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8章 尾聲(二)大政三問
第1178章尾聲(二)大政三問
茶樓經營數十年,嵇堯不是沒遇到過潑皮無賴登門尋釁。
但是像眼前這位年歲這麼大,還如此混不吝的,卻是第一回撞上。
“少東家。”
掌柜剛開始聽到二樓鬨笑聲不斷,並沒有往心裏去。
直到察覺動靜不對,才匆匆忙忙趕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您消消氣,讓我來處置。”
掌柜笑眯眯地作了個四方揖,向在場的客人賠禮致歉。
嵇堯大為火光,擼起袖子喝道:“你讓開,我今兒個非給他點顏色瞧瞧!”
茶客們看熱鬧不怕事大,紛紛笑鬧着起鬨。
“少東家,和氣生財。”
“柜上剛進來一批新茶,您去驗驗成色。晚些時候老爺問起來也好回話,省得他又罵您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掌柜好說歹說才勸走了嵇堯。
茶客們發出一陣陣噓聲,笑得比之前更大聲了。
“本少爺生意繁忙,懶得理會你這老糊塗。”
“再敢登我家的門,打折了你的兩條腿!”
“聽見了沒有?”
嵇堯為了找回面子,不依不饒地回頭喊道。
片刻后,掌柜重新折返回來,吩咐夥計給每桌上了一碟米糕賠罪。
此時老者已經重新坐直了身體,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水。
“呦,老先生您沒事呀。”
“我家少東家自小浮浪輕薄,縣裏的人都知道。”
“他年少無知,您老人家別跟他一般見識。”
掌柜上下端量着老者的衣着和打扮,又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和點心,斷定對方即使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物,家境也相當殷實。
“嗯,是不該跟他一般見識。”
“好歹也叫我一聲爺爺,哪能跟孫子斤斤計較。”
陳慶輕描淡寫地說道。
掌柜乾笑兩聲,無言以對。
幸虧老東家不在,否則知曉事由后非得大動肝火不可。
“老先生,今天的茶錢就給您免了。”
“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掌柜客氣地行了一禮。
“該多少是多少。”
“再給我上一壺好茶。”
陳慶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金幣,輕輕推了過去。
掌柜苦笑着說:“老先生,少東家正在氣頭上,您看您……”
陳慶指着自己:“你讓我走?”
他搖了搖頭:“抱歉,實在是走不了。”
“我與一位闊別多年的摯友約好了在此會面。”
“少則三兩日,多則四五日。”
“等見到他我自然會走。”
掌柜的不禁犯起了難。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對方的神色,見其不像信口開河,這才無奈地嘆了口氣:“茶錢就不必了。”
“敝號送您一壺好茶。”
“還望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晚輩為難。”
陳慶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多謝掌柜的盛情。”
待對方離去后,夥計麻利地收拾好茶桌,重新添茶倒水。
陳慶的目光一直注視着窗外,不禁感慨道:都變了!
以往黃土飛揚的縣城大道變成了水泥路,凋敝冷清的街巷變成了繁華的集市。
百姓身上的麻衣褐服變成了與漢國一般樣式的棉裝,兩三層的紅磚樓房錯落有致。
如今的咸陽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陳慶有些好笑地想道:這些年來大秦一直摸着漢國過河,亦步亦趨。
就連我禪位於太子,你也跟着有樣學樣。
如今年紀大了,咱們兩個老傢伙無事一生輕,也該見面敘敘舊了。
我答應過你在代郡的銅鐵鋪冬日共飲,一碟花生米、一碗茴香豆,一壺熱酒,徹夜暢談盡興而歸。
你可不要失約啊!
“那老頭怎麼還沒走呢!”
“你幹什麼吃的!”
“我自己去,不然咽不下這口氣。”
嵇堯在櫃枱后不耐煩地翻了下賬冊,又品嘗了一遍店裏購入的新茶,抬頭的時候卻發現陳慶的位子上依然有人,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怡然自得。
“少東家,您小點聲。”
“咱們敞開門做生意,最怕招惹是非。”
“您要是再惹出什麼事端,老爺那裏交代不過去呀!”
掌柜苦口婆心地勸道。
嵇堯憤憤地擺手:“我爹他也是個老糊塗!”
“如今什麼年月了,就知道守着間破茶樓。”
“每天賺那仨瓜倆棗,是能發家還是能致富呀?”
“當下最賺錢的是什麼行當?”
“海貿啊!”
“咱們多了不用,買條一千石的海船,搜羅些土特產往扶桑那麼一走,來回月余時間,起碼有一倍利!”
“一年下來往少了說,至少七八倍利。”
“這時候再換條兩千石,或者去銀行貸筆款子,直接買條三千石的大海船,往漢國跑。”
“我都打聽清楚了,人家從漢國運回來的橡膠、香料、藥材,值老鼻子錢了!”
“十七八倍利都算少的!”
嵇堯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聽來的‘商業秘聞’。
掌柜欲言又止,乾笑着說:“少爺高見!”
“待您執掌家業之後,嵇氏必然興旺發達,財源廣進。”
嵇堯聽出了他的言不由心,鄙夷地斥道:“我知道你跟我爹一條心,素來瞧不上我。”
“你們不就是那套說辭嗎?”
“海貿風險大,在家是商,出門是盜。”
“再者萬里汪洋無依無憑,一個浪頭打過來,身家性命什麼都沒了。”
嵇堯嗤之以鼻:“我怕風浪大?”
“漢王是我祖母的老相好,人家數十條鋼鐵戰艦,重萬萬石不止,什麼風波浪濤都給你鎮平了!”
掌柜低下頭,不想再跟對方搭腔。
老東家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出這麼個活寶。
哪有拿祖母的清白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也怪當下的風氣不好。
凡是想發財的,無不懷揣着一夜暴富的夢想出海遠行。
先在扶桑落腳盤桓一段時間,然後再登上去往漢國的商船。
時常聽到某人窮困潦倒,流落街頭,但是去了漢國三五年之後就出人頭地,懷揣着萬貫家財衣錦還鄉。
少東家聽得多了,漸漸沉浸在發財夢裏,連祖業都想棄之不顧了。
“你給我盯好了。”
“樓上那老頭要是少一文錢,我斷他一條胳膊。”
“哼,跟我叫板?”
“這也就是在秦國,換成海對面,我一招手叫十萬禁衛軍過來,嚇得你尿了褲子!”
嵇堯撂下狠話后,從櫃枱里摸了一把散錢,大搖大擺地朝門外走去。
“唉……”
“家門不幸啊!”
掌柜的唏噓感嘆,忽然察覺一道目光盯着自己,下意識仰起頭。
陳慶微笑着沖他頷首,舉起茶杯抿了一口。
掌柜立刻露出微笑,作揖還禮。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一邊口口聲聲唾罵漢國亂臣賊子,背祖忘宗。”
“一邊又羨慕漢國人人住大豪斯,家家出門乘坐馬車,還有貫通南北的大鐵路。”
“我們這些年也不容易啊!”
陳慶咽下口中的茶水,悠悠地嘆了口氣。
——
翌日,天晴無風,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預示着春天的臨近。
茶樓中的客人稀稀落落,夥計躲在清凈處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嵇堯束手束腳地站在櫃枱后,聆聽老父親的訓誡。
“何以持家?”
“一絲一縷恆念物力維艱,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跟你說過多少遍,茶樓是小本生意,靠的是嵇家多年積攢的口碑,還有眾多熟客前來捧場。”
“你一時言語冒失,得罪了哪一個,人家再也不登咱們的門,嵇家的基業就缺損了一磚半瓦。”
“長此以往,祖上流傳的家業非得被你敗光了不可!”
老東家吹鬍子瞪眼,恨鐵不成鋼地瞪着自己的兒子。
“爹,我知道錯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沒得罪人呀!”
“你當我真傻啊?”
“人家就喜歡這個調調,我就裝瘋賣傻給他們看。”
“哄得他們高興,多點一壺茶一碟點心,咱們家也能多賺點錢對不對?”
嵇堯先是爽快地承認了錯誤,然後嬉皮笑臉地替自己辯駁。
“還敢頂嘴!”
“你這忤逆不孝的孽畜,嵇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老東家怒氣沖沖,隨手抄起了櫃枱上的算盤。
忽然一道高大的人影投射進來,擋住了大門處的半邊陽光。
老東家怒哼一聲,放下算盤換上一副笑臉。
“客官有請。”
嵇堯脫口而出:“你怎麼又來了?”
陳慶往後退了兩步:“是茶樓沒錯呀。”
“大門敞開,想來是照常經營。”
“難道客人不能來嗎?”
老東家站起身狠狠給了兒子一肘,懟的他差點背過氣去。
“客官您快請進。”
“這是後院拉磨的夥計,平時一般當牲口使的。因為不怎麼見人,所以不太會說話。”
“您別跟他計較。”
老東家賠着笑臉,把陳慶迎了進去。
嵇堯揉着劇痛的肋骨,忍不住怒火中燒。
陳慶目光戲謔地瞥了他一眼,閑庭信步上了二樓。
不一會兒,夥計從水房拎着熱水從櫃枱旁邊經過。
嵇堯立時叫住他:“哎,等等。把茶盤給我,本少爺親自伺候一下貴客。”
夥計面色微變,生硬地笑着說:“少東家,不用了,這種粗活哪能……”
嵇堯搶過茶盤,不悅地斥道:“讓你拿來就拿來,我今天非得把老傢伙伺候舒坦了不可!”
他臉色陰沉,噔噔噔上了二樓。
陳慶還坐在原來的位置,漫不經心地從窗戶打量着下方車水馬龍的街景。
或許不經意間,扶蘇就在人群里。
他一抬頭,二人四目相對。
“大舅哥,久別無恙。”
正當陳慶抿嘴發笑的時候,嵇堯用指節敲了敲茶桌,把托盤放下。
“老丈,你膽子不小呀。”
陳慶嗤笑一聲:“我向來膽子大,長見識了吧好大孫。”
嵇堯登時火大,想張嘴叱罵又怕驚動了樓下的父親。
“老傢伙,別蹬鼻子上臉啊!”
“要不是可憐你年紀大,早就把你沉河裏去了!”
“我手上可沾着人命!”
陳慶更覺得好笑:“人活一世,誰手上不沾點人命啊!”
嵇堯語塞片刻,氣道:“實話告訴你,本少爺在海上走商的時候,殺了一船的海匪。血水淌下來,把海都染紅了!”
陳慶不緊不慢地說:“才一船啊?”
“除惡務盡,你怎麼不追至海匪的老巢,將其連根拔除?”
嵇堯目瞪口呆。
他在茶樓里自吹自擂那麼多年,還從來沒遇上比自己更能吹的。
今天算是遇上對手了!
“那一船海匪足有上百人!”
“砍下的首級堆起來,比桌子還高,紅的黃的嘩啦啦往下滴。”
“你見過沒有?”
嵇堯洋洋得意地看着對方。
“見過。”
陳慶點了點頭:“不過你這座京觀未免太過小家子氣。”
“舉凡攻城滅國之戰,砍下的首級起碼堆得像這座茶樓一樣高。”
“刺鼻的腥氣離着上百步就嗆得人往後退。”
“若是天氣炎熱的話,兩三天京觀就開始腐臭。流淌的黃水綠水黏黏膩膩的,踩一腳鞋子臭不可聞,無論如何都洗刷不幹凈,非得挖坑埋了不可。”
嵇堯怔怔地愣在原地,下意識問道:“老頭你真見過這樣的京觀?”
陳慶微笑着說:“唬你的。”
“你未曾傷過人命,我也未曾見過京觀,咱倆算是扯平了。”
“另外殺個百把人,流出來的血微不足道,海水紅不了。”
“以後吹噓得像樣點。”
嵇堯又好氣又好笑:“嘿,你這老頭挺有趣。”
“算我甘拜下風,吹不過你行了吧?”
“您慢慢喝茶,本少爺還有大生意要談。”
“我準備往漢國走貨,一趟下來夠你吃喝十輩子了!”
陳慶無奈地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約定在銅鐵鋪對面與扶蘇相會,他才懶得搭理這個小輩。
“老師,朝廷真的準備征討漢國了!”
“您快看!”
昨日的老學究坐在偏僻的角落,與一名年輕人閑逸地翻看着報紙。
“大政三問。”
“一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漢國逆臣賊子不服王化,不尊皇命,何日討之?”
“二問:月氏背信棄義,私自朝貢漢國,與之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何日伐之?”
年輕人郎朗的誦讀聲回蕩在空曠的茶樓中,看到第三條的時候,他的聲調降低了不少。
“三問:秦國何時才能有自己的全金屬蒸汽戰列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