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日宮【修】
日宮是三宮之首，最為龐大。宮宇連綿，靜穆莊嚴，走在其中，自有一番月宮所沒有的威壓。
走了半路，有寺人尖聲叫喚着追上車隊，對那個帶面具的宮人說道：“丹童大人！丹童大人！殿下飲了酒，頭疼不已，要吃茶！”
丹童冷呵：“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這麼多人伺候着，還讓殿下宿醉？”
寺人高叫：“哎呦！我們哪裏比得上丹童大人！殿下心裏，誰也比不得大人貼心，哪怕一刻也離不得大人的吧！安頓月神之事，大人放心交給在下吧！”
丹童方才轉身向玉格中賠禮，而後快步走進一條甬道中消失不見。他自引路以來，就極少說話，月祁以為他是為陽修打抱不平，現在看來卻是天性如此。一旁的陽宸卻詭笑起來。
月祁最恨他這幅嘴臉：“陰陽怪氣！”
陽宸顧自往卧榻上一倒：“誰陰陽怪氣，你聽不出來？”
然後任憑他如何訓斥都不還口，自顧自枕着手臂睡覺。
那寺人比丹童要伶俐得多，一面引路一面與他們說些日宮中的趣聞，不覺走了半個時辰，周圍的人聲漸漸稀絕。廉蒼看瓮牆連綿，走了許久都不見有門，心中起疑。但是寺人依舊笑得可親：“我們日宮人多，殿下特意辟出了先王的苑囿，好讓月神與二公子清清靜靜睡上一晚。”
一旁的西紅卻咦了一聲：“是這裏么？”
寺人覥顏笑着：“哎呦！哎呦！姑娘！您這是跟着二公子在月宮中呆久了，久不回來省親，都忘了家裏的路啊！”
西紅咳嗽兩聲：“我沒成親。省什麼親。”
寺人趕忙扇自己兩耳光。
好不容易見到一扇大門，裏頭又是七彎八拐的甬道，走了一刻鐘，一個人影也不見，寺人卻一指前頭：“就是這裏了！月神與二公子好好休息，有事就叫小的吧。”說著從容告退。月祁閉目養神中感到車子停了，把陽宸攆起來，兩人一下車但覺一陣陰風：“這什麼地方？”
廉蒼平平答道是先王苑囿。
陽宸破口大罵：“先王個屁！”
西紅飄上屋頂就要去尋那個賊子，好暴打一頓。
月祁不顧那一對，帶着廉蒼推開門，撲面一股霉味。兩人到裏頭走了一圈，倒是個寬敞院子，只是堆滿了東西，好像是個庫房。堂屋中不是擺放了落灰的雜物，就是也什麼都沒有，許久不經打掃，實在不能睡人。
廉蒼又帶了幾個好手去屋後轉了一圈，不一會兒氣沖沖地回來：“後院也一樣。”
月祁數了數人：他帶着廉蒼，陽宸帶着西紅，還有十幾個箭手，院子裏睡倒是睡得下。只是老龍和格車只能在甬道里擠一擠，便吩咐大家各自尋地方將就一晚：“不動尊王今日被我月宮三番四次侮辱，如此待客也是我們咎由自取，忍一忍便過去了。”
陽宸正從玉格中抱出三層竹席，聽聞他的話哼得一聲，冷笑道：“我人還在這兒呢，你就忙不迭替他說話？”
月祁不答，只過去踢了踢他鋪好的竹席，踢到離箭手比較遠的廊下。陽宸看他神色不愉，自顧自跟着他回去抱貂皮鋪床。回頭一個猛子扎進地鋪上，握着他的腳踝讓他快睡。
月光攀到了中天之上，正是最冷的時候，大家都凍得有些睡不着。遠處，傳來日宮深處的飄渺笙歌，哪裏有什麼宿醉，大概還在宴飲。
月祁嘆了口氣，將執意要守崗的西紅叫下來：“夜長，你彈首曲子吧。”
西紅一向只聽她家二公子的話，從前覺得月祁關着公子不聞不問，那就是賤人；今日他當眾護着公子，那就是大大的好人，自然很聽他的話，抱了琴挑起來。她琴技高超，月祁這一日來忽高忽低的心平靜許多，正待入夢，忽聞牆外尖聲諷道：“什麼涼琴冷曲！借宿在別人後苑，大半夜擾主人家的清夢，這就是你們月宮中人的做派？！今日算是見識了！”
遭遇如此侮辱，廉蒼與一班箭手紛紛起身，要去尋那人，只是高牆阻擋，聞聲不見影。月祁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對廉蒼點點頭，廉蒼便朗聲道：“月神與王后駕幸此地，何人在外喧嘩！”
“月神？這可是在日宮之中，不動尊王座下，豈容月神放肆！再者說來，月神喧嘩在先，可有臉面倒打一耙！”
月祁按住氣得發抖的廉蒼：“閣下所言極是。都睡吧。”
陽宸諷笑。
不一會兒，牆外那人又高聲與人攀談：“看旁的閑人日後還敢不敢來這日宮裏撒野！明明不過是不動尊王的一條狗，還趕在這種日子裏殺殿下的顏面！”
廉蒼起身一箭，如流星般劃破長夜，隔壁牆頭有人應身倒地。他將弓往地上一丟：“今日廉蒼射殺日宮宮人，與殿下無關。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先行一步，廉蒼留在這裏，靜待不動尊王責罰。”
底下多有人願意與廉蒼一同留下。
月祁嘆了口氣，撿起地上的長弓，朝笙歌傳來處射出一箭，北向長拜：“今日月祁射殺不動尊王宮中的一條狗，改日再來領罪！”說罷讓所有人整裝回宮。院門早被人鎖了起來，幾個人一同搗開，弄醒呼嚕打得山響的老龍。月祁看着甬道中一溜而來的火把，情知已驚動了日宮中人，嘆了口氣，讓廉蒼駕車衝出去。
甬道狹窄，只容老龍通行，其他人不是被軋在底下就是被撞飛出去，餘下的看看勢頭不好，都紛紛壁虎一樣趴在牆壁上，哪裏有什麼討賊的威風。
玉格還未騰到半空中，就見東北方向馳來大隊車架，領頭是四條金龍牽引着的玉格，廉蒼低罵一聲：“不動尊王來了！”
月祁皺眉：“我已忍無可忍，他不會是真想把事情鬧大？”
陽宸抱着胸，跟他一同撩起重錦的車簾，懶散地靠着車壁看着，時不時把眼光若有所思地落到他身上。
果不其然，不出半刻，不動尊王就親自駕車截住黑龍去路：“月祁！”
月祁被直呼名諱，滿心不快，幾乎就要拔劍，但是定睛一瞧，陽修竟然穿着矜衣跑出來的，神情也不像是來討賊，倒是有幾分驚慌，不像剛見面時候高不可攀的模樣，不禁微微鬆開了劍柄，待聽他如何說。
陽修逼近，隔着一尺距離與他並轡而行，平順了下呼吸：“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你來我宮中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陽宸拂袖把月祁攔在身後：“不動尊王推脫得倒是乾淨！好了，我們不追究啦，反正你這兒我們也住不慣，要回家去，你讓開！”
陽修擰着眉頭，只盯着月祁。
月祁與廉蒼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抬腿把陽宸踢到一邊，朝他一拱手：“那麼天寒露重，不動尊王可否借宿一宿？”
陽修親自引車，將他們安頓在正殿。此等殷勤讓他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惴惴不安。
日宮主靜守，本便要胸襟坦蕩，行天下以正。但是他總感覺，那雙平靜到冷漠的眼一旦對上他的，總是閃閃爍爍，似乎在逃避些什麼，三番四次，便讓人覺得心術不正，不得不提防。
月祁終於泡了個熱水澡，換了矜衣，回屋時陽宸以妖嬈醉卧狀躺在他床上，標準要侍寢的模樣。
月祁都懶得趕他回自己屋，只道他橫看成嶺側成峰，渾身都是稜角，讓他好歹讓出一角讓自己躺一躺。陽宸不讓，曖昧地眯着眼睛看他，讓他睡到自己懷裏。
“孤家對妃宮不感興趣。而且……”他伸手，敲了他個栗子吃吃，“妃宮也對孤家不感興趣。妃宮感興趣的是逞一時之快，是人前風光無限，是報仇。”
陽宸好笑：“臣妾還有個想要的東西，殿下還沒給呢！所以臣妾總是要着急侍寢的！”
月祁趿拉着木屐，打理着長發：“妃宮想要的東西怎麼這樣多？孤家能給的都給了，妃宮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陽宸笑笑，伸手籠着一團小小的光放在他的嘴邊：“我怎麼不知道呢？不過這麼多年不見，你還真是轉了性呢，一點都不像是破軍王。你是死心了？死心了？還是……死心了？
“我不知道。”月祁坦言，按下他的手，“我記不得了。”
“什麼？”陽宸嘴邊猶帶着僵笑，滿臉疑惑。
月祁坦然，直視着他的眼睛：“我說，我記不得從前的事。”
陽宸還是發愣，然後驚退了一大步：“三神王以魂魄精神為容器承接星辰之力，魂魄將被調整至最符合星辰本源的狀態……”他咽了口口水，“那你……你怎麼會失憶？”
月祁整整衣襟躺下，“這是樁大事，一旦傳出去，整個上清天恐怕都要為止震動，所以我只與你說。我們自家人知道就好，不要與他人提及。”
陽宸念着自家人，神情迷惘。
這時候有人在門外跪傳：“不動尊王請破軍王前往卧殿，有要事相商。”
月祁翻了個身：“天色已晚，明日再議。”
“不動尊王恭請破軍王前往卧殿，有要事相商。”
月祁嘆了口氣，坐起披衣，陽宸皺了皺眉。
“怎麼？”
陽宸替他系好襟祍：“……無論他說什麼，不要信他。”
“孤家明白。”月祁嘆氣，“聯手共治，說到底還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