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1:Iolei(埃歐雷祭壇)
作為一名軍事發燒友,在對著名戰例討論時,我生平聽得最多的,大多是些那樣的廢話:要是我,會在那座山頭或谷地,埋下伏兵,如此這般怎樣怎樣,可見誰當統帥又豈能不敗。事後諸葛亮們全然不考慮當時的戰場瞬息萬變,落後的通訊傳遞,以及糧秣輸送的困難,這些客觀存在的原因。勝敗不是由一兩件失誤造成的,而是由無計其數因素綜合導致。
同樣,在對歷史人物的定位時,當代人也喜愛過度拔高或不切實際的褒揚。好比說馬克.吐溫,有人說他是廢奴主義的擁護者,對廣大勞動人民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吐老爺子就出生在密西西比河畔,他寫作時南北戰爭還沒爆發,完完全全就是對當時的美國南部田園牧歌真實的描寫,作為記載歷史時期的文獻具有特殊價值罷了。還有一個魏晉南北朝的冉閔,在過度包裝下,竟成了挽救民族的英雄天王,我想石閔如果活着,當聽見這些奇談怪論,估計也得暈菜。老子就是為了驅民己用,利用公憤驅逐梟羯殘餘勢力,圖謀自己而已呢。
被圍困在金色階梯酒場霧龍牙島的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同樣是以自己主觀去理解整件事。作為驍鷙,潛入魔魘的最初動機,是為了將九頻道當家花旦Dixie帶回現實社會。結果,卻陷入了一系列迷霧般的劫難之中。在絕大多數時間裏,我只是將自己想成他人經歷的載體,隨波逐流任其發展,殊不知被淤泥池女屍拖入最終噩夢,才揭開冰山一角。
我那個連名字都在造假的老爸—瑪德蘭,其身份根本不是什麼高級土木工程師,而與暗世界信奉異端邪說的怪人實為同類。最叫我吃驚的是,在結識我老媽蘇菲前,他有過一段秘而不宣的戀情,而情人便是眼前的這名黑水仙,也是造成0514房鬧鬼事件的元兇!
當女人知道我隨身帶着天鵝絨,不僅氣得沸騰,說難怪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他人掌握之中,這顆金屬怪球真名叫做若文望之魂,是翡翠之華親手打造的十二顆華蓋之一。
而它實際的由來,則是在山銅礦井的黑水河畔,閃靈狄奧多雷親手交予我的,並說當看見貓血沸騰,即代表它取呂庫古小姐性命之時。因而,我始終以為是老妖的某件秘寶。直到一周后,與林銳見面后問起,他默默點頭方知事情始末,這東西的原主人果然是翡翠之華,只不過贈送給了閃靈當焚天雷罷了。
女人盤腿而坐,渾身被黑霧縈繞,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只聽得一聲爆響,她似乎是將自己炸了。隱約間蓮花花瓣那頭成了燃燒的一團漆黑油脂。
“那件東西是把人油燭台,掩藏在你身後的門內,十秒鐘前瑪德蘭到過,他告知了我安放磁帶的地點。你錯了,他真正愛的人是我而不是蘇菲。我會為你爭取時間,直到燃燒殆盡。”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已有死的覺悟了?可喪命在此,知道了H1—092錄音帶在哪豈不是變得毫無意義?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鬧明白,便見得一隻頭冠骷髏浮到明窗前,咆哮一聲向我撲來。而當這具骨櫛驍靈竄至擋欄時,在毫無外力作用下,整顆怪頭就像被子彈擊中的西瓜,化為了血泥。鬼東西直墜下去,摔在舞池中央痙攣不已。
我看得目瞪口呆,實在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整片樓廊中央的絕大面積,似有某種看不見的利器在高速飛舞,炮製這一切的必是黑水仙無疑,這個文文靜靜的女流究竟是人是妖?這種怪象我只在山銅礦井見過,那是被封在異世界呂庫古山莊我那宿命中的妻子—小蒼蘭,操控另一個自己的身子,採用真空血爆賺取了狄奧多雷。難道說,麗恩也是只半妖?
更多的骨櫛驍靈見同伴轉瞬即逝絲毫不為所動,紛紛以那種怪異的登天踏橋姿態浮上半空,打算接過同伴的革命火種再接再厲。我暗暗叫苦,慌忙伸手去推身後小門,可惜上着重鎖牢不可開。正待我竭力翻着褲袋找發卡時,突感胸前口袋像被人丟進塊燒紅的煤炭,燙得冒起青煙來。我急忙脫去禮服,天鵝絨便滾將出來,造成我嚴重灼傷的,正是此物!
“你也要叛變投敵嗎?”我怒不可遏地叫罵著,扯落領帶裹住右手,打算去掏。
一隻突破樓廊刀劈斧砍的頭冠骷髏見事情急了,不顧雙肩被無形怪力擊得血肉模糊,嚎叫一聲躥上樓層,雙腿往浮雕工藝板上一蹬,側着腦袋張口噬來。我忙端起MP5,照準那顆黑頭射出全部鐵蓮子,結果就像打在銅鐘上,光聽撲哧作響,此物竟毫髮無損。
“我的媽呀!”我知道身邊沒有觀眾,依舊手指着骨櫛驍靈高聲驚嘆:“強梁如半神,也吃不住成噸的子彈狂轟濫炸,尚且會用手擋,腳步被阻停,這究竟是什麼?”
此物豈肯答我,轉瞬間便穿插進了我與屋門之間,我忙側轉身子,扭腰借力將手中槍拍擊出去,正中驍靈下顎,當即破成碎片!這傢伙跟個沒事人般探出陰爪亂撈,我急出滿頭臭汗,慌忙俯身躲閃,避開它那凌厲一擊。趁勢抓住它兩條腳踝,狠命一帶將之拽倒在地,揮舞雙拳直搗頭冠骷髏的肋排,結果像搗進融化的瀝青,搞得自己手臂漆黑。
恰在此時,滾在地上的那顆天鵝絨,兀自浮將起來,直照着門鎖位置撲騰而去。骨櫛驍靈毫無提防,黑頭正抵在門前與我角力,當怪軀與若文望之魂接觸之際,就像紙片遇見燒紅的鐵丸,瞬間被破出個大洞,這才怪嚎一聲,被我凌空一記大背包甩下樓層!
“誒?此女適才還信誓旦旦說會燃盡生命助我進屋?此刻幹嘛去了?果然靠人還不如靠自己。”我是又氣又惱,不由回頭朝對角線望去。見那頭依舊雲山霧罩黑漆漆一片,與此前並無任何區別。當看向左右兩側,不由連聲大叫不妙。
拜那隻敢斗之士偷襲得手,讓底下徘徊的眾妖瞬間醒悟了過來,麗恩所施展的妖法,是有距離局限的,她只能嚴密把控住整座三樓中段的絕大空間,但當漏網之魚緊貼樓牆越過雷池,就能從側面魚貫而上。而她似乎無法移動,故而只能見我頻頻涉險而望洋興嘆。
兩者作比較,骨櫛驍靈們似乎覺得我的危害更大,紛紛撇開她奔我而來,標靶之人瞬間轉移對象,我反倒成了掩護她的目標。見天鵝絨正在門把手前飛速旋轉,我也理不清這算是幹嘛,便蓄足氣力照着門板儘力一踹,結果那些重鎖就像虛設,門似乎根本沒鎖,我藉助慣性連人帶球一頭扎了進去。
金屬球從地上一下騰起半人多高,貓血紅石撞將出來,猛得吸附到門板上,迅捷化為蟲蟻般的流動顆粒,不到數秒便吞噬盡了整扇門板,化為了一道刺破雙眸的紅光!當眼睛適應回來,那頭哪還有門,成了與四周一模一樣的鉛灰色牆體。適才還鬼哭狼嚎般的頭冠骷髏們嗥叫,立即在耳旁消得一乾二淨,整間小屋靜得連針掉地都能引起軒然大波般靜謐。
我闖進這裏的要務,不是為了原地站着嘖嘖稱奇,而要立即找到Leeann口中所說的人油燭台,這點據說是屢屢跑來爭奪肉身所有權的瑪德蘭再三關照。而當我轉身細觀屋企,儘管我不想說難以置信,但仍喊出了難以置信這句俗爛之詞。
眼前哪還有什麼小屋?它彷彿成了Costco地底的配貨中心,一眼望不到頭!各種顏色、大小各異的蠟燭擠滿視線,往少里說數量在十數億支左右。這叫人怎麼找?就算人油燭台一眼能分辨出來,但要是壓在底下,沒有一台叉車單靠人力,哪怕給我三十年也翻不到蹤跡!
在過去屢屢頭撞南牆的目障,再度殘酷地擺在面前,翡翠之華自身肯定擁有目不暇接的各種招牌,另外兼具擅長團技的老呂庫古一族的頭牌軍師,自然將這套邪術玩得是爐火純青。這是一頭能窺透所有時空線的巨妖,他早知今晚劫數將至,甚至也料准有人在打燭台主意,自不肯白白束手。而我雖對Leeann信誓旦旦,說自己熟知天鵝絨該怎麼使用,可到頭來,貓血枷鎖所起的作用僅是消匿了大門,只留下金屬球空殼,端在我手就跟沒有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它真正的主人林銳,過去也僅僅是拿來當探測器,只會像哈利波特般高舉雙手行走,見怪球停在某處就用心揣摩,我不過照貓學畫虎,又豈會知道真實用途呢?
望着那無窮無盡的蠟燭海洋,我打懷中掏出藍高盧,為自己點了支煙,靜下心來。腦海中閃過一條倩麗的身影,塗著深黛閃亮眼睛,以及那股獨有的暗香。
那是一個半月前,我和遺留下的一群漏網之魚,在目睹面罩蟊賊們押解眾人離去后發生過的事。當時的我們,將神志不清的紅髮男帶去燕子窩,拉多克剃刀和拳王輪流換手,想要撬開他的嘴,一時間搞得石窟內充滿血腥氣。我實在無法忍受,便來到洞外與站着的彌利耶抽煙。自打呂庫古小姐在幾小時前失蹤后,她成了我的心理寄託。
在過往,她出於戲弄傻妞的惡意,時常與我摟摟抱抱故作親昵,而我也因傻妞始終不讓碰有些芥蒂,便與之越走越近,所以彼此間的交談相較他人多得多。勿忘我是個養眼美女,既兇悍又強勢,她喜愛順從自己的那種人,故而將我理解為已失了左膀右臂的喪家犬。
我是一個孤獨的男人,一個追求低級趣味的男人,更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男人,自當投其所好,便抱着她腰肢連聲唉嘆,說自己對能否走出這座廢宅,基本已不抱希望了。彌利耶則寬慰我說,以往搞目障是她們獍行的看家本領,只是設下曼陀羅法環的人水平更高,真實地貌不是肉眼所視,她多少還是能找出辦法破除部分。
這個方法是什麼?她將隨身某種蜜蠟般的東西擠在舌幔上,然後拔火引燃,頓時雙目如炬。在這之後,我一覺醒來,見她挾裹紅髮男正鬼鬼祟祟離去,不由氣得難以名狀,便緊追倆人腳步。而當二賊來到某堵石壁前,竟憑空消失了。我沒有她的蜜蠟,只得打算探長舌頭,沾着蠟燭去試。結果火油滴在舌苔上痛得渾身一哆嗦,再睜開眼時,黑黝黝的盤狀水洞表露無疑。我正是由此找到密道,才闖進水銀心瓣,最終與呂庫古小姐擁吻在蝃池。
既然此處滿地都是蠟燭,那再試煉一次何妨?我抱着行不行都無所謂的態度,彎腰撿起一支拔火點燃,學着上次的動作想安在舌尖上。可這次怪了,滾燙的蠟油不住滴落,卻毫無感覺,甚至有些涼意。而且只要貼近就自動熄滅,彷彿我口腔是個巨大風眼。
“這他媽怎麼回事?招數不靈了?”我暗暗叫罵,不由去想,會不會是滿地的蠟燭皆是虛設,實際不存在故而沒有感覺?便在衣襟間亂摸,很快找出便簽撕下一頁,用打火機點燃。這兩件東西都是我從現實社會帶進來的,興許能濟事。
當火苗躥將上來,這下可壞了,我這條舌頭彷彿是蠟做的,竟被它從中燒成兩段,頓時一股焦油黑霧冉冉騰起。由着火蛇亂舞,我全身上下不知何故焚燒起來,瞬間成了只手舞足蹈的火球。按說衝天大火必將令我去領略噬心蝕骨的銷魂,可我只感覺周身越來越冷,如同冰天雪地中的一截木樁,被凍得感覺不到肢體存在。
眼前漸黑,我知道意識仍在,或許又是瑪德蘭前來爭奪肉身所有權的前奏,便竭力掙扎着從麻木中復甦。待到眼前清朗,那股寒意消去,我見自己正站在小屋中央,金屬球已抓在掌心,貓血紅石不見了蹤影,再度化為細沙般的流末,只是缺了一部分。原來如此,我方才記起,在前幾場魔魘中,我將其咬在齒間曾不慎吞咽了一部分,當闖進殘鴉修道院,與那血腥修女成了同類物質,這妖邪就是那般被我吞噬了。難道說,這東西此刻正在我體內穿行,我也等於是若文望之魂的本身?
這種鬧不清理還亂的事,我去想得那麼透徹幹嘛?總之妖法被我破了。眼前雖堆積着無數亂滾的蠟燭,但有一物正矗立中央,哪怕想迴避也迴避不了,頓時我看得移不動眼。
但這件東西?果真是燭台嗎?眾所周知,燭台燭台,便是安插蠟燭的底座,它哪怕再古怪,也該是個音叉般的鐵器。而眼前之物,卻怎麼都無法與之聯繫起來。
那件東西與其稱作燭台,更像是個幼兒胚胎。綠色的肉質囊衣,隱隱透着光亮,裏頭正有條黑影在緩慢盤動,拳頭般大小,被架在尺把長的鐵杵上。肉靈芝無色無味,卻不知為何引得人食慾大開,好似我壓根沒在夜宴上吃過飯,竟望着它垂涎欲滴。
環顧四周,赤橙黃綠青藍紫,蠟燭們晃得人眼都迭起重影,皆一模一樣,除了這玩意再沒更古怪的了,想來所謂的人油燭台非他所屬。為了怕還有遺漏,我索性連那把鐵杵也抱在懷裏充作武器。再一轉身,那道鑲着金屬邊框的木門,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回到原處。
見事兒辦妥,我正欲推門而出,卻憶起樓廊外廝殺正酣,起初進門前我已被幾隻頭冠骷髏盯上,沒準人家正藏在暗處只待我傻呵呵出去,伸頭一刀斬下腦袋找翡翠之華去領賞,又怎可大意?然而也不能將此當家不走,遲早仍得逃生。更何況,我能得手全由一名弱女子祭出性命,怎能置她兇險之境?
想着我咬咬牙,右手端着天鵝絨,左手持着鐵杵,飛起一腳踹歪木門,人卻立即貼壁而站,打算趁着外頭幾隻骨櫛驍靈衝進來,打它們胯下滾翻出去,招呼笨女人該閃了。
結果,我等了數秒,半顆黑頭也沒探進來,那些邪教份子似乎篤定得很,絲毫氣息也沒有,只是從底下舞池傳來陣陣獠吼。朝對角線掃去,那片朦朧黑霧已然散去,女人起先盤坐的地方成了片流淌油脂的黑色岩漿,一條衣不遮體的人形正半卧其上,紋絲不動。
“此女莫不是陣亡了吧?”我心頭一抽,忙學着林銳的空騰翻躍到廊下,開始向她疾步而去。Leeann聞得身後噼噼啪啪亂步襲來,不僅渾身一震,忙翻了個身看過來。當分清我正健步而來,驚得沾滿油污的臉一片煞白,嚇得魂飛魄散,拼着氣力大喊:
“別,別再繼續靠近,我不是警告過?你最該戒備的那個人就是我嗎?”
“東西已然到手,咱倆得加快腳程溜了。接着該幹嘛?”在距離她約莫三十五米的廊柱前,我明顯感覺出耳畔不斷傳來沉悶怪音,前方存在着無窮的險惡,像有個活物正在哮喘着。但那是什麼?我理解不了,憑藉四下滾涌的熱浪鋪面,也許是種體積極大的邪物。
“你獨自逃生吧,我能做的,就是固守在此,但撐不了多久。”女人說著說著,眼珠泛白,顯然已是奄奄一息。
可這不能啊,炮局的報備回執寫得分明,日期是1972年3月23號。那麼,如果Leeann戰死在此,她又要如何在一周後去衝擊逆流幻日?最終困在垓心化為厲鬼呢?這是鐵一般的結論,不論如何也改變不了。更何況,我哪怕絞盡腦汁,除了她也聯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她說得輕巧,要我獨自逃生,可眼下該如何遁走?總不見得跨過擋欄一躍而下吧?下去的樓道正處在女人的嚴密控制之下。在她倒卧的蓮花尖角,四周鉛色牆布上沾滿了一層厚過一層的噴濺物,個中還沾着像大腸般濕濡的東西。顯而易見,在我遛撬期間,她將那些暴走的頭冠骷髏們,死死壓制在中段,群妖沒有賺到一點便宜。
在我想開口爭辯之際,猛聽得底下傳來聲巨響,好似開炮一般,不由探出頭去看。只見得亂糟糟一片,果然滾倒着七、八具骨櫛驍靈,但這些缺了腦袋的仁兄並沒死,而是讓其他同類拖到一旁,原本華麗的圓廳成了淌滿碎肉油脂的煉獄,往上散發出陣陣惡臭。群妖不知是因懼怕還是急着救死扶傷,全分散在兩側,總之將舞池空了出來。
“要不,你先收了神通,這樣我過不來啊。”我看群妖暫時沒有合圍之意,便衝著女人揚聲大喝:“你我一起來,就要一起走,哪有將你丟在此獨自逃生之理?”
“不,此刻是最不能掉以輕心的時候,因為大敵,將要來了!”
大敵?難道是翡翠之華見爪牙們無能,打算親自出馬了嗎?那面子夠大的!我聽得渾身一凜,立即趴倒在地,透過扶手空隙盯緊底下,同時將麗恩甩在附近的Mac10撿起。
被圓形吊頂遮蔽的長廊深處,也就是起先我們闖入的那條佈滿屍脊之神的灰色地帶,出現了幾條細長黑影,它們就像野地刮過的勁風,以我難以想像的速度猛躥至舞池中央。
定睛細觀,卻不是什麼凶神惡煞,而是四名穿戴着夜宴禮服的普通男性,生得富態安詳,高矮不一,個個如標槍般挺直腰板,斜視着三樓躲藏的我。與之前那些踏橋登天的人不同的是,他們每人手中,都提着把銀色手槍。只見那膛管極長,側面鑲着寶石,槍身裝飾板雕琢精細,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古董,在吊燈炫目光照下閃着刺目光芒。
“難道這幾位就是翡翠之華?你沒告訴我他們是四胞胎。可這卻奇了,膚色不同哪?”
“翡翠之華人壓根沒在霧龍牙島上,他藏身在其他地方,卻遙控着一切。眼下四人,是他的扈從騎士!”女人沖我露出極為勉強的苦笑,嘆道:“都死到臨頭了,你還在開玩笑。”
我的話語,四人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們卻絲毫不惱,反倒面露笑容。那種表情侮辱性極大,似乎在說,這都哪裏跑來的雜魚鼠輩,居然連他們也不識,就敢沖塔送死。
站得最靠前的一個,揮手讓其他三人退開,攤平雙臂擺出個十字狀,閉上雙目念念有詞,皮鞋脫離地面,緩緩飛升起來。與之前那些人的踏橋登天毫無區別。難道他打算升到與我倆同一個水平面開槍射擊?抑或是為了摸清我與女人的站位?總之行跡令人不解。
當他即將進入麗恩無形妖法的射程之內時,男人忽然舉起右手,衝著自己太陽穴就是一槍,強大的衝擊力將這具血淋淋的軀體拍擊到牆上,立即糊上粘稠的一大灘污血。
果然哪,邪教就是邪教,你不得不服,就連自殺都那麼有創意。而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傢伙在幹什麼,難道也像嚎靈雙殺,非得死後才能發揮強大破壞力?翡翠之華這一支邪教徒眾,實在是太令人瞠目結舌。而當這具殘軀砸在樓道中央,像個葫蘆般翻在樓階上,滾着滾着突然伴着一片黑雲,屍身不見了!
就在他消失的同時,三十米外蓮花花尖前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我急忙轉過眼,便見笨女人懸在半空之中,死死護住咽喉,在她身子四周,正有無數鐵拳襲來,左閃右避之下仍被抽得一佛出世一佛涅槃,僅僅半秒之內,身後的石牆上多出了幾十口凹陷,露出內里的花崗岩,早已是支離破碎!打女人口中噴薄而出的藍血,讓那無形之物逐漸現出原形。
這是一隻高達三米,渾身覆滿厚實堅甲的東西。外型像只螻蛄,生着個畸形的怪頭,兩側全是半開半閉的小眼睛,鼻腔位置有兩根犀角狀的巨大尖牙,將Leeann整顆腦袋高高叉起。以外觀看,與陰宅底庭的碎顱者類似,但體魄強健得多,而且毫不笨重,移動速度快到難以想像,基本接近閃靈狄奧多雷的衝刺!
我本能地抬手舉槍,將整整一個彈夾打空,傾出全部鐵蓮子。扈從紋絲不動,只顧一心銳意擰住女人頭顱,沖那架勢,怕是想生生將她腦袋揪下,再吞咽下去解恨!而笨女人那種無形狂舞的邪術仍在周遭滾涌,但絲毫作用不起,Leeann眼見是劫數難逃!
“奪走你家鎮館之寶的人,是我不是她,她不過是個打手小人物,你有種找我來干架。”我急得手足無措,竟想也不想脫口疾呼。那物聽在耳中,似有遲疑之舉,但很快恢復常態,一把抓住女人瀑布般的長發,決意要發狠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腦海中閃過一系列猝電,返金線似乎被人連接,但對方感到無話可說便又匆匆掐了線,充滿着玩味的意味。這會是誰?那隻齜牙咧嘴的扈從騎士?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會不會這伙金色階梯,對我有所顧忌而暫時不來理會?等殺掉遠勝過我的黑水仙,再來取我狗命?
“是的,必然就是在擔憂它!”我猛然間無師自通,慌忙打懷中掏出那團人油燭台。正是這件東西才令他們發狂,紗麗完全是無足輕重的垃圾。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女人的手提箱在適才一系列亂戰中,早已翻到了二樓樓階上,它附近就停着幾隻骨櫛驍靈,骷髏們甚至連正眼都沒看過它一眼,更別提有重新充入庫房之意。
既然翡翠之華機關用盡,扭曲了女人感官,要誤導她以為今天是74年,其目的就是為了保住真正的秘寶。而這東西,卻在二年間會從有到無,顯然就是極難保存,很不穩定又非常脆弱的結構。那麼此番我做出將它摔成肉餅之態,便足以將老妖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
可吸引了它之後呢?我不由打了個寒顫,論實力,我連這個柔弱女人都比不上,哪能與這種亡命之徒角斗?不論怎麼看,都是早死晚死這麼一盤棋。
扈從騎士許是擔憂我是個十足的瘋子,外加見Leeann只有吐出的氣沒有納入的息,料定不能再有作為,便發楞了一陣鬆開手。只聽得底下又是一下槍聲嘹亮,第二隻扈從騎士飛升半空也把自己給斃了,我還沒扭頭,便感覺自己腦袋被變形金剛揪住,不用回頭也知,第二隻螻蛄此刻正站在我身後!
“嘿嘿,可他媽樂死我了,為了對付我這樣的螻蟻,需要動用第二隻碎顱者前後夾攻么?告訴你,只消打個噴嚏我就掛了,實在是太抬舉老子。”我發出毛骨悚然的怪笑,連自己也被嚇到,趁着背後黑手還未醒悟,便急着將那團肉靈芝往口中填去。然而,人油燭台在我破牙前半寸停下,再也無法向前挪動,我的手腕一節立即變得青紫,早已被對方制住。
“就這麼急着想了斷性命么?不過,這將會變得十分有趣。”返金線深處傳來一聲嘆息,之前那個私自勾連上我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我不知說話的是誰?但這傢伙顯然被我表像糊弄過去了。抓起人油燭台吞咽下肚當然是韜略的一部分,但實際我真正想要對方做的,是將大半個無形怪軀暴露出來。
呂庫古陰宅儲藏小屋的牆頭留字,給了我重大啟示。原話大概是這麼說的:
“千萬別相信自己所見,當你以為結合所有發現已找到答案,實際事實已過渡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而當你接近過渡的階段,真相又遠遠將你拋在腦後。”
反正這段語焉不詳的話中心思想便是,設下計謀之人要比自身作為考慮得更加深遠,如此才能將主動權牢牢控制在手。所以,當身後的扈從騎士探出半扇身軀,我將左手的天鵝絨如脫弦之箭般甩出,開始了此生最大的豪賭!
我無非將面對兩種結果,一種結果是金屬球甩脫手,從空中摔落掉入底下;另一種結果,如果它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自然如濕手沾麵粉,怎麼也甩不掉。那樣一來,小屋門前頭冠骷髏被燒穿,就將再發生一遍!如賭贏,背後之人大概率會受些輕傷,總之我掙脫出來了。若賭輸,也不過是一死,只是有些毫無價值罷了。
然而,事實遠超我想像,天鵝絨脫手出去,只聽得“嗤嗵”一聲,擰住我手肘的力道頓時被盪除,稠血濺得我半側身子漆黑。金屬球像只迴旋鏢那樣,閃電般繞行一圈,眨眼間又回到我左手上。而挾制住Leeann的螻蛄,胸前被燒出個大洞來,它還沒釐清這是怎麼發生的,便已鬆開鋼爪,女人嗚咽一聲,重重摔在大理石石板上,雙腿抽搐不已。
而我再度甩飛出去時,兩隻扈從騎士吃過一虧學精了,慌忙屈身躲避,由於兩者速度都太快,只見得電光火石一片,也不知它們中沒中招。我不由得出結論,天鵝絨是唯一能傷到它們的利器,但要擊倒它們的前提是,螻蛄們必須站得一動不動,才會被貫穿倒下。
“狄奧多雷?你是何時逃出右星門下的蝃池?”返金線再度一顫,那個神秘傢伙顯然沒料到,不由嘖嘖稱奇。難道這傢伙誤將我當成閃靈?只因天鵝絨是老妖的私人物品?當我也想摸底它時,只感覺雙眼發黑,心電再度被狠狠掐斷。
更不可思議的一幕,緊跟着發生,我只聽耳邊風起,接着傳來一陣脆音,扭頭去看,頭頂的明窗碎成齏粉,彩色玻璃如雨點般傾下!控制住我和Leeann的兩隻扈從,不知何故忽然躥樓頂上去了!接着,舞池群妖發出此起彼伏的獠吼,開始四下奔走,這又算是幹嘛?
雖沒完全弄明白,但底下的骨櫛驍靈跑了一半,剩餘的兩隻扈從騎士像木樁般傻楞在當場,雙目緊緊盯着洞破的明窗。我耳畔一下子清凈了不少,見Leeann妖法已被解除,便挺舉着鐵杵戒備着過去,伸手一把托住她冰冷的咯吱窩。
當這具血跡斑斑的軀體完全暴露在眼前時,我的心不由一抽,現在可以完全確認,陷在瀑布垓心的女屍,就是此人無疑。Leeann半側身軀已遭嚴重破壞,血肉模糊不成人樣,而左胳臂小臂部分,也被削得骨骸隱約可見。這就是她一直在說的,將燃盡生命為我爭取時間。究竟是何種勇氣讓這個瘋女人不顧一切,單純得追求愛情嗎?這天下真有那麼傻的女孩嗎?這種比幾十年前就已滅亡的袋狼更稀有的女人,怎麼老是讓瑪德蘭那種渣男佔了先機?
我只感到淚水禁不住垂落,慌忙脫下禮服為她遮羞,然後飛速躥到樓角抓過手提箱,回到Leeann的身邊,一把將之馱到背上。
“傻瓜,你哭什麼?我可是黑水仙,怎會那麼容易死去?肉體的傷痛靠水洞療治是補得回來的,而內心的划痕卻無法痊癒。”她含笑地看着我,吐了我一頭一臉藍血。
“別再提你那個老掉牙的拉塔瑪地穴鬼故事好不好?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那兩頭老妖是怎麼回事?怎忽然撂下咱們自己逃了?接着該怎麼辦?”
“它們突然離開,多半是此刻又有人潛伏進霧龍牙島來了,他們也許是接應我倆的人。原本我該每隔半小時與他們聯繫一次,但在人家埃歐雷祭台,擅用返金線就是觸雷行為。也許他們等不下去,所以在外放了一把火,調虎離山之計罷了。”她朝洞穿的明窗掃了一眼,說:“你應該抓緊我,下面是肯定突圍不出去的,只能往上。我倆必須抵達羅密歐點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安全!骨櫛驍靈和扈從騎士,絕不會那麼輕易放過我們。”
話音未落,我只感自己后脖頸被一股怪力擒下,女人雙眼通紅,渾身再度彌散黑霧。只聽她發聲喊,我整個人被帶起,一下衝出擋欄。正在驚呼自己即將被摔死之際,我感覺腳下踩到一灘軟物,女人手腳翻飛,順着這股氣不斷攀爬,當回過神來,我與她已穩穩地站在公館的屋頂之上。一輪從未見過的巨大銀月,以及四下穿梭的狂風,都說明我倆暫時虎口脫險。
與這股清冷不同的是,底下到處閃着火舌,安保以及如黑影狂奔的頭冠骷髏們,如同高空甩下一捧黃豆,向著四面八方擴散開去。這伙金色階梯的黨羽們,搞不清自己被誰偷襲,正邊跑邊相互轉告着什麼。不過,混亂只是一時的,人群很快有了目標,那就是島礁的幾個渡口和高地。若要接走被困的我倆,它們是必經之路。
就這樣,我們藉著夜色掩蓋,在樹林中狂奔,這個瘋狂女人起初還奄奄一息,哪知越跑越興奮,似乎擁有源源不斷的體力。
公館屋頂盤旋着幾個渺小的黑點,很快發現我們的蹤跡,德國制的彗星晝夜信號彈,成串成串在夜空中炸開,將四周照得一片慘白,空氣中充滿嗆人的燃燒劑酸味。原本僵站在舞池中央的兩個扈從,帶同數只頭冠骷髏,猛然從百米之外的會場背後撲騰出來,立即封鎖住幾道飄揚着塑料薄膜的鋼絲門。
而Leeann所說的羅密歐點,卻在這道鬼門關的背後,須得繞過一長段工地,跑上山脊才是終點,距離我們約一英里半。
我們就像被翡翠之華投放進迷宮的兩隻小白鼠,仍一無所知地往前狂奔,殊不知人家已布下天羅地網,故意抓抓放放,給你一絲希望之後,再狠狠地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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