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九月迎故友,書信解心結
西街熱鬧,倒襯得東街冷清不少。
馬兒似有些疲累,伴着吱呀呀的車輪聲,用力喘着氣。
“從前頭左拐,沿着灰牆一直走,”小廝跟車走着,拐進北巷后抬手一指,“瞧見那棵桂花樹了么?”
“竟這樣遠,”李景浩掀着簾,探頭望了一眼,疑惑道,“少說得有兩里地,怎也不見別的人家呢?”
“哪裏有別的人家?”小廝笑應道,“見到這灰牆,就說明到宰輔家的地界兒了。整個巷子不到六里,可都是裴府!”
李景浩目瞪口呆,久久方回了一句:“當真厲害。”
府門前候着的家丁,遠遠看見熟人,忙朝旁邊招手:“人來了,趕緊去通報一聲!”
不一會兒,老管家和慶瑜便匆匆出府,快步迎了上去。
“奴婢慶瑜,恭迎二位大人!”慶瑜笑意盈盈,站在車前行禮,“裴大人在前廳等候,二位請隨我來。”
李景浩笑道:“有勞瑜姑娘。”
胡宇傑未多理會,望着高高門匾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他深吸口氣,將東西揣入袖中,跟着進了府。
繞過影壁,得窺裴府一方大院。卻沒想到,如此寬闊的院落,陳設簡單至極。
院中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禮箱,皆用紅綢繫着。院角一棵海棠,海棠樹下放着一張四四方方的石桌。白色卵石鋪出一條綿長的路,直通到廊下台階。
悄悄轉頭,視線穿過兩側月洞門,見右側空空,只放着一排兵器架,左側卻被假山遮擋,看不真切。
秋高氣爽,鬢角卻淌下汗來。
至此,方知何為極簡至奢。他穩住心神,用衣角擦去手中細汗,又用乾淨的汗帕將東西包裹起來,小心放進懷中。
“這可比刺史府大多了!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他望着李景浩無畏的臉,乾笑兩聲:“是,是。”
“知道你們來,東面廂房早就收拾妥當。晚些讓慶瑜帶你們四處轉轉,只是我這裏,實在沒什麼可看的風景。”
二人循聲前望,見顧七一襲青衫,在廊下隨性靠着柱子,抱臂淺笑。
“拜見裴大人!”
“不必多禮,”她笑着招招手,“一路辛苦,快進屋吃茶。”
“初次拜訪,略備薄禮,”進到前廳,還未落座,胡宇傑便將懷中東西遞了上去,“到這兒才知道,月中是您大喜的日子。盼大人勿怪,大喜之日,定會再表心意!”
帕子打開,裏面是一方松花硯台。“溫潤如玉,紂綠無瑕,的確是好東西。”顧七接過硯台,看向落座吃茶的李景浩,“你呢,可帶了東西給我?”
李景浩嚇了一跳,猛地嘬了口熱茶,燙得舌頭起了泡。他放下茶盞,憨笑兩聲:“下官,下官沒準備什麼禮物。不過,荼州百姓知道我們來,托我們送來兩套席子枕頭,用的蘆葦精挑細選,就連那編織花樣,都是婦人們跟着時興現學的,可好看了!”
“哦?”她雙眼放光,登時來了興趣。將硯台隨意撇在桌上,起身拽着李景浩往外走,“怎麼不早說?我可得好好看看,別被你們弄壞了才是!”
小廝將席子拿到院中,引眾人圍觀。
“這也是禮?”托着草席的小廝皺了皺眉頭,嫌棄道,“未免太寒酸了吧!”
“我還以為,是那兩位大人自帶的鋪蓋卷……”
話一出,引哄堂大笑。
直到慶瑜重重咳了兩聲,眾人方留意到廊下站着的三位大人。
胡宇傑臊得臉色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李景浩聽到小廝議論,欲上前分辨,卻又恐人說小題大做,太失體統。尷尬猶豫間,竟也開始覺得,禮物送的不是時候。
眼看宰輔大人的臉色越發陰沉,那兩個小廝嚇得腿軟,“撲通”跪了下來:“大人恕罪!”
“荼州百姓感念大人恩德,竟送來這樣有心的禮物,”慶瑜掏出帕子,擦去席子邊角細塵,笑道,“當做大人新婚賀禮,再好不過了!”
“嗯,務必妥善保管,”顧七眉頭舒展,慍怒漸消,她瞪着兩個小廝,“別讓不長眼的弄壞了。”
李景浩站在身側,聽到這話咧嘴一笑。
用過晚膳,胡宇傑以困頓為由,推了秉燭夜談,回廂房休息。
卧房裏,慶瑜和秋桑搬着矮凳,擠坐在榻邊。孫平端坐在桌前,托着書本,時不時看向盤坐在榻上的兩個人。
“這麼說,荼州的百姓,還在大片種植蘆葦?”
“沒錯,”李景浩往嘴裏塞了塊糕點,含混不清道,“這蘆葦價錢一年比一年高,不少百姓,開始私自挖溝建塘,但凡能種的地方,都長滿了蘆葦……”
“那不是挺好,”秋桑托腮聽着,歡喜道,“老百姓再也不用過苦日子了!”
“是么……”顧七搓着茶盞,若有所思。
不知為何,總隱隱覺得背後有隻手,在隨意操控着荼州百姓。偏這麼巧,荼州開始種植蘆葦,這蘆葦價格便居高不下,百姓更似入了魔,竟開始私自挖溝建塘……
“蘆葦易燃,如遇明火,定會迅速燒成火海。”孫平放下書,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皺皺眉頭,“勞煩瑜姐姐,幫忙換一壺新茶吧。”
“這樣夜了,不要吃新茶了。”顧七聽他聲音略啞,便知白日裏讀書太過賣力,再不許旁人為他添茶。
“大家說了這許多話,想來也口渴了,”慶瑜站起身來,柔聲道,“不如奴婢去熬些清甜的梨湯來,生津止渴,再好不過了。”
“也好。”顧七點點頭,將手中漸涼的茶推到一邊,眉頭微微皺起,“先前唐家蘆葦地出了火災,我曾讓周護組了幾支隊伍巡邏,如今可還照舊?”
李景浩點點頭:“這個大人不必擔心。百姓知道厲害,許多人為防明火,乾脆在地邊搭棚看着,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
“那就好。”她稍稍放心,“有周護在,想來不會出岔子。”
“提起周刺史,他有封信,要我轉交給大人。”李景浩突然嚴肅起來,擦擦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和一個小盒子,“事關重大,盼大人能……全力相助!”
燭火閃動,照得眸子發亮,映出果敢和剛毅來。
還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顧七不由得心裏打鼓,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只恐自己能力有限,不能讓他得償所願。更何況……
更何況……自己是打算走的。
“孩兒明日還有早課,便先行告退了。”孫平起身行禮,順便將秋桑喚了出去。
她並未接信,反問了一句:“若我拼盡全力,仍不能成事,你當如何?”
李景浩眸色黯淡,無奈地嘆了口氣:“若天意如此,下官也無可奈何。”
二人相對沉默。
忽然,他抬起頭,定定望着顧七:“不過,下官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她愣住,隨即淡淡一笑,果斷拆了信。
“裴大人親啟。
入秋頓涼,萬望自珍,月色宜人,不可貪賞。
一別數月,荼州萬事俱安,只百姓思念綣綣,不曾有一日忘恩。別後半月,實難抵百姓誠願,於城外十里處,修建小廟,更連請數位巧匠,方在泥像上存了大人三分神韻。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百姓皆感念大人恩德,分別後,滿腹衷腸,無處可訴。下官只得代筆,略表百姓心念。
楊義言,救命大恩,沒齒不忘,願拳拳之心得感上蒼,佑大人一世安寧。
張小蘭言,吃飽穿暖,萬事順心。
孫平外祖父母,於八月初過世,臨終曾念,大人萬安。
陳士潔老先生曾囑,身份特殊,切切珍重。其孫潤生兄言,乘風破浪,大展宏圖。
祁水郡郡守周護,言,家鄉甚好,盼君歸。”
家鄉甚好,盼君歸……
“這周護……”顧七咧嘴一笑,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原以為,分別不過如此,故從未奢求過別人的挂念。
不曾想,自己早與荼州百姓,建立了割不斷的情誼,就連思念,都能夠遙相呼應。
“大人……”李景浩眼睛微紅,強忍淚意。他輕喚一聲,將盒子推了過去:“且往後看吧。”
她點點頭,翻開下一頁,細細讀了起來。
“一年前,曾有‘蒹葭客’托同盛鏢局,送來一封信。信中言,前祁水郡郡守顧遠,被同僚構陷,慘遭抄家。更附有顧大人手書和奏摺,經下官比對,確是恩師字跡。
你我曾親赴陳府,詢問過當年鑿山一事。陳老先生曾言,顧大人遞過兩道奏摺,皆杳無音信。因你在國都,不好商議,只得將一應物品上呈哲王。
哲王言,事有蹊蹺,暫不處置。
恐你衝動冒進,我便一直將此事隱瞞。暗中與殿下調查此事,終有所眉目。
如今時機成熟,讓李景浩將萬民書帶去國都,屆時由他當堂跪求陛下,重查當年冤案。且將你手中證物一併交付,殿下自會安排妥當,切勿卷進案中,明哲保身要緊。”
原來,“暫放一年,自有結果”,是這個意思。
顧七攥着信,久久未能平靜。想起先前種種,忽覺悲戚異常。自己竟誤會了他,更疏遠了周護。
她打開盒子,裏面齊整疊着一塊絹布。
絹布上,歪七扭八寫着每個人的名字,皆用血所書,更沁着斑斑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