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6 吾即大道
“徹兒……”王娡緩步上前,彎腰扶起兒子,“你信神罰嗎?”
劉小豬點點頭,猶豫一下又搖搖頭。
“沒有什麼神罰!河中郡失火與長陵高祖寢殿失火,皆為人之過失。”王娡牽着劉小豬的手,到案幾前坐下。
“趕路辛苦,吃點東西吧!”王娡把果子、糕點拿到兒子面前。說到底,還是心疼兒子。
“母后,孩兒……孩兒不是貪玩,違抗母命……”劉小豬拿起一個桃子,有些委屈地說,“孩兒帶護衛排陣布兵。有了馬鞍馬鐙,騎兵真的能殺能砍!若是戰馬都配上馬鞍馬鐙,我大漢騎兵稍加訓練,即可迎戰殺敵!”
王娡為剛才對劉小豬的嚴苛訓斥,內心慚愧起來。
“若是騎兵巨萬,陣法兵法與既往步兵車駕不同,可是要好好研究!召條侯周亞夫,靜晴侯郅都,北軍衛尉程不識,這些都是帶兵打過仗的,一起商議……”
“條侯周亞夫,孩兒請不動。”劉小豬搖頭,“前幾日,孩兒命韓嫣去請他,他說閑居已久,有病卧床。可舅舅田太尉說,曾見他去竇府與竇相、郭解一起飲酒。”
請不動?!當初景帝劉啟斷言,周亞夫居功自傲,新帝難以壓制。劉啟果然眼光毒辣!劉啟臨終遺言,找借口殺周亞夫,以震懾功侯。
景帝劉啟忌憚周亞夫曾為廢太子劉榮之師,又有細柳營將視察的漢文帝拒之營外、“不受君命”的前科,早早將他免官閑置了。
相師許負預言:周亞夫富貴加身後,最終餓死。出於保護能幹之才的目的,王娡曾讓竇嬰帶周亞夫去陽陵邑,找姚翁破解“餓死”結局。姚翁給周亞夫的忠告就是——忠於幼主。
看來周亞夫忘了姚翁的告誡。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請不動,死得動吧!
“母后,長陵失火,很快八月酎金獻祭,如何是好?不是神罰,又如何安撫列侯諸臣?”劉小豬憂心忡忡。
“自然不是神罰。河中郡失火,乃一老媼燒飯時腹痛內急如廁,灶火無人照看,引燃薪柴,加上民房皆為木製,闔閭相連,禍及千家……”
“長陵高祖寢殿失火,是看守宮人貪睡失察,香燭倒於香案,引燃帷幔……”王娡嘆氣,“可惜高祖衣冠盡數焚毀!”
“失職之人已領罰,只是這悠悠眾口……”王娡皺眉。
河中郡及長陵高祖寢殿,兩次失火,瞞不住也壓不住悠悠眾口。緯讖之說盛行,朝堂內外,難免有人歸因於帝王失德,口誅筆伐。
君臣上下,正在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改弦易轍,大張旗鼓,無法讓失火事件擺脫神罰陰影。強行剝離,只會讓“君權神授、代天牧民”失去理論根基……
那麼,只有為失火事件找其它神罰理由,讓民眾的情緒有合適的宣洩口,又能鞏固君王的權威。
“皆因孩兒不好,德行有虧……”劉小豬又羞愧欲泣。
“徹兒仍覺自己有錯?”王娡問道,心裏有些生氣,“哀家說,失火皆為人之過失。不要相信什麼“凡有災禍,皆為人君德行有失”!緯讖所指,在臣不在君!”
“在臣不在君?!”劉小豬吃驚地瞪大眼睛。
“在臣不在君!”王娡堅定地說,“百越藩小相攻,違君命悖天規!有臣子以下犯上,存謀逆之心!”
“母后!”劉小豬失聲叫道,“孩兒熟記伏羲以來,群聖所錄陰陽診候龍圖龜冊!聖賢未曾推諉……”
“劉徹!天人感應,只對應君權神授!”王娡喝斥,“腐儒不達時宜,純任德教,崇周禮,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尊儒本為革新除舊、教化民眾!君王豈能被周禮舊政自縛手腳!儒,道,法,墨,諸子百家,我漢家自有制度雜之,即:霸王道!”
“母后是說……”劉小豬伸了下脖子,深吸口氣,半信半疑地問,“神讖,由君王釋義?”
王娡輕輕點頭,看着猶疑不定的劉小豬,忍不住笑起來。
“這樣是不是擅改天命?會不會有更重神罰?”劉小豬獃獃舉着啃了一口的桃子。
“擅改天命?哼!”王娡冷哼一聲,“腐儒釋義,即能詮釋天命?焉知不是其個人狹義?君權神授、代天牧民,天子為上天之子,天人合一,心意相通,何需臣子解釋天意?豈不捨近求遠?”
王娡的話,讓劉小豬恍然大悟。他啃着桃子沉思,眼睛被燈火映得一閃一閃,唇角漸漸生出笑意。
什麼“上參堯舜,下配三王”,在劉小豬發《求賢良詔》,感嘆“堯舜德昭,成康賢明”時,王娡就想告訴他,“堯幽囚,舜野死”,所謂賢明聖君,聖德祥瑞,都是史書歌頌“勝者為王”!
“母后,孩兒知曉,”劉小豬堅定地說,“君王意志,可代天地意志!”
王娡也堅定地說,“徹兒乃太陽真神轉世,雄韜偉略,經天緯地,光耀古今,當為一代雄主!”
自高祖劉邦立漢,國貧民弱,南羈縻百越,北和親匈奴。幾代帝王夾在諸侯王與功勛集團中間,小心翼翼玩平衡。功侯屠過少帝,諸侯反過朝廷,文帝穿着粗絲,景帝吃過硬粟……
上,不敢彰皇權尊貴;下,不擾百姓民生。除了高祖劉邦雄武開國,夾縫中的大漢皇帝,皇位都坐得戰戰兢兢,克勤克儉,才有了文景之治后的國富民強!
盛世皇帝劉徹,如畏手畏腳,不能自信自強,恣性恣意,哪能成就霸業?王娡要她的兒子,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睥睨天下,大道為天!
“仙人姚翁曾卜卦,我兒劉徹,即大道顯現,與“乾卦之六爻”對應!”
“《易經》陽爻稱九,陰爻稱六。乾卦為六陽爻,代表天,六九之數五十四,而這五十四即是徹兒勘定乾坤、調和陰陽之數!”
“蒼蒼之天不可得久視,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吾即大道!”
王娡用鏗鏘之言,陰陽易數、乾坤和合,為兒子打雞血、樹信心!
*
“董愛卿,哀家看了愛卿所擬奏章,這“陽失節、火災出”是何意?”王娡冷臉問道。
就怕獨尊儒術甚囂塵上,這腐儒得意之下,胡扯什麼君王失德、神罰,王娡一早就派人去太學請這位博士大儒來奏對。派去的人,順手把董仲舒正在寫的東西,捎了回來。
跪在階下的董仲舒,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小臣……只是揣測火災成因……”董仲舒聽出皇太后的威壓和寒意,不由得聲音發顫。
“陽失節,火災出。陽,自然是皇帝了。皇帝有何失節之處?登基后,大赦天下,減稅降賦,為民生計。所做大事,不過是頒《求賢良詔》,問策諸賢良。哀家不解,是求賢良失節?還是尊儒學失節?”王娡生氣地質問。
皇帝捧儒學為國策,尊儒敬儒,爾等儒生竟背刺皇帝、凌辱皇權!不是自扇耳光、自挖牆腳、自掘墳墓嗎?
“如此,皇帝所做,獨尊儒術,竟然都是錯了!哀家來替皇帝勘錯補過……來人!將董賊拿下!”
“太后饒命!太后饒命!”董仲舒磕頭,涕淚而下,“臣非此意!臣非此意!”
王娡抬手,止住縛捉董仲舒的侍衛。看董仲舒大汗淋漓,不禁好笑。
“皇帝徵辟賢良,遍尋能臣理政治國,為君王分憂,為百姓謀福祉……”
不是讓爾等來添堵的!王娡咽下這半句話,起身踱到董仲舒跟前,輕輕嘆氣。
“皇帝苦呀!南境百越相攻,北境匈奴寇邊,滿朝文武,誰來護國安邦?外有強虜環伺,內有臣子異心……都說主憂臣辱,誰來替主分憂?”
“今人之過失所致火災,竟歸罪於皇帝!臣子職責何在?儒學德教何在?”
一番話說得董仲舒痛心疾首,連連叩頭:“臣有罪、臣有罪啊!”
“罷了!董博士回太學吧,尋靜室好好寫一策論。火災究竟有何昭示,拿來給哀家看。”
王娡說著,坐回榻上,疲憊神傷地擺擺手,讓眾人退下。
*
“……臣聞: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責者,付之人君。君有統理之權,而實有所承受。故所經其事者,法之吳天。用是所居之位,則曰天位;所司之職,則曰天職;所治之民,則曰天民;所都之邑,則曰天邑。故興理致治,要必求端於天。今夫天,幽深玄遠,穆然不可測也;渺茫輕清,聵然莫可窺也。而四時五行,各效其官;山嶽河海,共宣其職。人人沾浩蕩普濟之澤,在在蒙含弘廣大之休……”
董仲舒的策論,先是把天子牧民吹捧一番,王娡看得不由笑起來。
“……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
意思就是外有不法的諸侯王,內有不安分的臣子,必須將其誅殺!
“果然是皇權可解釋天意!”劉小豬捧着董仲舒的策論,喜笑顏開,“朝議時,孩兒與眾臣商討出兵百越之議!”
“會稽郡、豫章郡、長沙國,各整兵力待命!等嚴助從越地傳回情報,伺機而動!”
“哀家欲除周亞夫,讓人監視條侯府。”王娡淡掃蛾眉,“此人如不能為我所用,必不能留。”
“徹兒,此番徵辟賢良,諸人策論,擇優拿與哀家看看。這董仲舒生員廣布,追隨者眾,緯讖之說易蠱惑人心、攪動朝堂,不能留在京城。派至諸侯國為相吧!”
“母后之意,讓他去哪個諸侯國?”
“江都國。王劉非,你的五皇兄。”
“五皇兄驕橫淫逸,國相勸誡,卻被他栽贓貪墨,一殺了之……”
“江都國相位不正是空缺嗎?讓董仲舒去給他好好上課,以德教化!看大儒能否用仁義道德,給這個狂徒套上枷鎖……”
用魔法打敗魔法!看是嘰嘰歪歪的腐儒,磨去江都王的驕橫;還是暴虐的江都王,以野蠻收拾掉滿口神讖的大儒。
*
在王娡看來,齊儒公孫弘的對策,比董仲舒要務實得多。他首先提出“治民八本”:
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即賦斂省;不奪民時,不妨民力,則百姓富;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尊;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逡;罰當罪,則姦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凡此八者,治民之本也。
然後拐到了刑名之術,落腳在“賞罰分明”上,也就是法家推崇的“法”:
故法不遠義,則民服而不離;和不遠禮,則民親而不暴。故法之所罰,義之所去也;和之所賞,禮之所取也。禮義者,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則民不犯禁矣。
又提出“治本四要”,也就是“仁、義、禮、術”,落腳在法家推崇的“術”上:
致利除害,兼愛無私,謂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塗,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道,使遠近情偽必見於上,謂之術。
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當設施,不可廢也。
得其要,則天下安樂,法設而不用;不得其術,則主蔽於上,官亂於下。
再加上君權天然具有的“勢”,用儒家的道理,來論證出“法、術、勢”的必要性和互相聯繫,相當於在法家外面套一層儒家的外殼,這不就是王娡最欣賞的“外儒內法”嗎?
本以為董仲舒名望高,精通儒學,把他抬上了桌面。原來務實,比精通更適用。
“公孫弘,此人家世師從?”王娡問左相竇嬰。
“回稟太后。公孫弘乃淄川國舉薦賢良……”
公孫弘的老師,是著名的《春秋》名儒,齊人胡毋生。胡毋生為董仲舒師兄,二人都是景帝劉啟時的儒學博士。
“如此,董仲舒倒是公孫弘師長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王娡讚賞點頭。
“太后,雖是董仲舒輩分高,可公孫弘卻年長董仲舒二十歲。他,已是花甲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