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終有一別
梅先生在門房裏眯了一覺醒來,總覺得有些冷,於是想着去外面弄點柴火來,在屋裏燒個火盆暖一暖。
正好瞥見巷子裏似乎有個人影走了出去。
但因為下着雪,他也沒有看清楚那個撐着傘的人是誰,只是總覺得有些熟悉。
站在那裏發了一陣呆,梅先生才回過神來,想起來自己是要去院裏抱柴火。
一轉身便看見了站在雪裏的雲胡不知。
“院長在這裏看什麼?”
梅先生有些疑惑。
雲胡不知沉默了少許,搖了搖頭。
“沒什麼,今年雪有些大,梅先生要注意保重身體。”
梅先生得了關心,笑了起來。
“天工司給的任務緊且重,院長與諸位先生也應該多注意保重,不要太勞累才是。”
雲胡不知笑了笑。
“多謝。”
二人閑聊着向著院裏而去。
“明年是不是槐安就會通黃粱了?”
“應該不會這麼快,大澤八百里,縱使天工司的機巧確實精妙,也需要耗費極長的時間。”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走一遭那座雲中君。”
.......
“我以為師兄會去謠風。”
少年撐着傘,緩緩走上了南衣城的城牆,看着那個站在城頭的白衣劍修,很是嘆惋的說道。
城頭暮雪,萬般寂然,像極了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四月的那一日。
但理所當然的。
物是人非。
張小雨已經瞎了眼睛,造了殺孽。
當初走在雪裏的少年已經斬去身我,成了看雪的人。
而當初
更多的那些人,早已經不在了。
就像墓山之上萬千青色墓碑的字眼一樣,一切都將成為歷史的轍痕。
“我已經去過了。”
張小魚很是平靜地站在那裏,抱着空空如也的劍鞘,山河劍已經在磨劍崖斷了。
世人大概再也不用擔心張小魚的劍不知道去哪裏了。
南島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然後呢?”
“李青花還是嫁給了那個木匠。”
張小魚很是嘆惋的說著,但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反倒是笑了起來。
“這當然是很好的。從始至終,她只是世人,而我一條掙扎的,企圖上岸卻無法上岸的魚。連師兄與師弟都無法走到同一條路上去,更何況這樣天差地別的事情呢?”
南島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
張小魚歪了歪頭,抱着空空的劍鞘。
“但我有些想不明白,師弟,你說為什麼她李青花嫁給了劉木匠,女兒卻要叫做柳眉彎呢?”
少年也想了很久,最後誠懇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張小魚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不得其解會更好一些,所以他只是長久地嘆着氣。
也不說什麼,只是嘆着氣而已。
一直嘆了很久,他才輕聲笑着,說道:“師弟知道我為什麼嘆氣嗎?”
南島輕聲說道:“不知道。”
“因為又快春天了。”
張小魚微微笑着。
“但我張小魚還是沒有錢。又或者像陳懷風所說的那樣,不僅沒有錢,也沒有老婆。李青花結婚了,我連份子錢都
給不起。只能孑然一身地站在城牆上,說著這樣是很好很好的。”
分明已經斬了身我,也斬了一些心我的少年,在聽着這樣一些雲淡風輕的感嘆的時候,還是覺得心裏有些噎得慌。
“其實我明白,我這樣的人,就應該是這樣的,世人也希望我應該是這樣的。”
張小魚站在雪裏,很是認真的說著。
“當初陳青山他們來找我的時候,在山裏說過的,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死,天下就會學我。”
南島驟然抬起頭來,只是看着張小魚空空如也的劍鞘,也想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劍鞘,又放下心來。
這是沒有錢沒有老婆也沒有劍的師兄弟二人。
但當他聽見張小魚接下來那一句,好像哽咽着的話語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不對。
張小魚抱着劍鞘,垂下頭去。
“天下人不應該原諒我,我也不應該就這樣原諒我。”
當張小魚這句話砸落雪裏的時候,這個劍修便伸手握向了自己的懷裏的劍鞘。
可是那裏分明空空如也。
可是那個劍修懷裏分明空空如也,一無所有,只有滿懷風雪。
但南島還是聽見了一聲劍鳴。
他神色一變,伸出手去,只是自己的那隻手,卻是穿過了那個白衣劍修的身體。
張小魚很是燦爛地笑着。
他聽着那些人間風雪的聲音,那些山雪大河的輪廓。
好像已經看見了來年開春,那些萬物復蘇的畫面。
“春天真好啊。”
這個白衣劍修突然吐
着血,而血成了雪。
他抬起頭來,像是對着自己的師弟,也像是對着這片人間,滿是慚愧地喃喃着。
“但我不來了。”
南島沉默地站在那裏,懷裏的師兄成了一陣風雪。
他知道自己其實聽錯了。
那聲劍鳴。
不是在這裏。
.......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四月。
少年穿過暮雪,跌跌撞撞的,走上了城頭。
張小魚便站在那裏。
那柄劍應該便是在那個時候回來的。
穿過暮色,在撐傘少年驚詫的目光里,先是落在了白衣帶血的劍修手裏,而後落在了少年的心口。
暮色里的一劍將山河。
這是南島第一次知道張小魚的劍的名字。
但是故事好像哪裏出了些差錯。
那柄劍如願地落在了張小魚的手裏。
但他沒有叫師弟,也沒有說著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只是低下頭,長久地看着手裏的那柄劍,目光漸漸變得濃稠——南島認真的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的張小魚,眼睛裏的那些目光,就像暮光一樣濃稠。
稠得化不開。
稠得走不出去。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反應了過來,原來那是一種帶着笑意的淚水。
張小魚抬起頭來,微微笑着看着南島,終於說了一些東西。
“師弟。”
“怎麼了師兄?”
——你會怪我嗎?
——怪你什麼?
但不是的。
張小魚認真地說道:“我師父其實有着很好很好的一劍,我覺得這是天下最好的一劍。”
少年想了想,問
道:“有多好?”
“我無法形容,但你想看看嗎?”
少年猶豫着。
但白衣劍修只是輕聲笑着,笑得渾身顫抖,而後驟然抬起頭來,握着手裏的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劍划落。
滿城暮光如血。
......
終卷人間人。
完。
此劍天上來,潦草收尾。
秋雨半浮生。
慚愧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