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且說賈林氏探訪榮國府,巧遇周瑞家送花,林黛玉話頭歪刺,仆不入心,賈林氏看穿癥結,言語教侄。
賈林氏鬆開黛玉,隨手拈起一枝海棠宮花,展在侄女面前,黛玉傷心,見那宮花又氣悶,不好朝姑媽發作,只別過臉不看,不時擰着帕子拭淚,模樣戚戚。
“你和薛家同是客,周瑞家的不過主家奴僕,何以兩份態度待人,你可知?”賈林氏問黛玉。
黛玉聞言轉眸瞥了宮花一眼,艾艾望向姑媽又垂眼,抽噎答道:“不過欺我沒媽,無人相護罷了。”
梨香院那邊有媽有哥哥有僕從無數,如何能讓她受了氣?
只姑媽似有不同看法,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淺笑着道:“黛玉說的對,”
若是嫡姑太太賈敏親帶黛玉回來,單憑這層關係,在這府里也能自在些,但卻不夠。
“但不全對,”賈林氏眸色幽深,“你這話說的意思,可是認為你在府中立足的一切都緣自你母親?”
黛玉猶豫着點頭,不對嗎?
如果母親不是外祖母的嫡親女兒,她如何能得老太太另眼相看,寢食起居一應比姊姊妹妹們都強些?
“你的母親確是你進入國公府的根本所在,但你在此立足的底氣,卻來自你父親。”賈林氏直直望着侄女。
只見她聽聞父親,眼中思念難掩,又帶着不解,嘴裏喃喃念着兩字,“底氣”
賈林氏不等她問,又將海棠花兒置於她眼前,“這也是一種底氣,薛家的底氣。”
黛玉聽得似懂非懂,只盯着那堆紗花兒,面色懵懂,腦中一切似矇著一層紗,她伸長手指,快要觸達。
“這是宮裏頭制的新鮮樣法,輕易不會流出,民間難尋,薛家從何而來?”賈林氏饒有趣味地看着黛玉。
黛玉張張嘴,自然想起薛家來歷,薛家乃皇商,在戶部挂名,領內帑錢糧……
“原是這樣”她恍然,嘴裏訕訕,姑媽是說,薛家送宮花,不過是讓府里人都知道薛家與宮中來往甚密、關係不凡,彰顯底氣。
她是極聰慧的,一點即通,只她不懂,簡簡單單一枝花兒,因何要弄得如此世故俗氣?
賈林氏見她明了,轉回正題,“你父乃聖上欽點的巡鹽御史,黛玉可知此官是作甚的?”
林黛玉搖頭,她只知父親公務繁忙,其他一概不知,蓋因父親休沐時只與母親和她烹茶彈琴,行風月清雅之事,從不將政務帶入家中。
賈林氏放下手中的花兒,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姑媽亦不懂,不過理着些庄頭鋪子上的庶務,故知一二,今兒與你說上一說,對與不對,我兒暫且一聽,自行分辨,”
林黛玉受賈寶玉影響,對讀書科舉、宦場沉浮之事無甚好感,但如今與父相隔千里,便是關於父親的丁點兒消息,她都有興趣,眼中盛滿渴望。
“黛玉當知道,人必日日食鹽。
歷朝歷代,鹽鐵皆官營,朝廷開闢鹽場製鹽,可要將鹽供入千家萬戶,卻不是官府一家能辦到,因此,便需鹽商。
而商戶要成鹽商,又需向官府購入鹽引。
其中,官府發放鹽引由哪些商戶購得、商戶又是否依律繳稅、繳多少鹽稅等等,均屬鹽務,便是你父職內之事。”
林黛玉雖不知“鹽引”為何物,但大致聽懂了,只不明姑媽何意,卻聽姑媽還在講,“此事雖一環扣一環,清晰明了,但其中門門道道卻極多,
如商人逐利,何止一家想營鹽,可鹽引量又有定數,怎辦?唯有行賄,讓官府超發鹽引,你父親行監察之職,故此,行賄索賄之官商便要忌憚你父親;
又如鹽稅銀,此乃巨數,不防有人眼熱,從中扒拉一二,你父受天子命收繳鹽稅,若有人貪污,便有你父之過;
再如私鹽,販私鹽者屢禁不止,可鹽場官營,這些人的鹽又從何處來,固有私造者,可屬少數,其餘多從官營場中得來,其中又涉官商勾結,你父要革私鹽,又觸這些人之利……”
“姑媽!”林黛玉驚呼出聲,緊緊抓着姑媽的手,面色惶恐,如姑媽所述,父親豈不處處危險?!
“別急,”賈林氏拍拍她的手背,安撫道:“你父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必有安身立命又堅守其職的雙全之法,黛玉毋需憂心。”
林黛玉一聽,方稍定心神。
賈林氏接回話頭,“固然危險,但反之,你父之權之勢,”還有其中之利,“黛玉可有看到?”
林黛玉纖睫顫顫,陷入沉思,如姑媽所言,江南官場中涉鹽官吏、商戶多受制於父親,甚至有求於父親,換言之,父親在江南權大勢大。
“不止如此,天下之大,官員無數,卻只六位巡鹽御史,非聖上心腹不能任之,可見你父簡在帝心,聖眷正隆,現雖居四品,前途卻不可限量,非是那等空襲爵食祿的庸碌之輩可比。”
林黛玉愣愣望着姑媽別有深意的眼睛,這是說舅舅們
“姑太太”便是悄聲匿在一旁的王嬤嬤也驚嘆。
她恍惚想起太太未病之前,家裏的帖子從未斷過:春日賞花、夏日踏青、秋里登高、冬里觀雪且太太去到哪家皆是座上賓,原是這個緣故。
可照姑太太這般說,這國公府豈不是比不得林家?可事實王嬤嬤惶惶,面帶猶疑。
賈林氏見這主僕二人神態便瞭然,接著說道,“有此父親,便是你該依仗的最大底氣,可打眼一瞧,誰能看出來?”她眼睛順着屋子,從裏到外一掃。
林黛玉只跟着姑媽,眼神在屋中陳設上一一駐足。
此中一應擺件器物,皆來自外祖母及府中,她的私物不多,俱是清雅內秀之物,與府中的華貴富麗格格不入。
又聽姑媽說,“林家四代列侯,汝父高中探花,本是鐘鼎之家,如今又是書香之族,可在這榮國府人人長了雙富貴眼的僕從眼裏,你所帶千金不換的古籍孤本不過是幾頁破紙,名家所制的古琴不過一塊朽木
而你,不過一失恃落魄之女上門投靠,甚至嫁入賈家近支的我,在他們眼中,不過也是借你的光,上門打秋風的破落戶罷了。”
姑母緩緩說著,林黛玉心中閃過一次又一次掙扎,不自覺憶起府中事關姑媽的閑言碎語,又慢慢放棄,只聽得淚眼模糊,撲到姑媽懷裏,哀了一聲,“姑媽!”
怪不得、怪不得!
這些人畏於外祖母威嚴,飲食起居上不敢慢怠她,卻打心裏看不起林家,未將她敬在心裏,難怪舅母身邊的管事媳婦也敢給她不能宣之於人的氣受,林黛玉越想越委屈,哭得停不下來。
“乖,別哭,”賈林氏輕輕拍着她,嘆息安慰道:“這是你父之過,是他思慮不周”
話未說完,小姑娘又捨不得,“姑媽——”拖着長長的哭腔,不許姑媽數落父親。
賈林氏只得放棄,嘴裏應着,“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我會去信與你父親,叫他將你的‘底氣’補足,叫這起子奴才們不敢小瞧了你去,今日之事必不會有下次!”
小姑娘聽着,抽抽噎噎,面卻露不願,賈林氏知她不喜華麗之物,只道,“如今你尚在母孝,那些個顏色鮮艷、華光刺眼的暫且不用,但人不能少。”
黛玉上京時,只帶了王嬤嬤並一個小丫鬟雪雁,從氣勢上便矮了一層,官家小姐的架子沒擺出來,先得架子架起來才行,而且
“府中可安排了教引嬤嬤?”賈林氏這次問的是王嬤嬤。
王嬤嬤猝不及防,望望自家姑娘,憂心,又不想她兩難,只垂下眼,輕聲道,“不曾。”
初到榮國府時,老太太說照着府里姑娘們的例兒,四個教引嬤嬤、兩個大丫鬟並五六個洒掃的小丫頭,如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從別處調來了,教引嬤嬤卻是一直沒信兒的。
林黛玉用帕子擦着眼淚,面上訕訕,自是明白外祖母暫未兌現那日所言之事,心中略不自在。
賈林氏暗嘆“難怪”,否則今日處事便不會如此不妥了。
“今日之事,固有奴才眼高於頂,不敬你之罪,可你亦有處置不當之處,你可知道?”賈林氏聲音嚴厲了些。
小姑娘麵皮薄,初次被姑母訓斥,不知所措,“請姑媽示下,黛玉不知……”聲音透着委屈。
賈林氏這次未軟聲,只教訓道,“你說那花兒是人挑剩下的才給你,姑媽告訴你,錯了。”
黛玉只咬唇不語,眼中浮起倔強,明明就是剩了兩枝兒給她,何處錯了?她不認。
“這花兒在別人眼裏就是個小玩意兒,連禮都算不上,就你巴巴放在心上,看了還賭氣,”賈林氏嘆氣,這便是無人教引的後果,原本冒着仙兒氣的小仙女,變得斤斤計較、牙尖嘴利。
“不信你可着人問姊妹的丫鬟們去,你的姊姊妹妹們定是看都不看這花兒一眼,直接讓丫鬟收了放起來,忠心些的,沒準思量着主子的喜好,挑上兩枝喜歡的花色,但大多出於禮貌,只會隨手取兩枝,之後呢,她們許會戴,許只放妝奩里生灰,個人有個人之法,獨獨不會放在心上,還為之鬱氣!”
林黛玉聽得眼睛微睜,似沒想到會是這般,又思量自己小氣,本就哭過的眼圈更紅了,王嬤嬤只在一旁輕輕搖頭。
老爺將姑娘送入都中,本就是想着家中無女眷教養,這都中,長輩是有了,數兒還不少,一位親外祖母、兩位舅母、兩位表嫂,卻無一人行教養之職,姑娘反倒被帶壞了一些,與丫鬟婆子置氣尚是小事,最大之處便是這男女之防。
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
老太太竟讓姑娘同寶哥兒裡外間住着,日同行同作,夜同止同息,有時姑娘還睡着,衣裳穿得輕薄,寶哥兒就進來了,一點不避諱,有時兩人在炕上榻上滾作一團地玩耍,她說過一次,竟被老太太給的小丫鬟駁了回來,還告知了老太太,遭了一通訓斥。
王嬤嬤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姑太太雖是林家人,卻是遠親,比起老太太與姑娘,關係太遠了些,她不好越過稟報,便一直沒說,好在今日一瞧,姑太太始終是林家人,為姑娘考慮確實比老太太周全些!
便道,“姑娘聽姑太太的吧!”
黛玉點頭,起身行禮,“謝姑媽教導。”心裏暗暗告誡自己記准了,下次便知如何妥當處置了。
賈林氏拉她坐下,“不開心的都過去了,看看姑媽帶了什麼……”
說著,喚錦繡進來,將裏面幾個匣子打開,與黛玉分說起帶與她的幾件小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