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競儲勢成
淳化五年元月的汴京城,仍沉浸在新春的歡樂中,但是接二連三從蜀中報回的消息,卻令得整個朝廷上下都籠罩在陰雲之中。
自去年冬十二月,蜀中官員報來張玘射殺亂民首領王小波的消息后,皇帝以為蜀中之亂已平,龍顏大悅,下旨大加追封張玘等陣亡將領。
誰知道新春一過,情勢竟然急亂直下,王小波雖死,蜀中亂民不但沒有潰散,反而擁立王小波的妻弟李順為首。李順率眾安葬王小波之後,採納計辭吳文賞等的建議,加強了軍紀,嚴令不得擾民,並且對大戶富紳採為較為緩和的方式,所到之處,把鄉里的富人大姓召集來,命令他們如實申報各自所有的財產和糧食,除按人口給他們留下夠用的數量外,所余全部徵調,發放給貧苦農民,因此民心所向,所到州縣,開門延納,傳檄所至,無復完壘。
不過短短十餘日,李順率領義軍已經連克蜀、邛二州,隊伍已增加到數十萬人。接着,他率領部隊揮戈東下,從西南和西北兩面向成都逼進。正月戊午日,李順軍攻克漢州;已丑日,攻克彭州。已已日,李順軍攻下了成都府,舉世震驚。李順軍初起時,攻州克縣,成都轉運使樊知古與成都知府郭載原以為王小波一死,便是天下太平了,立刻上了奏表報稱已經成功剿殺王小波的戰功,為了表示自己的功勞,這份奏表上早已經說得花團錦簇。若此時再說亂民又起,恐怕要追究自己的欺君之罪,誰知道差誤得這一下兩下,李順軍便已經勢如破竹,不可抵擋。
成都城破,樊知古與郭載丟下成都府逃到梓州,李順隨之攻克梓州。此後,李順軍以成都府為大本營,在四處出擊。
二月桃花正開,襄王元侃正在薜蘿別院與劉娥在桃花樹下飲酒,張詠送來了剛到的邸報:李順稱王了。
桃花片片飄落在細麻箋紙上,劉娥素日拈花的手,此時執着這份邸報輕聲地念着:“……李順自稱為大蜀王,並追封王小波為開國蜀王,其下設樞密使計辭、宰相吳文賞、大將軍張余等,改元年號‘應運’元年……”
劉娥輕輕地放下邸報,按着狂跳的心頭,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消化這一份震駭。開國蜀王王小波、大蜀王李順、樞密使計辭、大將軍張余……那一個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動。自則天廟相識,一路蜀道行來十餘日朝夕相處,她怎麼也想不到,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竟然是以這樣的一個形式傳來。他們——原都是蓋世豪傑呀!
劉娥輕輕地放下邸報,按着狂跳的心頭,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消化這一份震駭。開國蜀王王小波、大蜀王李順、樞密使計辭、大將軍張余……那一個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動。自則天廟相識,一路蜀道行來十餘日朝夕相處,她怎麼也想不到,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竟然是以這樣的一個形式傳來。他們——原都是蓋世豪傑呀!
那一剎那,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麼了?”
劉娥定了定神,看着元侃,勉強一笑道:“三郎,這蜀中事務,你打算如何處置?”
元侃嘆道:“這事兒鬧得大了,現在已經不是普通的流寇。李順在成都稱王,不但有了年號,還有這個——”他將手中的兩枚錢幣放在案上,劉娥拿起來一看,分別是一枚鐵錢和一枚銅錢,鐵錢上刻着“應運通寶”字樣,銅錢上刻着“應運元寶”字樣。
劉娥臉色沉重:“連鑄錢都有了,從來沒有反賊造制錢的,他這是以蜀王自居,那是要分國傳世了。這可與普通的反賊不同。”
元侃道:“是啊,父皇震怒,下旨調集禁軍,入蜀平亂。今日朝中,四弟與五弟都分別請命,要率軍前去平亂。”
劉娥凝視着他:“那王爺的意思呢?”說到朝廷大事,她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對元侃也以“王爺”而不以“三郎”相稱。
元侃眉頭深鎖,道:“張詠王欽若他們勸我,也上表請求出征。”
劉娥顰眉道:“李白的蜀道難中有雲‘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妾自蜀中來,雖然蜀道之難,未必難於上青天,亦不是容易去得的。這幾年來我學着政事,看得出自本朝立國以來,蜀中就沒有平靜過。妾昔年在蜀中,亦曾聽得王小波李順之名,朝廷行不到的仁義,他們去行,因此上蜀中人人稱頌。一旦登高一呼,便全蜀呼應。此時蜀中論文——有計辭足智多謀,這轉戰千里,讓官兵疲於奔命,以至叛軍能夠攻城奪縣,必是他之能,因此他位居掌握軍權的樞密使;吳文賞有經世濟國之能,這建立制度、定年號鑄錢幣,必出自他之手,因此他位居宰相一職;論武——楊廣有蓋世武功,張余有統御之才,都不是普通之人。王爺從未統過兵將,兵凶戰危,此次挂帥,實是弊多利少。”
元侃笑道:“正是,我已經回絕了他們了。”
劉娥看着元侃:“他們——是為了競儲嗎?”
元侃的手微微一顫,苦笑道:“真真不要再提此事了,前頭看了大哥二哥的例子,我竟是心灰意冷了。似大哥這般文武全才,被囚南宮。似二哥這般心思耗盡,落得亡魂不安。如今四弟五弟,也是明知道蜀道艱難,卻還是搶着要去。”
劉娥道:“官家先是立楚王為儲,廢楚王之後就立了許王,許王已死,若依着長幼之序,當是三郎你呀!”
元侃苦笑道:“正是,可嘆老四老五,卻將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為這一張椅子,已經死了不少人了,弄得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思量至此,不是不令人心寒的。”
劉娥緩緩地偎依過去,靠在元侃的身上,輕聲道:“三郎,你還有我!”
元侃將劉娥擁入懷中,輕嘆道:“是的,小娥,我還有你!”
劉娥凝視着元侃:“三郎,其實張詠王欽若也沒有說錯,人生本如險灘行舟,若不奮勇上前,便會粉身碎骨。”
元侃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推開劉娥道:“我能怎麼辦?但凡父皇有半點心在我身上,也不會一拖幾年不談立儲之事!自許王死後,我不管做什麼事,在父皇面前總是動輒得咎,偏生四弟五弟做什麼,父皇都不曾這般苛責。”
劉娥倒了一杯茶,微笑道:“恭喜王爺。”
元侃怔了一怔,道:“恭喜我?父皇對我如此苛求,小娥你竟說恭喜。”
劉娥悠悠地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是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元侃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父皇是在考驗我?何以見得?”
劉娥在桌上放了八個杯子,微笑道:“這八個杯子,就算是當今官家的八位皇子吧!本來楚王最得官家寵愛,可是自他火燒王府之後,官家就已經絕了立他為嗣的心。更況他已經被廢為庶人。”說著,拿掉了一個杯子,笑道“因此上才立許王為皇儲,可是許王無壽。按順序,本就該是立王爺為皇儲。”她又拿掉了一個杯子。
元侃搖頭道:“前些日子馮拯上表請求立儲,立時被貶嶺南。這已經是第三個因為立儲之事而被貶的官了,現在再無人敢言立儲之事了。”
劉娥笑道:“是呀,照理說許王去世,就應該立襄王為皇儲,可是官家不但沒有這樣做,就連大臣上書議立皇儲,都被問罪,所以朝中文武議論,官家是不是不願立襄王?其實,他們都錯了。”
元侃一怔:“錯了,哪裏錯了?”
劉娥搖頭道:“不必輕舉妄動,其實咱們已經佔了長風。如今王爺為長,本身就是優勢。廢長立幼,自古大忌。沒有特別的理由,官家是不會這麼做的。我雖然只見過官家一面,可是官家給我極深的印象,他是一位極有決斷的官家,越王,吳王的那些小動作,只能是適得其反。”
越王元份是皇四子,太平興國八年出閣,改名元俊,拜同平章事,封冀王。雍熙三年,改名元份,加兼侍中、威武軍節度使,進封越王。淳化中,兼領建寧軍,改鎮寧海、鎮東節度使。
劉娥就道:“越王的優勝之處,是他的岳父崇儀使李漢斌在軍界中的名望,可這點,也正是他的短處……”見元侃不解的神情,她微微一笑,道:“越王妃是個什麼樣的人,三郎應該很清楚吧!”
元侃不由得啞然失笑,越王妃李氏出身將官之家,失於教養,悍嫉無禮兇殘,就連當今天子也頗有耳聞,言語之間也露微詞。
劉娥笑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越王連齊家也做不到,如何敢言治國平天下,官家最愛說開卷有益,他是熟讀史書的人,歷代悍後為禍,豈能不知?更何況這次爭取太子位,越王妃與她的父親如此賣力,做了太多的小動作,官家是眼中揉不進沙子的人,哼哼,她們做得越多,越王的機會就越小。”她微笑着撤掉一個杯子。
元侃已經聽得怔住,不由地點頭:“說下去。”
再數五皇子吳王元傑,太平興國八年出閣,授檢校太保、同平章事,封吳王。端拱初,加兼侍中、成都尹、劍南東西川節度。淳化中,徙封吳王,領揚潤大都督府長史、淮南鎮江軍節度使。
“吳王文才出眾,這點倒是頗得官家的欣賞。可是去年,他在府中新造的假山亭台……”劉娥就指出這一點要害來:“去年吳王在自己的府第大興土木,建造假山花園,尤其是為了討官家的歡心,造了貯書二萬卷的藏,以及亭榭游息之所,美崙美奐,結果卻被他自己府中的翊善姚坦潑了一頭冷水,說:‘坦見血山,安得假山。’此事傳到官家耳中,官家召見了姚坦,盛讚一番,於吳王卻也沒什麼責罰,此事便不了了之。”
聽到這裏,元侃便道:“是啊,五弟的聖眷,就是比我好。我一點點小事,父皇就這麼苛責我。”
“恰恰相反,”劉娥正色道:“若論官家對皇子的寵愛,無人能夠比得上八大王,你看你們七人,都是十四五歲就已經出閣辦差歷練了,唯有他十六歲了,還留在宮中捨不得讓他出閣歷練,而且什麼朝會宴集,都把他帶到身邊。他的母親王德妃又得寵無比。老年人愛幼子,官家會把大位傳給他嗎?”
元侃才想起這位幼弟來,搖了搖頭:“這怎麼可能,主少國疑,這是本朝大忌,更何況父皇他……”卻不敢說下去了,太祖皇帝得位,是自後周柴家幼主手中得,當今天子得位,是自太祖的兩個幼子手中得,所以當今天子,是怎麼也不可能把大位傳給幼子的。
劉娥微笑道:“是不可能,所以三位未曾封王的皇子,王爺的六弟徐國公元偓,七弟涇國公元侢都不可能,是不是?”說著,便取掉了桌上的三隻杯子,桌上只剩下兩隻杯子了。
元侃點了點頭,劉娥笑道:“官家待吳王之寬厚,便如待八大王之寬厚一樣,本朝向來不禁奢費,太平閑王,誰對他諸多要求。欲降大任,自然從嚴苛求。王爺你也說了,當年官家還在藩邸時,你大皇兄作事,是如何被官家苛求的。”
元侃悻悻地說:“可是父皇對大皇兄雖然要求極高,態度上卻還是和顏悅色的呀!”
劉娥微笑道:“正因為如此,楚王心氣極高,所以才會數犯龍顏,官家有心培植王爺,就不會讓您有恃寵生驕的機會,免得前功盡棄呀!”她拿掉了代表着吳王的杯子,卻在最後一個杯子上倒滿了酒,舉到元侃的面前笑道:“三郎,請滿飲此杯吧!”
元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一掃近日來的陰鬱之色,笑着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聽你這麼一分析,我好過多了。小娥,你真是我的女陳平呀!”
劉娥今日說出這一番話來,卻是思量已久。前些時日錢惟演來討,將襄王府幕僚們勸元侃參與競儲,卻被元侃描繪,說自己“只得做一個太平賢王足矣”,因此他託了劉娥相勸,這一番分析卻是眾人商議已久了的。只是由她口中說來,更能勸得進去罷了。
然而此時看着元侃的神情,雖然已經有所觸動,但是對天威的難測,對兩個文武一道各有所長的兩個弟弟的擔憂,元侃的心中,仍需要一劑更好的靈丹妙藥,才能堅定他爭儲之心。
劉娥舉手緩緩地解開釵環,散落一頭長發,她站在桃花村下,凝視着元侃:“三郎,記得當年,你曾經對妾身起誓,要一生一世地愛我,記得當日你是以韓王元休的名義起誓的,如今你可不再是韓王,也不叫元休了,時移事變,你心是否依舊?”
元侃柔聲道:“小娥,不管名份怎麼變,我對你的心,永遠不會變的。”
劉娥笑盈盈地道:“那麼,小娥要三郎再起誓一次——”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襄王,緩緩地道:“這一次,我要你以大宋未來天子的名義。”
元侃整個人都怔住了,忽然間一股熱淚自心底湧起,不愧是他深愛着的小娥,她怎麼可能是那種對自己沒信心要他一次次保證着恩愛的庸脂俗粉呢,她只是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來鼓勵他的信心呀。
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心愛的女人用全心全意崇拜的眼神更能激勵一個男人的雄心呢?剎那間元侃的眼中,發出王者的自信和霸氣來,他緩緩地道:“我、趙元侃,以大宋未來天子的名義起誓……”
一夜之間,襄王趙元侃從退縮變為自信。
第二天,當他走進議事廳時,緩緩地說出“上天屬意於孤,孤何敢推辭”的話時,眾人從襄王的身上,看到的竟是脫胎換骨般的改變。
王欽若忙上前道:“恭喜王爺!”
張詠喜道:“王爺可是要爭此次平蜀的帥位?”
元侃搖了搖頭道:“我犯不着和老四老五他們爭,但是也不能讓老四老五得了去,如今蜀中的形勢牽一髮而動全身,不能讓他們的私心壞了事。我打算讓曹利用和你去蜀中,前日你勸我爭平蜀的帥位時,雖然我不爭這個位了,可是你看到的那些問題,卻是不容忽視的。你既然看到了這些弊端,你去改正最好。還有曹利用,他是曹彬的侄子,當年平蜀的諸大將之中,唯有曹彬的部隊秋毫無犯,很是得蜀人的愛戴,此次叫他的侄子前去平蜀,相信你們兩人,會很快安定民心,則叛軍不攻自亂。”
他回頭又叫着楊億的字:“大年,你與乖崖二人把我剛才的意思,擬一個摺子,進呈父皇!”
楊億忙應了一聲是,他是本朝大筆,常侍皇帝身側,許多旨意也是他擬就,因此人怎麼樣斟酌字句才最投合皇帝脾氣,自是輕車熟路。張詠心中暗服,襄王方才的思路,卻又比他原先的建議高上一籌,卻是許多事,非於高位者不能慮及至此的。
兩人雖是捷才,然而茲事體大,卻是細細地商議許久,將一條條綱目俱擬好了,這才由楊億執筆寫就,呈於襄王。元侃又叫錢惟演王欽若等一齊合議,將許多細節商議了。又想到此奏摺上去,皇帝必會召了他入宮當面議政,卻又叫人取了有關蜀中的許多案卷,眾人細細研討了半日,將多少兵馬、糧草、入蜀線路、安撫政策等都商議停當。不知不覺中早已經掌燈上來,眾人這才醒悟到這一日都未曾進食了。
打開了書房的門,卻是王妃郭氏,早自中午時已經叫人備好了飯菜熱着,隔一個時辰便再做一份,此時便將剛剛做好的飯菜送了上來。
此時劉媼早已經不管家事。自郭熙入府後,卻與潘妃為人大是不同,潘妃雖然嬌縱卻不諳事故,因此上劉媼仍然執着府中大權。但見郭熙為人雖然溫和,卻是精細異常,因此上劉媼忖奪着形勢,便早早告了病,不敢再多走一步。
元侃亦是恐怕當年潘妃之事再生,這幾年是除了接受皇后所賜的楊良娣外,另外也收了幾個侍妾,讓郭熙無暇慮到外頭有異。
這些年來見郭熙一派賢惠,處事周正,時間長了,心中也是慢慢地地放了心,倒是對她這般有些敬重。
此時眾人皆下去了,元侃見郭熙一直守侍在房外,倒是有些歉意,口中不便說什麼,便抱過乳母手中的兒子笑對郭熙道:“祐兒越來越大了,倒是招人喜歡得很。”
郭熙說到兒子,那笑容便不似平時的淡然,卻是打心底笑出來的歡欣:“王爺,前幾日您不在,沒聽到祐兒叫了第一聲爹爹呢!”
“哦!”元侃喜道:“祐兒會叫爹爹了嗎?快再叫一聲來讓爹爹聽聽。”這邊忙逗弄着孩子。卻不承想他平時與孩子相處甚少,又不會抱,孩子被抱得極不舒服,又被他一晃,嘴一扁“啊”地一聲卻是哭了起來。
元侃尷尬地看着郭熙搶過孩子哄着,笑道:“我真是笨,居然把孩子弄哭了。”
郭熙忙把孩子交給乳母哄着,柔聲對元侃道:“王爺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去做哄孩子這等婆婆媽媽的事。孩子還小呢,不懂事,大些了知道父王抱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元侃觸到心事,笑容黯了一下,輕聲道:“也是,父皇——也沒多少抱過我們。”
郭妃一驚,忙賠笑道:“王爺,妾身失言了。”
元侃回過神來,伸手抱過已經被乳母哄得安靜下來的孩子道:“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多抱抱他們!”
郭妃心中微一猶豫,卻知道他說的“他們”,不僅指她所生的這個孩子,也指另外兩個侍妾生的孩子。
元侃手抱着孩子,心中一動,對郭妃道:“你這些日子,多多進宮去看望母后,要記得抱孩子去,母后一向喜歡小孩子。”
郭妃會意,含笑道:“妾身明白的。”
元侃又道:“我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紫雲硯,你把上次安慶送來的徽墨,合著遼國帶來的白狼毫和龍鬚紙,送給八弟。”
八皇子元儼甚得皇帝寵愛,元侃亦是待他與別人不同,卻也是學着當日元佐待他一般,雖不及元佐的打心底地關心,但是送物關切卻也是照了當年的樣子。
郭熙會意,忙含笑答應了下來,回房就去準備東西。正在挑揀東西的時候,她的乳母張氏來報,說是大郎又重了,郭熙忙令人去看,心中卻是有些難受,倚在窗前不語,半晌才嘆息一聲:“大郎這樣子,我實是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了。”
張氏知道她心裏難受,卻也只能是好語相勸:“王妃的福氣,再是旁人比不上的,若論同樣的親王府第,有幾個是如您這般,所有的孩子,不是嫡出的,就是自己這一房裏出的。王爺事事上敬重王妃,說不盡的溫柔體貼,又不好女色,且如今前程無限。休論當今上下,便是古往今來的后妃們,有幾個能如您這般的。”
郭熙聽了,也不由地嘴角一絲微笑:“是啊,王爺並不是個好色之人。”他在感情上,或是被動之人吧,要捂很久很久,才能熱起來的。既然這個人是她捂熱的,她就不會給別人機會。
這些年來她也見過許多府第的事情。富貴人家,姬妾成行,都是常有的。諸妯娌中休說許王寵妾滅妻,便是如越王吳王這樣的,雖然王妃也是厲害的,但也終日與妾室們鬥氣。想要如自己這般,后宅清靜,沒有姬妾淘氣,掌一府大權,得丈夫愛重的,再沒有了。
自己初嫁進來的時候,還是戰戰兢兢,生怕不得他的喜歡。剛開始的時候,他是待自己冷淡些,但想着他或許是與前頭的王妃情深意重,一時不能忘情而已。也是過了許久才知道,他與前頭潘妃非但不曾情深,反而曾經反目成仇。當時她就想,她的方法是對了。
她知道了前頭的教訓,自己更加恭敬,果然漸漸也得了王爺的愛重。她懷了孩子,宮中皇后賜下良娣,她當時畢竟還是年輕,竟如臨大敵地那人安置在玉錦軒,卻又怕王爺看穿她的用心,小心翼翼了好一段時間。如今想來,若是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這麼沒底氣了。
大郎生下來先天體弱,她深恐王爺嫌棄,不想他非凡沒有責怪,反而對她更加溫柔,又來安慰於她。然後她很快地又再次懷孕了,她這二次懷孕的時候,王爺卻十分緊張,還叫了太醫來看診,說是怕婦人頻繁懷孕,有傷身體。這樣的體貼這樣的關愛,得夫如此,人生再復何求。
所以她也是克制了自己的嫉妒之心,將自己陪嫁來的婢女中挑中了兩個有宜男之相的,送與服侍王爺。一來是盡賢妻之道,二來也是乳母相勸,怕這期間那楊良娣趁虛而入,或宮中又再賜下侍妾來,自己做在前頭,就不怕別人說話。
她不是不嫉妒的,但她知道,她必須眼光長遠些,不能做一個吵吵鬧鬧不上台盤的妒婦。諸王爭儲,爭的固然是前朝,但是后宅呢?若有那可能的機會,官家皇后豈能不全面考慮,她得做一個讓人挑不出錯來的王妃,將來……才配得上那個位置。
她定了定心,道:“嬤嬤,如今王爺要辦大事,我事情太多,就怕有所疏忽。你幫我看着點,莫叫些勢利的奴才薄待了茜草才是。”
茜草是她陪嫁的侍女,如今也已經懷了孕。
襄王元侃的這一封奏摺上去,三日後,皇帝下旨,宣襄王入宮。
御書房裏,元侃行了禮之後站起來,就聽得皇帝問道:“你這封奏摺朕看了,朕還想再聽聽你具體說一下。”
元侃暗喜事先已經做足功課了,忙站着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認為,蜀中之事,並不是單純用一個剿字能解決的。蜀中本來地無三里平,百姓有許多持副業為生,設立博買務,壟斷了百姓的以冰紈等物易錢之路,而禁止邊茶交易,更使得百姓生計無着。此二項事,乃是朝庭與百姓爭利,期間又有不肖官吏趁機從中取利,盤剝甚酷,民間積怨。因此歷年來蜀民紛紛逃難他鄉,此番王小波起事,起因便是由於貪官所逼。兒臣以為,平王李之亂容易,平蜀中民怨卻並不容易。”
皇帝點了點頭:“蜀中事務,你倒也能夠知道一些。這蜀中難民的苦況,你一個親王,卻說來彷彿感同身受,卻是從何而來?”
元侃怔了一怔,“從何而來”呀,枕席間那低低的哭泣,那美人兒玉臂宛轉,朱唇輕吐,憶起當年的苦況,淚珠兒晶瑩尤如曉露欲滴。這蜀中難民的苦況,他怎麼會不感同身受呢?
猛地收回心神,謹慎答道:“兒臣奉旨,每年冬季拯濟貧民,有時候也會親臨現場。這幾年來,京中難民,蜀人的數量屢有增多,因此上兒臣也頗聽得幾樁苦況慘事,因此上感同身受。”
皇帝點了點頭:“倒也難得。”拿起奏摺道:“你推舉曹利用,也是因為曹彬在蜀中名聲罷?”
元侃恭聲道:“是的,如今大軍入蜀,所到之處,騷擾百姓恐怕難免。以朝庭的兵力,打一場勝戰容易,如何在戰後打掃好戰場,以求一戰永逸,須得在戰前就要考慮好。昔年太祖時王全斌滅蜀,后蜀孟昶十四萬兵馬,一月即滅。不料卻因為沒有約束好部屬,逼反了全師雄等蜀地舊部,將大軍拖在蜀中一年,也未平定。到後來太祖下旨,處斬了朱光旭等人,這才平息了蜀中之亂。因此兒臣認為,蜀中事務宜剿撫並用,安撫為主。當年入蜀將領,唯曹彬一物不取,軍紀嚴明,在蜀中聲名最好。此次派了曹利用去,必能起安撫之效。張詠熟悉蜀中事務,為人剛正多智,此去蜀中平亂安民,卻是最好人選!”
皇帝看了他一會兒,元侃心中惴惴,卻不知道是好是壞。卻見皇帝拿起手邊一道上諭道:“朕方才擬了這道旨意,等一會兒便明發,你此時倒可先看一看!”說著,令夏承忠遞給元侃。
元侃打開這份草詔一看,心頭驟然停了一下,立刻狂跳不止,卻知道自己此時臉色必然已變。卻是這道草詔上寫着:“詔昭宣使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禁軍征討流寇李順等……”
皇帝已經備好了人選,連詔書都已經擬好,自己卻仍在這裏空說什麼蜀中大計,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言,也不知哪裏說錯了,竟驚出一身冷汗來。忙離座跪下道:“父皇高瞻遠矚,兒臣胡言亂語,實是惶恐。”
皇帝卻笑了:“你起來罷!”
元侃惴惴不安地站起,皇帝問道:“朕高瞻遠矚在哪一點,你胡言亂語卻又在哪一點呢?”
元侃倒不防皇帝如此一問,怔了一下,才道:“父皇的意思,是速戰速決,如今四海昇平,不宜為蜀中之事拖得太久,還有……”
皇帝拿起幾封奏摺,叫夏承忠遞與元侃,道:“你先看看這幾封奏摺。”
元侃忙打開草草一看,猛然醒悟,抬頭看着皇帝:“兒臣明白了。”
皇帝淡淡地道:“你能夠看到蜀中民情,看到平亂之後的安撫,確已經是不錯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蜀中之事,並非僅在蜀中,而在天下。唐末各地割據,以致五胡亂華。自古以來外患皆是由於內憂而引起的。蜀中之事一發生,夏州李繼遷就蠢蠢欲動,前些日子邸報傳來,他夜襲李繼捧營地,已經奪了李繼捧的人馬,且受了契丹的封號,在邊境上作亂。這邊高麗有使臣到來,說是契丹兵馬入侵高麗,請求天朝派兵增援……”元侃低下頭去,心中暗驚,皇帝這一層,卻是想得比他更遠更深了。
皇帝輕嘆了一聲,似是不勝疲倦:“倘是單從國內來看,你的想法也對的,但是打如今開始,你的眼光卻是要放得更長遠些。蜀中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時間一拖長,西邊夏州,北邊契丹都不安份,一旦東邊高麗為契丹所控制,事情就更麻煩了。京中安撫流民的事,你先交給呂端。有空多請教李沆李至沈倫,這幾個是三朝老臣,要學着多關注夏州和契丹的事。”
元侃耳中似覺得一陣驚雷響過,卻有一股歡欣喜悅自胸中險些兒要炸開來了,反反覆復,只響着這兩句話“你的眼光卻是要放得更長遠些”“要學着多關注夏州和契丹的事”,來不及多想,忙跪下去謝恩:“兒臣知道了,兒臣一定多加學習。”
皇帝拿起任命王繼恩的詔書,正在遞給夏承忠去明發上諭,想了一想,卻又道:“再擬一道旨意,令張詠為成都府,嗯,成都府因李逆之亂,前些時日已經降府為州了。就令張詠為益州知州,待王繼恩大軍收回益州,他便去上任罷。”這卻是已經採納了元侃的建議來安撫蜀中了。
元侃捧了有關夏州和契丹的文書,慢慢地退出御書房,心中卻似有十七八隻貓爪子在抓着,痒痒地,那股子歡欣,卻不敢大聲叫出來說出來。一直到出宮,回到自己府中,在書房中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文書,這才癱在椅上,打心底里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