錢和人如今都是劉爺爺掌着了。
兩人雖是前後任,卻是反差極大。王繼恩形容魁梧,劉承規骨骼清瘦;王繼恩走路地動山搖,劉承規走路恍若無聲;王繼恩喜怒無常,劉承規眉頭深鎖;王繼恩每日習武,劉承規常習翰墨;王繼恩外粗內細,劉承規外柔內剛;王繼恩籠絡人時大把撒人,劉承規卻記得旁人極細小的好處說出來。
小內侍們遠的近的都怕王繼恩,也都愛奉承他,怕他無名之怒,喜他慷慨大方。但都覺得劉承規為人和氣,從不拿人撒氣,惟有幾個心腹之人,才怕劉承規甚過怕王繼恩,知他心細如髮,在他面前完全不敢弄鬼。
劉承規見了襄王忙上來問安,元侃也不敢受他的禮,笑臉應對,口稱阿翁,也說了自己擔心皇帝身體。劉承規口風絲毫不露,只說是舊疾,已經叫了太醫用着舊藥,過得幾日就好。元侃就說自己收了幾箇舊書畫,因不知真假,回頭就叫人送來劉承規鑒定一二。這自然就是送禮的託辭,劉承規也不拒絕,又說了幾句,見元侃並不提其他,倒有些詫異,便各自分手。
元侃過了幾日去劉娥居處,就說起皇帝舊疾發作的事情來,劉娥聽了心中一動,她正叫人打聽了一樁事情,此時似乎可用。
過了幾日,劉娥就讓人備了小轎,要到太一觀去布施。
自前年襄王元侃向皇帝上表之後,朝庭在每年新春前後的一個月裏,都會在城周四處地方設粥廠施粥舍衣,這也是一項德政。
前些天下過一場大雨雪,天氣忽然變冷,宮中遣中使御賜城中孤老貧窮之人一千錢,以及米炭數百斤,人人均感戴皇恩浩蕩。這太一觀雖然是個小道觀,倒也跟着做了一些布施的善事。
觀主見着有婦人帶着侍女說要布施,忙迎進了後院,恭維不已。劉娥一個眼神,如芝就先指了一事,支使開服侍的觀主。
如蘭就道:“娘子隨我來。”
說著如蘭就帶着劉娥,走到右邊一個月洞門,那裏正有個通往另處的路。兩人一路行去,就見得前頭有些聲音,拐過彎來,就見一個穿着髒兮兮道袍的中年道士,舉着“新傷舊瘡,一貼見效”的旗幡,正被一個漢子逼到角落裏。
那漢子正喝道:“王一貼,你這膏藥用料便宜卻賣得這麼貴,還說比大相國寺的還強。我買了如今卻不見效,你卻須賠我銅錢。”
中年道士就駁道:“你怎知我用料便宜,須知我還有一樣秘方,這才是這葯貴的地方。大相國寺那個膏藥是什麼療效,我這個是什麼療效。是你自家用得不對,還……”
他正口沫橫飛地說著,忽然扭頭看到劉娥站在月洞門前,那道士臉色一變,匆忙收拾起旗幡家什,轉身就跑,不想那漢子卻一把按住,道:“哪裏跑?”
就見着劉娥笑吟吟地走上來,道:“桑老闆,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才會一見到我就想跑啊!”
桑老闆知道跑不了,氣憤得把旗幡往地上一放,叫道:“我做了什麼虧心事?我看是你做了虧心事才對,小劉娥,你可知道你坑得我不淺。”
劉娥奇道:“怎麼是我害你。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竟落到如此的田地?”
桑老闆一拍大腿:“可不是你害我。我原好好的,偏你離了我這裏,沒幾日官府就來封門,說什麼封秦王餘黨。我能是甚麼秦王餘黨,沒奈何他們不講理。我的桑家瓦肆也沒有了,弟兄們也散了,我逃到外地避了好幾年的風頭,可外頭哪比得上汴京城到處是錢。我錢也花光了,只好又偷着回來。”
劉娥嘴一撇:“可拉倒吧,是你自己得罪了人,你的靠山原是攀附秦王的,後來秦王出事,人家自然要收拾你,可與我什麼相干。我前段時間瞧見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桑老闆就道:“前年——”說到這裏停口,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劉娥就猜到了:“你必不是只肯這麼老實就去賣葯,聽得去年開封府特地調兵掃蕩了無憂洞,京城中的城狐社鼠抓了不少,想是你又不作正行,因此被掃蕩到了,為此才躲到道觀來賣葯?”
這話正是被劉娥說中,桑老闆原是借道士身份勾連城狐社鼠,另立山頭,不想遇上官府搜捕,一併連藏身之所也沒有了。他從一個潑皮混皮混成豪強,又從豪強淪落到賣大力藥丸,竟也能上能下,都混得不錯,倒是難得。他豈肯認衰,連咳嗽兩聲:“咳咳,人總有走背運的時候。”說著忽然反擊:“若與你無關,你又來找我做什麼?你連累我餐風露宿擔驚受怕。你倒好,穿這樣的衣衫,戴這樣的首飾,過起富貴日子來了。你可要賠我才是!”
劉娥卻不答,只看着桑老闆手中的旗幡:“‘新傷舊瘡,一貼見效。’你這膏藥是真的靈驗,還是假的騙人?”
桑老闆頓時得意起來:“這可是我這江湖幾十年的保命東西,憑什麼時候得的新傷舊瘡,一貼靈驗。絕對真傢伙,我要沒這個葯,在江湖砍殺這麼多年,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劉娥就作出不信的樣子:“真的假的?”
桑老闆就冷笑道:“我告訴你,這跌打金瘡,還是我們道上的東西最真,憑是什麼大內軍中,都比不得我這葯有效。”
劉娥就問:“若是十幾二十年的刀箭陳舊傷呢,你這個也有效?”
桑老闆道:“不說完好如初,肯定是能減輕傷痛,甚至減少複發。”忽然意識到什麼,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劉娥微微一笑:“好,你這葯若真是靈驗,我還你一場大大的富貴。”
她原是上次在大相國寺偶遇桑老闆,回去就令如蘭派人再去打聽。卻也因着前段時間事多,不好出來,因此雖然打聽到下落,卻無暇理會。卻不想元侃掃滅城狐社鼠,這桑老闆就逃竄無蹤。劉娥原是不理會,誰知後來他落魄了躲在太一觀,因着收入無着,又拿着膏藥去大相國寺販賣,就被如蘭派的人發現了,聽說他那膏藥效用竟是不錯。
如蘭把這件事當笑話說與劉娥聽,劉娥原不理會,誰知道正遇元侃說起皇帝舊疾複發的事來,兩樁事正對上,就起了心思。
這邊去太一觀堵了桑老闆,回來又將此事與元侃商議。
元侃將信將疑,拿起膏藥湊到鼻子上聞了一下,被葯上氣味沖得皺起眉頭:“從來沒聞過這麼沖的藥味,這葯真的靈驗?”
劉娥就說:“這原是底下人用的,自然不如宮裏考究,不想效果卻好。惟演拿去給他府中的家將試過,那些有陳年舊傷痛楚不堪的人,用了這膏藥之後,都有明顯的效果。三郎可叫他們來細問。”
元侃點頭:“我回頭再問問他們,若真有效,就帶這幾個見效的去見父皇,把這膏藥獻上。”
劉娥卻道:“三郎,我覺得與其獻上這葯,倒不如你獻上那個道士。”
元侃一怔,看着劉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劉娥就道:“我觀此人談吐不凡,若能夠引薦給官家,很可能會有妙用。”
元侃來了興緻,就叫人進來。
過了片刻,張旻把桑老闆帶了上來。
此時桑老闆換了一身仙風道骨的道袍,戴着高冠,手搖羽扇,一派高人氣度的模樣出來向元侃行禮:“貧道王一貼,見過襄王。”
元侃見他形容不凡,見了自己也不畏懼,舉止也頗能看,只一聽名字,就皺眉道:“你叫王一貼,這個道號可不甚雅緻?”
桑老闆從容合什:“鄉野之士,並無名號,不過是貧道祖傳膏藥靈驗,才被鄉人如此稱呼。若得王爺賜號,貧道不勝榮幸。”
元侃微微點頭:“有點意思。既如此,我就給你改一個字,不叫王一貼了,就叫——‘王得一’如何?”
桑老闆忙謝過襄王。
劉娥就問他:“這與你原名只差一字,你連意思也不知道,卻來胡亂謝什麼?”
桑老闆知道這是劉娥有意讓他展才,只微微一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道德經》這種吃飯傢伙,貧道還是背過的。”
元侃點點頭:“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你可懂這意思嗎?”
桑老闆就笑道:“王爺得了小道,就能得天下正了。”
元侃嚇了一跳,喝道:“大膽。”
桑老闆倒也不懼,只合什一禮:“小道說錯話了,請王爺指正。”
元侃也不禁笑了:“你膽子倒大。”
桑老闆就說:“貧道別的優點沒有,膽子倒是比旁人略大一些。”
元侃見他亦莊亦諧,心裏原本擔憂的,倒放心了一半,故意道:“我若送你到官家跟前,你的膽子還能這麼大嗎?”
桑老闆此時方真的被驚住:“官、官家?”
元侃就問他:“可是不敢?”
桑老闆被他這一激,原是怕的,此時反而激起了潑皮性子,他幾番起落,都是刀頭舔血的買賣,此番見富貴在眼前,心中只不停念着“富貴險中求,我怕的什麼”,就抬頭大聲道:“貧道自然是敢的。”
元侃一笑:“好。”對張旻道:“他就交給你了,好好調教,過得幾日,讓他進宮。”
這幾日自然是要把在宮裏的規矩、皇家的人事關係、正規道士應該知道的事項,以及幾段道家常用語教與他。幸而桑老闆當日逃出京城就開始裝假道士,窮的時候強化硬奪,富的時候騙人香火,幾年下來靠這玩意兒吃飯,基本功倒是紮實。他在桑家瓦肆,也是見過富貴,結交過官人的,此時也不過是學些皇家人事宮中規則罷了。
張旻原本不大看得上他,幾日下來倒同元侃嘖嘖稱奇,說這人當真是個奇人妙人。於是過了十來日,元侃就將擅長治傷的道士王得一,通過屬官推薦到了御前。
皇帝用了他的葯,竟好了許多,又聽說這道士頗有道行,頓時生了興趣,召他進宮來面見。果然見這道士一派仙風道骨,舉止俱是極有趣的。
皇帝說他這藥方靈驗,王得一就吹噓說,他這藥方原是師門傳下來的。想當年天下大亂之時,祖師見戰火處處,無辜百姓受戰亂波及,深受傷痛之苦。發願心要助生民減少苦難,數年來尋訪藥方,也藉此救治過無數人。
皇帝就問怎麼世人竟不知這祖師名字。王得一就說“二聖出,天下寧”,師門因此而回山修行,不現於世。因掐指一算,得知官家為舊傷所擾,特來獻葯。
皇帝就問師門在何處修行,道觀何處?王得一就說終南山中,無觀無舍,山林石洞,皆是修行之處。
兩人越說越投機,皇帝素日見的道士,要麼是極窮苦的,言行拘束腦子不靈。要麼是極富貴的,端着架子裝模作樣。偏這道士雅也來得,俗也來得,道藏也來得,市井葷話也來得,極是有趣。皇帝年少時也當過市井惡少,兩人討探幾句道藏,又對幾句市井黑話,竟也是絲絲合縫,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周懷政回頭就悄悄地對元侃說:“皇爺最近極愛一個道長,說他是個妙人,這道行不在十里紅塵滾過,只在深山老林,是修不出來的。”
這人就得了皇帝的意,成了宮中新寵,並得了一個御賜的大道觀叫壽寧觀,做起了觀主。
劉娥進香的時候,觀主作陪。劉娥看他臉色,就笑道:“老神仙近來紅光滿面,想是生意不錯。”
王得一合什道:“貧道如今這一身,俱是娘子所贈。如今這生意,嘿嘿,不比桑家瓦肆掙得少啊。”
劉娥揶揄他:“而且不比桑家瓦肆,還要投入這麼大本錢,還要跟各種達官貴人點頭呵腰。如今,應該是他們向您這位神仙點頭呵腰了吧。”
王得一就笑道:“彼此,彼此,你我如今都已榮華,早與往日不同了。”說到這裏,不禁感慨:“其實開瓦肆與當神仙,並沒有有多少差別。一樣是要察顏觀色,一樣是周旋於貴人中間,一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樣要給人拉縴作保牽線搭橋。只不過以前想哄別人掏錢的時候,要俯下腰來,如今想別人掏錢的時候,反而要昂起頭來。”
劉娥笑得掩口:“說得好,道長果然已經得其中三味了。”
王得一就奉承:“當日貧道就看娘子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娘子的前程,還遠不至此。貧道將來,還是要更仰仗娘子的恩德。”他心中暗忖,當日只道她或能成個大潑皮,不曾想她居然嫁與了襄王。縱然如今尚無名份,但襄王眼看是要爭皇儲之位的,若有登基之日,眼前這個也穩穩是個皇妃。自己能夠攀上這場富貴,自然要抱緊她的大腿,當下就奉承不已。
劉娥看他前倨後恭,混得如魚得水,不由點頭:“道長如今言談舉止,更加仙風道骨了。聽說道長在官家身邊,頗敢直言?”
王得一得意起來:“官家雖然尊貴,但有時候,也愛聽幾句村話葷話,聊些市井八卦。那些道觀里出來的傻道士,膽子太小,放不開手腳,如何比得老子。呵呵!”
劉娥指他:“說著說著,漏餡了吧。官家就不懷疑你?”
王得一就笑:“我早說過了,當年貧道的師傅,要貧道入世修行,而且還要在市井中打過滾,方能夠悟道。官家聽了,還拍膝讚許,說先師必是得道高人呢。”
劉娥點頭,如今安了這麼一個人在皇帝身邊,皇帝的身體狀況,心情好壞,好惡習性,俱能及時了解,對襄王爭儲,實有極大的助益。
自許王死後,也曾經有官員進諫,勸再立皇儲的,都無不是叫皇帝或斥責或貶流的,弄得後來再也沒有人敢提這事了。可沒人敢提了吧,皇帝自己心裏又不自在起來。
他自己這段時間舊疾發作,就頓時感覺已經不如年輕時了,要認老的時候,還得認老。這段時間他又開始翻史書,越看越覺得,這世間就沒有萬年的天子,皇儲該定,還是要早定,免得跟齊恆公一樣,死的時候五子束甲而爭,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這些年來他也是看着諸子明爭暗鬥的,諸王結交臣工,討好後宮的行為,他又豈能不知。若論這三個兒子的才幹、能力,其實都是不相上下的。只是襄王寡斷、越王懼內、吳王任性,都有些不足之處。越到後來,反而是一開始讓他有些失望的襄王,漸漸進了他的眼中。
最年幼的幾個兒子,說四哥五哥會給他們送各種玩具,但三哥卻會問他們功課。八皇子的生母王德妃因此對他說,只有三郎是真心關心弟弟,其他的都不過是想藉此討好罷了。劉承規管着皇城司,他問劉承規,諸王可曾給他送禮,劉承規坦然承認,某王送了多少,某大臣送了多少,一文不少。只問起襄王時,就說喝過幾次茶,討探過書畫,但卻從來不曾送過禮物,也不曾打聽過皇帝私事,有詢問也只是依著兒子的本份,並不逾越。
越王吳王的后宅多少有點風波,倒是襄王年輕時雖鬧過一次大的,此後再也沒有出過事,后宅平平穩穩的,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嫡子,一個庶子。尤其是他用心在其他兄弟不關注的民生上,之前的上表賑濟災民,此後又清掃城狐社鼠,使得治安清明;再又在蜀中之事上果斷上書派良臣安撫百姓,阻止軍紀敗壞,避免再次民亂。又有許多其他事件來,件件都辦得極紮實。
他這時候有了立皇儲之心,又不好自己提出,某次在崇政殿議事時,嘆息自己身體有疾,誰曉得這些人一點也沒聽出話音來,只一徑勸諫退休,或推薦醫者,並無一人敢提此事。
他自己憋了一肚子氣,又與後宮說起,誰知道諸人皆被他之前誰提誰倒霉的前例嚇住了,雖然有點猜測,卻是誰也不敢第一個提出來。也就是皇后略含蓄地道:“只要王妃們賢德,誰家府中子嗣多,后宅平安的,那就是好的。”這話,卻也是正合了襄王府。
九重天上一點微風,落到下界就是驚天動地。皇帝有這樣的意向,群臣雖不敢言,卻並不是完全沒有反應的。
襄王府里,元侃就與眾臣屬商議此事,這時候忽然間王欽若就道:“官家前些日子,似乎提起寇準了。”
錢惟演一怔,忽然道:“這是個信號,恭喜王爺了。”
過了數日,宰相呂蒙正上奏,道:“寇準在青州一年多,已經修身養性,相信回來之後,應該能與眾臣相處更好。”
皇帝見奏,沉吟片刻,道:“那就召他回來吧。”
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邦人,太平興國五年進士,時年才十九歲,即被任命為大理評事,次年又被派往歸州巴東任知縣。以後他又先後升任鹽鐵判官、尚書虞部郎中、樞密院直學士等官。
皇帝雖然厭惡趙普,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對於朝庭的作用,儘管他在關鍵時刻總會起用趙普,但是在太祖朝被排擠的心理,卻始終也無法自心底里全部信任趙普。他也一直在群臣之中,尋找屬於自己的“趙普”。寇準在群臣中,臨事明敏,以剛直足智而著名。
端拱二年,寇準曾奏事殿中,極利害。由於忠言逆耳,皇帝聽不進去,生氣地離開了龍座,轉要回內宮。寇準卻扯住皇帝的衣角,勸他重新落座,聽他把話講完。此事比當年趙普將太祖撕碎地奏摺重新貼好呈上之舉,更為大膽。皇帝雖然當時極怒,事後回想,卻是十分讚賞寇準,高興地說:“朕得寇準;如唐皇帝得魏徵。”他終於得到了自己的“趙普”。
但是寇準此人,自負極甚,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他自是傾心相報,余者在他的眼中,卻皆是不屑一顧,因此得罪人甚多。
淳化寇準任樞密陸軍直學士,時年春季大旱,皇帝召集近臣詢問時政得失。群臣多認為是天數所致,寇準卻忽然道:“天人感應,今年旱災,是上天對朝廷刑罰不平的警告。”皇帝大怒,拂袖生氣地轉入禁中,過了半刻,心中思量寇準的話必有根據,就召問寇準朝廷的刑罰怎麼不平?寇準回答說:“請將二府大臣都叫來,我當面解釋。”
當二府大臣被召進來時,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寇準卻拿出兩樁卷宗來,道:“臣近日接到這兩樁受賄案的卷宗,發現王淮貪贓,錢以千萬計,僅被撤職仗責,前些時日卻又恢復了原職;而情節較輕的祖吉,卻被處以死刑。”
皇帝震怒:“這是怎麼回事?”寇準從容地道:“只因為王淮的哥哥就是參知政事王沔大人。”皇帝當即責問王沔,王沔嚇得魂不附體,連連謝罪。皇帝喜寇準肯直言進諫,過得不久,便任命他為左諫議大夫、樞密副使,后又改為同知樞密院事,開始直接參預軍國大事。不料寇準一接手樞密院之事,便與樞院知院張遜也大鬧幾場。他與王沔張遜作對,卻將兩府中人得罪了大半。後來因為開寶皇后宋氏去世后,皇帝不肯依禮而葬的事,又發作立皇儲之議的人。群臣都不敢作聲,只有寇準卻犯顏直諫,惹怒皇帝,牆倒眾人推,他得罪的人太多,因此就被貶至青州去。
寇準被貶的原因雖然有許多,但最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議立皇儲之事,所以當皇帝忽然提起:“寇準去了青州,怎麼都不想我,都沒給我寫信?”
此後就有呂蒙正上奏,皇帝准了,寇準就被召回京師。
寇準剛從青州還朝,立刻入內覲見皇帝。他走進睽別一年之久的大慶宮中,眼見着檐上魚沼飛梁,心中竟恍有隔世之感。
夏承忠引着寇準入內,寇準進入殿中,卻不見皇帝。心中正是奇怪之時,聽得屏風後面水聲淙淙,隱隱透着一股葯氣來。過得片刻,見有宮人捧着玉盆倒退而出,走過寇準身邊,聞得這葯氣更重。
寇準心頭狂跳,不安之意重濃。此時卻聽得皇帝咳嗽一聲,道:“寇準怎麼還沒到嗎?”寇準連忙跪前一步,道:“臣寇準叩謝皇恩。”聽得皇帝道:“撤了屏風。”寇準抬起頭來,卻見皇帝家常衣着,赤着雙足倚在榻上,腳上仍可見剛剛泡過藥水的痕迹。
皇帝慵懶地笑道:“你如何這般遲才來?”
寇準叩首道:“臣望帝都,亦如久旱之盼雲霓,只是臣是被貶之人,未曾奉詔不敢擅回京城。”
皇帝淡淡一笑,道:“平身,賜座!”
寇準慢慢地坐下,不知怎麼地,他心中似有一種預兆,今天的會見,絕不尋常。此刻皇帝的態度越是輕鬆,他的心情卻越發地沉重起來。
皇帝掀衣隨意指着自己的雙足道:“朕這腳,一到了冬天,越發風濕冬瘡什麼都來了。前些年泡泡藥水,倒也好些,如今卻越發地厲害起來。唉,真是老了。”
寇準站了起來,肅然道:“官家足疾,社稷何曾不是足疾呢?”
皇帝微微一笑:“寇卿此言何意?”
寇準恭敬地拱手道:“神器未托,怎麼不是社稷的足疾呢?”
皇帝大笑,振衣而起道:“以卿之見,朕諸子中,何人可以付神器者?”
寇準心中狂跳,臉上卻不露出聲色來:“陛下為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中官,不可也;謀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乾綱獨斷,擇所以副天下望者。”
皇帝收了笑容,屏退了左右,低頭沉吟許久,這才徐徐道:“襄王如何?”
寇準只深奧一顆心似要立刻蹦出了胸腔來,他來之前,隱約猜到皇帝心中為皇儲之位而猶豫,再見皇帝示以足病,更是試探着指出“神器何托”的大事來,此時見皇帝終於提出了人選。忽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來,大宋皇儲的決定,竟然真的就在今天自己的三言兩語中塵埃落定了嗎?皇帝看似閑閑地一句話,然而此時他的神態越是輕鬆,越知道這件事在他的心底思慮已久,隱藏已久了。
寇準強抑內心的慌亂,退後一步,顫聲道:“知子莫若父,聖心既認為襄王可以,請早作決斷!”
皇帝點了點頭:“你出去罷!”
寇準恭敬地磕頭退出,在退出房門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皇帝閉目向後倚去,神情之間似放下了一件大事,那一刻間竟是說不出來的疲憊之態畢現。
只是那一剎那而已,寇準卻看到了。
退出大慶宮,寇準走了兩步,忽然間只覺得手足酸軟,他勉勵扶着廊柱站定,時值深秋,他卻發現全身上下,竟不知何時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次日,聖旨下:襄王元侃,賜名恆,即日起改封為壽王,兼任開封府尹。大赦天下,除十惡、故謀劫斗殺、官吏犯正贓外,諸官先犯贓罪配隸禁錮者放還。
同日,以左諫議大夫寇準參知政事。正式入中樞,為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