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別恩師
抱朴子見青年男子面有異色,不由淡淡笑道:“到底是高門大族,不曾想如今竟是鄉野聞名”,這句話說出來,不知是稱讚還是在嘲諷,或許還有些許無奈。
“仙翁,晚生失態!”,青年當即醒悟,退一步作揖告道。
抱朴子撫須點頭,對青年能及時醒悟頗感欣慰,也就更信自己沒有看錯人,當即正色交代道:“此去君之前途兇險莫測,禍福難辨,宜好自為之”,話說一半,又似有不忍不舍之意,因而繼續說道:“想我終生無妻無子,自三十年前絕仕途之念后,潛心儒道之學,兼陰陽醫理,雖門徒甚眾但無有衣缽者,君之一去,我又須與草木對飲了”,說完自顧自地呵呵一笑,只是不管如何克制,這笑的難免幾分苦澀。
“仙翁……”,青年也不覺動容,“若仙翁不棄,我願秉承仙翁門戶,侍奉終老”。
抱朴子見青年完全真情流露,回想自己月余來與其相處融融,把酒言歡極盡己興,雖對青年有救命之恩,卻時有亦師亦友之感,因而心念一動道:“門戶香火之事,我已看得淡了,只是一生心血成書十餘冊,不唯文章教化,兼有丹石藥理,不期我死之後隨我泯滅塵土,若對後世有些許益用,我當含笑九泉”。
青年聽完,當即鄭重其事緩緩拜倒,三拜之後抬頭說道:“恩師在上,請受弟子劉霄再拜!”,說完又是工工整整三次叩首。
抱朴子頓時開懷大笑道:“三拜即可,何來再拜?”。
劉霄仍未起身,也隨着笑道:“前三拜為師禮,后三拜為活命之恩,且為弟子指明去路,又恩同再造,大恩不言謝,唯有這三拜”。
“劉霄?好名字!”,抱朴子笑意不減,一邊起身扶劉霄起來,一邊又說“恩不恩的,再不必提及,只望霄兒他日但得**,少顧一己之私,多慮家國百姓之事,則為師別無所憾!”
劉霄聽得抱朴子一席話,宛若得到一束天光,一下子讓他心神澄澈。在他那個時代,所謂魏晉風骨廣為流傳,多數人附庸風雅,以隱野不仕為風流佳話,現在看他的師父抱朴子其人,蓬頭亂髮,衣襟不整,醉酒當歌,言行無不驚世駭俗,可是又有誰知道抱朴子心中心繫天下安危、百姓苦楚?這個隱字,非願為之,不得已罷了。
想透這一層,劉霄對抱朴子又多了幾分可憐可嘆的意思,可憐可嘆在瞬間又化為不舍和不放心,因而說道:“恩師,我想在雲浮山中多留些日子,一來再侍奉一二;二來月余間過的渾渾噩噩,臨行前想把這房前屋后收拾利落”。
“霄兒何其痴也!”,抱朴子仍舊笑道,“豈不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上天看來,天地萬物本是無異,人與芻狗草木並無二致,何必取此舍彼,喜我而惡他?天為蓋兮地為床,兼有茅舍遮風擋雨,為師愜意得緊!我已交代門徒,他們在山腳村口迎你,你,這就走吧”。
“師父……”。
“無須多言!”,抱朴子臉上沒了笑意,接連擺手道。又想起一事,疾步入內室,抱着一疊散亂書稿擲於地,不發一言扭頭奔向茅舍后的土坡上,袒胸露乳躺下曬着太陽,左顧右盼地從一頭亂髮間抓下三兩隻虱子,就與那掌中虱子對吟起詩詞歌賦來。
劉霄無法,搖搖頭微微嘆息,心道:“師父這般行徑,也是魏晉風流吧?”。於是遙作一揖,又尋來一塊舊布,將書稿整理包裹好,便作別生活月余的草廬,往山下而去。此時的劉霄可是未曾預料到,此一去,可真是步步驚心。
劉霄在山下會上抱朴子門徒,由門徒中兩人作嚮導,奔波三日後來到南海郡郡治番禺城外一處寺廟,門徒便將劉霄交予一年約五十上下的僧人,然後作別而還。這位僧人,正是謝安好友——支遁大師。
說起支遁,以前和謝安的侄子謝朗有過數面之緣。支遁還記得,論起脫胎於老莊之道的所謂玄學,謝朗頗有幾分睿智機鋒,那年謝朗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吧,謝安攜謝朗和另一個更小的侄子謝玄赴清談之會,聚會的話題不意間說到風水學問和因果報應上,少年謝朗不服支遁言論,當眾朗聲問支遁道:“如因果報應不爽,為何世間總是惡人得利?既有所得應為前世種下善因,然今世為惡人,必是前世種下惡果,如此,豈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哉?”。面對這樣的詰問,一代高僧支遁一時竟不能答,結果參與聚會的一眾名流高士紛紛一笑了之,轉而大讚謝家小子了得云云。
謝朗的年少往事在支遁腦海一閃而過,歷生死劫難后,再次看到“謝朗”生氣盎然立於自己面前,支遁心裏還是高興的,不僅僅是替老友謝安感到高興,是實打實發自內心的高興。國多俊才,雲胡不喜?
“二郎,身體可曾痊癒?”,支遁右手執一串小佛珠,雙手合十后淡然一笑問道。
“二郎?”,劉霄心知對面這位老和尚是在稱呼自己,只是他一時間還覺得這個稱呼很陌生。師父抱朴子臨行前只是告訴他,此行要去會稽郡替代一位謝姓子侄,除了被代替的謝姓子侄幾乎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外,師父並未多言一句,甚至連那位不幸病逝的謝氏子侄名字都不知道,或許,師父抱朴子本身也不知道吧。
“多謝大師,已痊癒了”,情況未明,劉霄不敢多言。
“大師?”,支遁心下一樂,以前這小子可不是這麼稱呼自己的,雖相見不多,然但凡見面,老遠便聞這小子稱呼自己為“大肚支公”長短云云。但支遁轉念一想倒也釋然,四、五年忽忽過去,昔日的少年早已加冠成年,多一份沉穩,那是應該的。
“痊癒就好。此間情況,前日我已遣快馬報知府上,好叫你叔父放心。再者,我與南海郡太守顧悅有舊,顧太守聞聽二郎路經番禺,有心相邀一見,二郎以為如何?”,支遁問完,只是靜待劉霄給出答案,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顧悅?顧悅又是哪個?”,劉霄頭大如斗,此時才着實後悔,悔不該當初讀到歷史時只求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但這個顧悅既然是南海郡太守,以劉霄知道的東晉門閥政治,士族當道的情況來看,位居太守之位,顧悅一定是高門大族。王、庾、謝、桓,顧、陸、朱、張,北南四大家合稱東晉八大世家,難道這個顧悅是江南四大族中的顧家之人?想想顧家中的名人,顧雍可是三國中任過東吳丞相的大才。可惜的是,劉霄對顧家的了解也僅限於此,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個顧悅跟三國東吳丞相顧雍到底有沒有關係。那麼顧悅,為何又要相邀自己一敘?
“一切勞煩大師安排,晚生倒也樂意拜會當朝高士”,劉霄權衡再三後作出回答,不管怎樣,逢宴與會便相互稱風流高士,這大約是東晉社交潛規則,錯不到哪裏去。
“如此,今晚便在寺中客房歇息,明日我們再往番禺城中拜會顧太守”。支遁恢復臉上的淡淡笑意,雙手合十變成單手一禮,隨後便引着劉霄穿堂越院,將其安置妥當這才告退。
寺中夜晚甚是清靜,只有不知名的小蟲兒吱吱唧唧鳴叫不停。想必是個大好的月圓夜,窗外月光如水,映桃花數點於窗紙之上,靜極中的劉霄久久卻不能入睡。父母安好?可曾傷心欲絕?前途漫漫,坎坷幾何?相處僅月余的師父抱朴子,甚至從頭到尾從未問過自己姓甚名誰,家在何處便做此安排,用意何在?僅僅因為自己從天而降?眼下這個老和尚倒是對自己禮遇有加,但總感覺隔着一層紗,此大師何方神聖?明日又該如何應付這個顧太守?劉霄此時想不出答案。不管怎樣,既然來了,先要牢牢紮下根,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