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殺機【修】
這世上有曲似行雲,舞似流水,大抵用來茶餘飯後助助興頭。酥腰長腿款款扭送,便成了人間無數。
但這世上亦有雄歌名劍,拔劍生死時劍擊而歌,無工巧,無苦吟,無悱惻難解的纏綿私情,盡興時一瀉千里,所到之處天下底定,所謂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
身後人如何言我?
王不識譜,惟好戰舞。
王后如何?
廉蒼望着殿中人影,微微搖頭:“不如。”
月祁點頭。
他起先全神貫注地看着舞池,就怕陽宸出什麼差池,後來便將心思轉到樂師身上去,發覺這筵席能有破軍臨陣之感,靠的不是王后那一手還未沾過血的刀法,而是琴中有國手。那人將一張七弦挑得出神入化,將筵席上的那根弦節節逼緊,此中威壓壓得眾人呼吸滯澀,不敢言語,亦不敢抬起頭來。只是樂師高坐在明堂之上,歌曲片片如流水自上而下傾倒,月祁見不到他的容貌,但閉上眼睛卻能看到那一夜的夜雨擊打在鐵甲明光之上,姑射山上的寂靜,還有握着箭時冰冷的呼吸,胸口被那置之死地的豪氣充滿,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曲聲一轉,直衝雲霄,月祁睜眼,突然一壓案桌:“不對!”
廉蒼不解。
“他不行!”月祁皺眉,“拿孤家的劍來!”
廉蒼大驚:“殿下三思!明堂宮中不得佩劍啊殿下!”
破陣到最後一章已是要屠龍,雄歌傾世,激昂迅捷,陽宸的源魂放在日宮中,連預備長老都排不上,舞到此時已顯氣結,漸漸壓不住樂聲。琴師坐得高,也沒有辦法顧及他,陽宸手忙腳亂下一晃刀光,削下了自己的袖口一角,全場嘩然。
月祁眼看不對,抓起面前餐盤中的割肉小刀,扣着立柱站起來為他擊節,一步一步往殿中走。金鐵相交,聲如洪鐘,連汪洋恣肆的琴聲也不得不跟着他走,軍神臨世,無人再敢抬頭。
陽宸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出手,身形一怔,對上他冷清的眼,不知為何躲閃起來,然後突然抬步向前,在曲聲衝到最高的時候,一把擲出了鴻蒙,直直往不動尊王門面上擊去!
這變故來得太快,月祁瞳仁緊縮,連一聲住手都來不及喊。誰知陽宸右手臂上銀光一閃,雖然慢了半分,卻痛得他扭曲了五官,離刀的瞬間手完全脫力,頂得刀路一偏,堪堪從不動尊王臉側滑過,然後咣當落在地。須臾之後,那倒傷口中慢慢溢出血痕。
那琴師再也無法駕馭曲聲,在最□徒然斷弦,徒留錚得一聲,待尾音漸消,殿中眾人都回過神來,這下可好:宮娥提裙尖叫,宮人撞案奔忙,日宮族人紛紛怒而起身,與一旁的月宮族人扭打起來,抓頭髮扒衣服無所不有,難看極了——明堂殿中不得佩劍,也不得施術,只能出此下策。
月祁怒不可遏,誰知陽宸卻也扶着右手,恨極也似地望着他,恍若剛才要殺人的是月祁,殺的還是他。
月祁看他這一副搞不清狀況的模樣,一咬牙,拉過他跪下,“妃宮此舉必有緣由,求陛下開恩,讓他好好說清楚!若是此中有什麼誤會,也好解開兄弟鬩牆……”
“沒有誤會啊!”陽宸竟然還笑得出來,“好久不見兄長,當然要送他一份大禮啊!”
“住嘴!”月祁按住他的腦袋讓他磕頭,“若是妃宮沒有道理,月祁願為妃宮受罰!”
陽宸撥開他的手直起身,朝着上座一抱拳:“這事與臣妾的夫君一點關係都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
“嗯……”天帝拖着長長的尾調,“破軍王有擔當,這是好事情……但是……如果事實查清,破軍王還要大包大攬,可有包庇之嫌……”
說著,崇極天宮的宮人已捧着鴻蒙登上步階,將證物遞進簾櫳里。
上首的不動尊王抹了把血,站起來朗聲道:“不必驗了,的確只是誤會。舍弟與我的這份好禮,大概也只有我明白他心意:當年先王在時,我與陽宸尚且年幼,先王教導嚴厲,常讓我兩人真刀真槍切磋武藝,現在許多年過去,陽宸也搬出宮外,好久不回宮中,這一來卻讓我覺得親近。不打緊。驚動各位,陽修在此賠禮了。”
他這番說辭明顯漏洞百出,但他既已為陽宸求情,飛天大帝亦順水推舟,賣他個人情。只聽得黃金簾櫳中長長地嗯了一聲:“不動尊王既如此說……今日當然要聽你的……只是想不到陽宸長了這麼多年,也依舊是個皮小子呢……當年他還在化孕之時……”說著說著又沒了聲氣,大概思緒都飛到陽宸陽修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對不上眼前這人了。自諸神之戰後,三宮神王早已傳承了不知多少代,飛天大帝卻始終只有一個,大概再是形貌如昨,也不免有點老頭子的做派。
陽宸“誒”了一聲還要吵嚷,月祁一皺眉,陽宸右手上立刻銀光一閃,痛得他伏下身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月祁這才恍然大悟,這明堂宮中不得施術,他還奇怪剛才是誰在緊急關頭讓陽宸失了準頭,原來是當初的自己遠見卓識,在這不安分的東西右手上種了禁制,能隨心意發動,實在是……英明,太過英明。當下拉着他朝飛天大帝一拜,又心甘情為陽修斟酒三杯。
陽修面色發白,想來是剛才受了驚嚇,但仍舊勉強與他演戲演到底,月祁倒是佩服他,雖然與自己好像關係不太好,但仍有這份心胸,是坦蕩君子。只是陽修竟不願意再與他們任何一人對視,月祁想想也理所當然,今日欠他許多。
這邊敬酒未了,對面星宮又話中帶刺地問道:“王后久不出來見人,上清天中都以為二聖感情不和,今日一見原來不是不和,是藏着不予見人么?”
月祁還沒回,陽宸就坐到他身邊,啊哈哈一笑:“是啊!殿下與我……正在準備血盟化孕的事呢。”
月祁嫌他嘴快。不過既然已經說出了口,便正好省了麻煩,朝飛天大帝一拱手:“要勞煩陛下了。”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片喧嘩。
神族雖能感應上天,但需要神王的源魂為媒界接引,王強則族強,王弱則族弱,所以神王誕子在神族中乃是頭等大事。月祁登臨百多年,膝下無後,這一點頭,對陽宸的愛重自不必多言。陽宸瞟了眼不再言語的星宮,又不落痕迹地掃了眼陽修,歸位時得意洋洋地把盤子裏的祚肉切得支離破碎。
飛天大帝既不干涉上清諸事,餘下的閑情雅緻也就是管管胎元,這等了許多年終於等來個事做,可把天帝高興壞了,隱約看到簾櫳後有人站起來,在裏頭踱步:“化孕……月祁竟是要與陽宸歃血為盟……朕很高興……朕很高興……擇日不如撞日,擇日不如撞日!你們今日就在日宮中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就來崇極天宮結契吧!”
月祁還沒坐熱,又領着陽宸到殿中跪謝。這回陽宸倒老實了,說了不少中聽的話。那邊廂不動尊王卻假借身體不快,辭殿而出,很是失態。
月祁見陽宸追着他的目光一副小人得志,不由得古怪。可是眾人都低頭不語,想來這二人不合人盡皆知,貿然詢問倒露陷了。他現在記憶全無,能少一人知曉就少一人知曉為妙。
等到筵席散盡,月祁與陽宸出承天門,廉蒼與那天用赤煉偷襲他的女子已在玉格前等候多時——原來那人便是陽宸口中的西紅,大概是隨他一起嫁入月宮的媵人。話說神王一娶七女……
西紅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戒備到了牙齒。
月祁想想還是算了,日宮中人都不好惹。
陽宸問廉蒼:“今天要在日宮借宿?”
廉蒼看看漫天星子:“明日要再來崇極天宮結契,往來勞頓,不如就在日宮歇下。”
月祁道:“不知不動尊王可有這個雅量。”
話音未落,一眼掃到階前垂手等候着的宮人,四人都有些出乎意料。那人帶着面具,於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很是醒目,正是方才不動尊王帶入殿中的宮人。廉蒼本想把木櫝遞予他,卻被不動尊王截去。
他躬身一禮:“不動尊王掃榻相迎,請。”
月祁感嘆,不想天帝隨便一句話,倒是被陽修記住了,還做得禮數如此周全。明明今日月宮已數次駁了他的面子,這樣一來,高下立現。
他也不再推辭,上了格車,帶着侍從,跟着那戴面具的宮人下了虹橋,馳入日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