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木山的哥哥金山是泥瓦匠,金山去沙市做泥瓦工,就帶着木山去沙市做小工。

兩個月之後,木山一個人從沙市騎着自行車回到村裡。這對於從未去過沙市的我看來,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創舉。我希望有朝一日也像木山那樣從沙市騎着自行車回村。

木山穿着十分流行,看上去很瀟洒。尤其是牙變白了,白得像珍珠。木山見到我,故意露出牙齒問:“我的牙白不白?”

我看着木山白得發亮的牙,羨慕不已,便問:“你的牙,怎麼這麼白了?”

木山很得意的樣子說:“一天,刷三次牙。”

我非常吃驚的問:“沙市人一天刷幾次牙?”

木山笑着說:“三次。”

我聽木山這樣說,也想一天刷三次牙。但想到村裡人大都是早上刷一次牙,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的自行車多少錢買的?”我問,心生羨慕。

“五十塊錢。”木山很自信的說,“去沙市做小工,一天的工錢兩塊五。食堂賣的肉包子這麼大,只要兩角五;洗澡到澡堂子裏洗,那都是熱水,隨便洗;睡在樓房裏涼快,不掛蚊帳也沒有蚊子。”

我聽木山這樣說,非常動心,下決心要和木山一起去做小工。心想,一天的工錢兩塊五,照這樣計算,一個月就是七十五塊,干一個月足以買一輛自行車;要是再干半年,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可是,幾天之後,木山來邀我一起去沙市做小工。我又不想去了:認為做小工被人看不起,尤其是擔心梅香因此看不起我。

梅香是我小學二年級的同學,她二年級沒有讀完就去了沙市幫親戚帶孩子。這幾年在沙市上班,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腦海里還是梅香二年級的樣子:

總是看到梅香臉上露着甜甜的笑意,像是在說話一樣,臉蛋上隨之顯現出小酒窩,十分可愛。梅香見我直直地看着她,害羞地轉過頭去。這時腦後的一對小辮子展現到我眼前,小辮子辮的很好看,尤其是末端用紅毛線一輪又一輪的纏着漂亮極了。我很想伸手去觸摸,但又不敢。那時就想等長大了也和她在一起。

木山知道我的顧慮,“等我二叔幫我找到工作,我們一起去上班吧。”

我立刻點頭答應。於是,一心一意等待木山二叔的消息。

過了很多天了。木山該回來了吧,我想到這裏,猛然一路奔跑,驚得一群群雞子咯咯叫聲一片,四處躲藏,居然有一隻雞飛上了小樹枝上;幾隻狗夾着尾巴四散逃跑,驚恐的樣子不停地狂吠。

木山家的大門半掩着:木山回來了。

木山看見我,很開心地笑了,故意沖我露出牙,問:“我的牙白多了吧?”

“你二叔那邊有消息沒有?”我趕忙問。

木山搖着頭,“一個小廠。”

“什麼廠?”我激動地問。

木山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

我接過牛皮紙信封,上面一行宋體鉛印字:沙市xx用品廠,下面還有一排小兩號的字,是廠的詳細地址。

我趕緊問:“那,什麼時候去沙市?”

木山搖搖頭說,“這個廠不好,我不想去。”

我趕緊問:“怎麼不好啦?”

“沒聽說過這個廠。”木山一本正經的說,“沙市日化,沙市電冰箱廠,才是好廠。“

我搖了搖頭,不知說什麼了。

木山安慰我說:“再等等,等到好廠,我們一起去。”

我頓時萬念俱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赤腳:雖然是春天,但赤着的腳凍得通紅。我像是自言自語:“我就想買一雙鞋子。”

木山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赤腳上,很無奈地樣子。忽地轉過頭去看不遠處的什麼東西。

我問:“你在看什麼?”

木山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順着木山的眼光看去,並沒有看到什麼新奇的東西。當我迴轉頭髮現木山的眼裏溢滿了淚水。

“你怎麼啦?”我問。

木山眨眨眼,笑着說:“眼睛裏進灰塵了。”

此時,風平浪靜,怎麼會進灰塵呢。我想,一定要離開貧困的家去沙市,去沙市就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想到去沙市就穿我哥的解放鞋:雖然那鞋破了洞,但哥依然很愛惜捨不得穿,總是晾曬在屋檐下。

“你真想去?”

“真想。”

木山推着自行車向荊洪公路走去。我默默地跟着木山,心裏忐忑不安。

木山把自行車賣給了賣包子的銀海,對我低聲說:“我們去沙市。”

我內心裏頓時五味雜陳,急急忙忙回家收拾了被子行李:把書桌上的幾本小說,日記本,幾摞稿子,鋼筆和墨水也一併裝入蛇皮袋,用一根繩子紮緊口袋。

當我扛着蛇皮袋,回望這間陪伴我十幾年的老屋時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雖然很多時候都想離開老屋,但真到要離開的時刻,卻又十分的不舍。蛇皮袋裏裝着我所有的財產,也許,我不會再回來了。我走出門時,順便穿上哥哥曬在屋檐下的解放鞋。

我急沖沖趕到木山家裏。木山已經收拾好了被子行李,用的是花花綠綠的編織袋。

“怎麼啦?”木山看着我,有點慌張的樣子問。

我迅速抬起腳,幸福而激動地說:“我哥的解放鞋。”

我深刻的感受到穿上鞋的幸福。那種幸福只有長期沒有鞋穿的人才有的體會。

木山大笑起來,說:“那快走吧。”

我和木山各自拿着行李,急急忙忙地來到荊洪公路上,焦急地等待去沙市的公共汽車。

我四下里看着,內心裏激動而緊張:終於要去夢寐以求的沙市啦,還有,可以去看望梅香了。

“梅香,在沙市哪裏?”我試探着問。

木山笑起來:“我帶你去。”

“你說,梅香還記得我嗎?”我很擔心地問。

“上次見了,梅香還提起你。”木山說。

“你怎麼說的?”我趕緊問。

“齊家鳳在幹什麼?”木山詭異地一笑。

齊家鳳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在三年級時,我自己改了一個名字。我想,梅香還記得我,真想去看看梅香啊。

一輛紅色的公共汽車從遠處拐彎處駛來,木山伸長手臂在空中瘋狂搖擺,大聲喊:“停車,停車!”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呼救一般。

我也學着木山舉起了手,舉到一半卻僵住了。

紅色的公共汽車滑過去十幾米遠,車門“咣當”一聲打開。

木山提着兩個袋子,猛地沖了進去,像老鼠鑽洞一樣敏捷。

我也學着木山衝進公共汽車裏。這時汽車開動了,我的身體搖晃不定,又不知所措。木山扶着我,走到車廂里後面的空座位坐下來。

這一刻,我才長舒一口氣,與木山相視一笑。

汽車很快就駛過村子,我想,從此以後,我都有鞋子穿了。還有,不會種地了。

我很不好意思的對木山說:“等到沙市,我也每天刷三次牙。”

木山沖我笑,再一次露出白的發亮的牙。

一個梳着長辮子的女售票員走到木山跟前,肥碩的屁股靠着座椅上像海綿一樣凹了進去。女售票員用不屑的眼神掃視了我和木山,目光再次回到手裏握住的木板上,木板的一面固定的幾摞車票,另一面是疊得很整齊的紙幣。她稍微等了一會,就用沙啞腔調冷冷地問:“到哪裏?”

“沙市。”木山瞪着眼憋着腔調吼道。

“一個人,兩塊八,兩個人五塊六。”售票員依然不屑的眼神,在我和木山之間來回觀察着。

木山不吭聲。我也不敢吭聲。

售票員依然不屑的表情問:“哪個買票?”

我很緊張地推了推木山。

木山遲疑了一陣,然後又朝我笑笑,這才從口袋裏掏出六塊錢遞給售票員

售票員麻利地接過錢,實際上是從木山手裏抽走的,然後快速撕下幾張車票,又反轉了板子抽出兩張紙幣,合著車票一併遞給木山。最後迅速轉身而去,像是逃避什麼似的走開,扭動的屁股隨着汽車顛簸而顫動,像是裝滿豆漿的包袱。

我看着那飄動的長長的辮子,再一次想起梅香,我想,要是梅香還留着辮子,估計也有這麼長了。售票員的態度讓我意識到什麼,希望梅香在沙市沒有變。

公共汽車快速前行,駛出了熟悉的普濟鎮。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飛鳥,正飛向自由的天空。

“上班一個月多少錢?”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問。

“怎麼也有五六十吧。”木山笑着說。

“我想先給我哥買雙解放鞋。”我說,“然後,給你買自行車。”

“不用。”木山說,“你先給你哥買鞋子,你自己也買雙鞋子,再買兩套新衣服。”

我哦了一聲,平時只是關注了鞋子,因為我沒有鞋,卻不知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舊了。

“你到了沙市,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學沙市話。”木山一臉嚴肅的交代。

“梅香是不是說的沙腔?”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當然,她的一口沙腔咧。”木山說,“就像沙市人。”

我吃了一驚,有點害怕見到梅香了。

“我還跟梅香說,你會跳霹靂舞呢。”木山說。

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問:“你怎麼跟她說這些呢?”

木山又笑着說:“我總不能說,你天天放牛吧。”

我笑了,很想在梅香面前跳霹靂舞。

“我一定要好好乾。”我說,“爭取買輛公路車,然後騎着公路車去見梅香。”

“買公路車,不吃不喝,要攢一年的工資呢。”木山說,那樣的語氣認為我不可能辦到這件事。

“事在人為啊。”我說。心想,為了風光地去見梅香,付出什麼都無所謂。

我想起木山在四年級的時候故意留了一級,問:“你怎麼留了一級?”

木山笑着說,“就想和鄒紅艷在一起讀書。”

“現在呢?”我問,“你們關係怎麼樣?”

木山搖着頭說,“她家要招女婿。”

“那好啊。”我笑着說,“她那邊姊妹多,沒有男孩,你過去正好啊。”

“我不想做上門女婿。”木山笑着說。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認為是一樣。”

“你有點志氣,好不好?”木山變得生氣的樣子說,“再窮,再怎麼樣,都不要做上門女婿。”

“做上門女婿,有什麼不好呢?”我問,真不理解做上門女婿有什麼不好。

“第一點,改名換姓,就不能接受;第二點,生的孩子還要跟女方姓;第三點,不能進祖墳了。”木山咬牙切齒地說。

我感覺到非常可怕,心想,這三點確實有點過分。再怎麼也不要做上門女婿。

汽車飛馳,離沙市越來越近,也離梅香越來越近。我不由得激動起來。我想,要是在沙市見到梅香,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我立刻想像出騎着公路車去見梅香的情景。

木山突然興奮起來,用手指着窗外,大喊:“看,沙市日化。”

我順着木山手指的方向,看見一棟高樓上豎立着“活力28”字樣的牌子。廠門口有很高大的門房,很寬的鐵柵欄,鐵柵欄上也焊接着“活力28”字樣,十分美觀大氣。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進進出出,讓人羨慕不已,好一派繁榮的景象。

“這就是電視上放的‘活力28,沙市日化’?”我無比激動,興奮地問木山。

“對啊。”木山也興奮地大聲說。

“你就是想來這裏上班?”我故意略帶譏笑地問。

木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小聲說:“誰不想呢,就是當臨時工都進不去。”

“不要想那些遙不可及的,”我拍着木山的肩膀說,“做手邊清楚的事吧。”

“你還不是想買公路車嗎,買公路車是你的夢想吧。”木山笑着說,“我的夢想就是來這裏上班。”

我點點頭,心想,其實,我的夢想是看望梅香,買公路車就是為了見梅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每個人都是在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

公共汽車在沙市繁華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着,我東張西望,繁華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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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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