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02 分別
“怎麼會?”我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光明教會完全消失了,當初設計城市,我親自確認過的每一處細節都完全無誤,甚至地底的密室也連帶着一併消失,就好像…這裏從來沒有這個建築一樣,天空中飛翔着不知多少個日月累計下的灰塵,失去屋頂的支撐,它們只能漫無目的地遊盪,而在漫天的塵土下,曾經雄渾的教堂,它所有的牆壁,管道,設施,全部被空氣吞沒。
廢墟…我應該稱呼它為廢墟么?它只是不存在了,它並沒有坍塌,並沒有被建築壓垮的生命,唯一的痕迹就是從昨夜飄蕩至今的塵土。
疏散得很及時,除了位於事件中心的三個人,其餘所有人都在耿拉菲的大叫聲中逃脫了,只有幾個愛睡懶覺離得又近的傢伙從高處摔傷。而我妹妹呢?她在中心,耿拉菲難得摘下微笑,神色凝重,愛蓮被若色推到尤米拉懷裏,只是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被觸手纏上,而尤米拉並沒有鬆開愛蓮,也跟着一起被拖進去了。
這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尤米拉還和愛蓮在一起,多少還能保護一下她。但作為勇者的尤米拉都掙脫不了的東西…甚至教皇的傀儡也一點都沒有起到阻止的作用。耿拉菲沒有反應過來,嬤嬤也只是因為站得遠所以後退及時,現在還在一旁后怕地拍着胸脯。
神職人員沒有閑下來,他們應付着早起的人們,反覆訴說著這場災難。
他們在乎的人一個都沒有消失,所以他們笑得很開心。酒館老闆不知何時也趕到這片廢墟中。他點着煙,吐出的雲霧混進飛揚的塵土中,他注意到愛蓮消失的消息時身體顯然僵硬了一下,然後走到我旁邊,把戒指塞到我攥緊的拳頭裏。
約定被破壞了。
想像出愛蓮那委屈的表情一點都不困難,如果她還活着…
他轉身離去,煙霧和灰塵覆蓋著背影。他人很好,為我們提供了很多便利,甚至常常為我和愛蓮的獨處留下充足的空間。我想,在後面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不會再見了。
“你還好么?”嬤嬤走到我的身邊。
“愛蓮…她…”
“她們沒事的,那些東西沒有惡意。”教皇的傀儡站在我的身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背,溫柔的聲音並沒有安慰的作用,沒有惡意的東西也能把我們全部殺掉啊。另一位長輩的教導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腦海。離那些扭曲的東西遠一點,那只是它們的一小部分。我對蟲子沒有惡意,死在我手上的蟲子也不少,面對看上幾眼就會影響精神的東西,再小心都不為過。
教皇的傳奇故事我聽得也不少,幾乎流傳在每一個角落。然而老師對這些東西卻不管不問,每次提到都會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腦袋。就算不能全信,至少安全這一部分,可以信吧?我寧願相信教皇說的是實話,他應該沒有壞到把勇者丟進去送死。
勇者怎麼都不應該成為消耗品。
清晨的陽光把消失的教會完全覆蓋,清晨初醒的鎮民察覺到城市的變化,紛紛頂着煙塵環繞到大坑旁,紛紛擾擾的議論從四周傳來,大家沒什麼損失。
教皇本人早已離開,這裏只有他的傀儡,如同真人的傀儡。沒人認得出來這是教皇,也沒人會注意到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出現在廢墟的最內層有什麼不對。光明教會的廢墟旁塵土飛揚,教皇在陽光底下微笑着打探人們的口風,得知這些信徒們對於女神的信賴毫無動搖,他又繞回來,“放心,她們安全得很。”
教皇對我的心思看得很透徹,也許是我的擔憂毫不掩飾地為面部覆蓋上一整片陰霾,並不難猜。我對他微笑下的內心充滿猜度,這可是他的教堂,完全消失之後他居然還是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雖然傀儡也很難表現出什麼豐富的表情。
教皇根本不會安慰人,他只會在我旁邊一直說“沒事”,和老師截然不同,他的語言在災難面前毫無作用。
至少對我而言。
他可以在手足無措的人群中演講,他也可以藉助打聽情況的空擋平息人民的恐懼,他平穩,有力,偏偏到我面前就變成千篇一律的重複。
你就成心不想安慰我吧。
尤米拉甚至沒有在失蹤人員名單上,她畢竟是跟着教皇來的,不能出現在這種東西上,若色要是知道自己誰都沒救下來一定會鬱悶半天。
…不久,晨曦中的城鎮又恢復正常,聚集的人群早早散開,偶爾有前來禱告的人,面對消失的教堂先是大吃一驚,隨後便轉身離開。教會並不是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對於他們來說,這消失的一切,還不如自己的早餐來的重要。
一切如常。
在場感到煎熬的只有我自己。
……
陽光又一次被平坦的沙丘吃下,焦躁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邊緣,教堂依舊沒有復原的跡象,災難一經發生,便無法重來,我不想等了。我本來打算在陪完愛蓮后不告而別,只是她的舉動先我一步。不告而別的傷害,比我想像的多得多。
回到房間,看向早先準備好的花,戒指本應該呆在花簇的中心,但它們現在分開了。隨手把花丟回花瓶,把亂糟糟的衣服,堆砌的文件胡亂塞進背包,把愛蓮重要的東西全都帶上,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我已經沒有多待幾天的理由了。
一個都沒有了。
跑回教堂,和嬤嬤最後一次核對損失,失蹤兩人的文字依舊刺眼。
我本來想和老闆告別,可他並不在辦公室,反而在執行人旁邊醉倒,幾瓶珍藏的佳釀隨意地潑灑在桌子上。“聶拉斯,等他醒了,把鑰匙還給他。”我的語氣並不溫和,好在執行人沒有和我計較,他只是微微點頭,又給我一串銅錢,叮囑我路上小心。
其實我並不需要這個,但他堅持要給我,我也不好拒絕。
確認沒人跟着我,又一次回房,用備用鑰匙鎖好這扇門,和來時一樣的小屋,它承擔著回憶,以及告別,盔甲在身上很沉,肩膀和手都酸脹得不行,還不夠累。找到密道,翻身下去,釘死通道口的木板。再用一層又一層的土壤把縫隙糊住,我沒有調用盔甲,只是用身體本來的力量,試圖讓更深的疲憊驅散精神的痛苦,可惜這些舉措並沒有打亂我的思緒,懊悔與離別的痛苦依舊深重。
知曉勞苦無法緩解,無數次的訓練讓我不自覺地減輕肉體的負擔,若非如此,我很可能走不出去,我已經失去一個親人了,不能讓另一個等太久。
通道一如既往的黑,我不得不拖着自己疲憊的身體,已經沒有之前出城的輕快。
城外的小屋掛着溫暖的熒光,推開虛掩的門,老師輕柔地給我一個溫柔的擁抱。“她們沒事的。”又是無用的安慰。
老師…說的也是,若色那種怪物帶着勇者,要是還保護不好愛蓮…她們為什麼要保護愛蓮?就憑我對若色說照顧好她么?經過一天的冷靜,我多少恢復了一些分析的能力。
若色很善良,她會的。
尤米拉?據教皇所說,她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從她沒有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沒有鬆開愛蓮也看得出來。我知道把期望寄托在別人的好心上並不現實,但這是我唯一能相信的東西了。我不希望她們有事,我也許應該讓愛蓮跟着我走?我本來可以避免這一切的。
自責滋長,蔓生連片。
我把老師抱得更緊了些。
我已經考慮這些東西一整天了,可是根本沒理出頭緒,騰出多餘的空間來容納其他念頭。愛蓮從來沒離開過我,她肯定會想我。雖然酒館已經把她磨礪成一個合格的大人,知道怎麼應付醉漢,知道怎麼對新來的流氓,可她始終沒有真正長大,合格和成長從來不是綁在一起的。
“愛蓮…愛蓮怎麼辦啊…”我已經無法符合邏輯地理清自己的語言,同時,我的淚水也在止不住地奔涌。
“愛蓮不會有事的,你要是再不放開我,我就有事了。”老師動的時候發出咔咔的聲音,似乎是被我抱得太緊了。他把我的頭盔摘下,輕柔地解開我的盔甲,放下我帶來的包裹,把我扶到床鋪上,“睡會吧。”
閉上眼,昏沉的頭腦讓我很不安分,被子直接導致冷熱交替,我睡不着。
我搓揉着紅腫的雙眼,老師站在窗邊,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他散發熒光的雙眼看着我,就和孤兒院中無數個飛逝而過的日子一樣。
“睡會吧。”老師又一次說到,“你才躺下沒多久,又做噩夢了?”
“愛蓮沒事的。”我機械式地重複教皇說了無數次的話語。
“愛蓮沒事的。”老師對我微笑着。
老師說愛蓮沒事,那愛蓮肯定沒事,我不知道老師通過什麼方法得知他人生死,但是他還沒有在這件事上搞錯過。院長,還有其他欺負過愛蓮的孩子,他精準的預言讓我一度難以相信他什麼都沒做…我仍然很感激。我似乎是哭累了,很快,在老師的注視下,又一次安心地沉入黑暗中。
清晨的陽光會從窗口帶來鳥類的鳴叫,老師靠在椅子上,發覺我張開眼,對我展露出笑容。“她們和若色分開了,都還活着,沒有缺胳膊少腿。”
“你一晚上都沒睡么?”
“要是我親愛的徒弟擔心得身體出了問題,為師可是會難過的。”老師叉着腰,故意做出一幅惋惜的表情,“只查了大半個晚上,有睡一會。”
老師不會騙人,他一騙我就會不自覺地把頭向左偏。我不知道這後面一句話有多少是真的,至少前面一句,完全是真的。翻身,躲開陽光對眼睛的騷擾,我決定再睡一會。
早安,老師。
還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