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七章 心病

第一零三七章 心病

臘月初,建康下了1場大雪。天氣寒冷之極,雪停之後,整個建康城像是1座大冰窖1般。

這幾日建康柴薪木炭價格飛漲,因為天氣寒冷,百姓們不得不奢侈的點起柴爐炭火取暖,家家戶戶烤火取暖,這讓整個建康城的上空都籠罩着灰濛濛的1層煙霧,遠遠看去,像是籠罩在城市上空的1團陰雲1般。

烏衣巷謝府後宅,大雪鋪滿花樹枝頭和內外角落。往年除了特定的區域需要賞雪,所以不加清掃之外,其餘的地方,只要大雪1下,僕役婢女們都會將積雪迅速清掃乾淨,不至於讓積雪影響日常的生活。但現在,雪已經下了數日了,府中積雪依舊到處都是。春夏瘋長的花樹上被積雪覆蓋,1團團1片片,像是1朵朵棉絮堆在上面,顯得雜亂無章。

西院謝玄住處,腳步聲沙沙響起。謝汪陪同兩名老者從院子裏走出來。兩名小童跟在後面,身上背着藥箱,低着頭踩着路旁的1團團積雪。

“謝公子莫要相送了,老朽等無能,不能為大公子根除病痛,着實慚愧之極。請留步。慚愧慚愧。”到了院門口,1名老者拱手道。

謝汪拱手道:“莫要這麼說,2位已經儘力了。哎,只是沒想到,堂兄的病情如此嚴重。我已然遍請名醫,也都不見好轉,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另1名老者長嘆1聲道:“謝公子,貴府大公子的病,其實非藥物所能醫治。大公子固然曾經受過傷,肺腑也受損,但只要小心保養,還是無礙的。但問題在於,大公子有心病,氣血鬱悶,心胸難抒,此乃鬱結之症。此番傷勢複發,便是鬱結吐血所致。用藥物治療,治標不治本。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還是得從根子上解決難。老朽和郭郎中固然醫術不佳,但就算是有神醫妙藥,也難治心病。我等還是認為,謝公子要寬慰大公子,問明鬱結所在,解決心病之政。不然,哎……老朽斗膽說句不吉利的話……這病拖下去,恐怕……恐怕有性命之憂。”

謝汪聞言面色鄭重,拱手道:“多謝指點。2位好走,我命人備車馬送2位出城,勞煩2位了,路上小心。”

兩名郎中拱手道謝,1名謝府僕役上前引着他們去了。

謝汪站在院門口發了1會呆,轉身慢慢的進了院子,來到廊下。

屋子裏傳來咳嗽聲,謝玄披着長衣從房中出來,1名婢女在旁攙扶着他,被他伸手推開。

謝汪忙上前道:“阿兄怎麼起來了?快回屋躺着靜養。天氣寒冷,着了涼可了不得。”

謝玄面色清瘦。只短短數月時間,他就像是變了個人1般。原本俊美的面容變得清瘦無比,眼窩深陷,顴骨高隆,鬍子亂糟糟的。頭上的髮髻也蓬鬆散亂,走路時腳步也有些虛浮。

幾個月前,從京口回來的半路上,謝玄吐血昏迷摔下馬來,高衡諸葛侃等人連夜將他帶回京城醫治,次日起,謝玄便卧床不起了。

從那時起,謝汪謝玩等人4處求醫,遍請京城內外名醫前來醫治。各種名貴藥物吃了不知多少,卻不見效果。眼見着謝玄1天比1天的虛弱,時常吐血,令人憂心。

很多人以為是謝玄舊傷複發所致,但其實只有很少人的人知道,謝玄是心中鬱結所致。謝玄的人生,從北伐失利開始便1路遭受重大打擊。驕傲如謝玄這樣的人,如今甚至被劉牢之背叛,這口氣他如何咽的下去。

虎落平陽被犬欺。有的人善於隱忍,能夠在艱難的時候蟄伏,咬着牙忍受屈辱。但謝玄不成。他高傲的性格,優越的過往讓他無法接受眼下的局面。他的上萬北府軍兄弟如今淪落到了無處可去的地步,這讓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當然,這也不光是因為劉牢之的背叛。北伐失利時便埋下了根子,北伐失利引發了1系列的後果。謝安辭官之後去世,在謝玄心中也歸結為自己的錯誤。會稽城中百姓對謝玄的冷淡和口碑的崩塌,司馬道子的欺騙,甚至李徽對交還廣陵彭城的拒絕。這種種的1切都讓謝玄心情鬱結。

劉牢之的背叛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1根稻草罷了。

這種種的1切,讓謝玄這個曾經陽光燦爛,瀟洒開朗之人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但凡謝玄是個肯放下的人,也不至於如此。但他是謝玄,他的光芒來自於自信和驕傲,他的魅力來自於他的性格。所以,他過不去這道坎,他不能釋懷。

“我是紙糊的么?那裏便那麼容易着涼了。天天躺在床上,我都要發霉了。”謝玄道。

謝汪笑道:“堂兄這不是病着么?病了就得休養。今日請的這兩個郎中還不錯,1下子就看出病因了。留下了方子,1會我命人去煎藥。幾副葯下去,便會好了。”

謝玄看了謝汪1眼,微笑道:“雲度,你也莫要騙我。自家知自家事,我這病是好不了啦。葯也不必吃了。這幾個月,吃了我這1輩子的葯,嘴巴里到腸子裏都是苦的,罷了,不想吃苦了。”

謝汪忙道:“那可不成,良藥苦口利於病。葯還是要吃的,更不能說喪氣話。什麼好不了?阿兄才3十幾歲,正當盛年。病這東西,自然是來如山去如絲,着急也不成。”

謝玄苦笑1聲,擺了擺手看着外邊院子裏陽光下的雪景,道:“好大的雪。臘梅花該開了吧。我想去瞧瞧。”

謝汪道:“還是別出去了,天氣寒冷。等病好了隨便逛。喝酒賞花聽曲都成。”

謝玄搖頭,舉步往外走。謝汪知道勸不住他,忙從僕役手中取過1頂絨帽替謝玄戴上,扶着他慢慢的走到廊下,走向院子角落。

角落裏,1棵老梅正在雪中開放,淡黃色的花瓣晶瑩剔透,在虯枝白雪的映襯之下彷彿是1副素雅的淡墨畫。

謝玄站在雪地里,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花瓣,表情很是愉悅。

“雲度,我曾喜歡大紅大紫之物,花啊草啊都喜歡絢麗多姿的。梅花我也喜歡紅梅。這臘梅1向是我不喜的。4叔當年說我心不夠寧靜,閱歷不夠深,欣賞不來臘梅的素雅和內斂之姿。我曾不以為然。但現在,我算是明白了。這臘梅看着不鮮艷,但是頂霜傲雪,風骨卓然。雖不惹眼,但是暗香悠長,低調而內斂。難怪4叔那麼喜歡。對了,還有弘度,他也喜歡臘梅。花草之物,豈非和人也1樣。”謝玄沉聲說道。

謝汪在旁點頭不語。

謝玄繼續道:“難得的是,臘梅開在最為嚴酷之時,試問此時有哪1種花能夠開放?最為嚴酷的環境之中,他卻綻放於此,這是何等堅韌的風骨。萬紫千紅之時他卻隱沒不見,不去湊那熱鬧,當真君子之風也。可惜,我沒能早些明白這1點。4叔是對的,他早就知道我沒有這番韌性。我只是拿萬花叢中的1朵罷了。趁着暖春明媚之時開放,霜雪1來,便枯萎不見了。”

謝汪沉聲道:“阿兄不要這麼說。阿兄已經做的很好了。天下有誰能夠比阿兄做的更好?阿兄萬不可妄自菲薄。”

謝玄苦笑道:“我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4叔1去,我什麼也做不成。反被人戲弄,被人輕慢。我是個失敗的人。之前種種,都是幻象而已。”

謝汪忙道:“阿兄怎可如此說自己?小弟聽不得。”

謝玄伸出蒼白的手指,在面前1朵臘梅花的花瓣上輕輕拂過,沉吟半晌道:“我只是現在才看清了自己罷了。你不愛聽,我便不說了。我知道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我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

謝汪道:“我謝家上下從未對阿兄失望過,阿兄已經很好了。”

謝玄苦笑1聲,吁了口氣道:“謝玩呢?怎麼兩日不見?”

謝汪道:“他有些事情要處置,很快就回來。”

謝玄歪着頭道:“他去了徐州么?”

謝汪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決計沒有。”

謝玄皺了皺眉頭,想說什麼,卻又咽了下去。半晌后道:“司馬道子今日派人來了么?”

謝汪道:“是。上午派人來探望,還送了些名貴藥材來了。按照阿兄的吩咐,和之前1樣,我沒收東西,打發了他。”

謝玄冷笑道:“司馬道子這廝是探聽我死了沒有,他打着我手下萬餘北府軍兄弟主意呢。高衡他們有消息么?”

謝汪道:“高將軍和諸葛將軍按照兄長的吩咐,暫屯軍於石城縣。高將軍昨日派人送信前來,說軍中將士都牽挂你的傷勢,希望能夠來探望。詢問可否前來。”

謝玄沉吟片刻,緩緩道:“你命人通知他,明日來京城見我。但只能1個人來。要麼諸葛侃來,要麼他來,必須留1個統軍。不要大張旗鼓,要悄悄的來。我有話要交代他。”

謝汪點頭道:“好,我會去辦的,阿兄小心。”

謝玄輕聲道:“關於我的病情,司馬道子若是探問你。你就說,我已經逐漸康復,只是需要休養。待我康復之後,自會拜訪他。”

謝汪道:“知道了阿兄。”

謝玄點點頭,眯着眼看着面前的臘梅樹靜靜地欣賞。1陣冷風襲來,左近枝頭落雪紛紛而下,灑了謝玄謝汪1頭1臉。

謝汪忙替謝玄拍打身上的雪粉,沉聲道:“阿兄,回房去吧。外邊久待不得。”

謝玄微微點頭,抬頭看了看西斜的冬陽,冬陽雖有氣無力,但卻極為刺眼。謝玄覺得頭暈目眩,忙低頭扶着梅枝閉目不動,覺得好了些之後,才轉身踩着積雪緩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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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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