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且說林黛玉聽得姑媽邀她去觀禮,心中歡喜,嘰嘰喳喳纏着曹嬤嬤問起婚禮諸事。
那頭房裏,賈寶玉聽了她興起之聲音,急急跑來,拿起喜帖左右翻看,佯裝責問曹嬤嬤,“怎的單請林妹妹,不予我也獨一帖?”
其實,他最不愛湊此等熱鬧的,讓他目睹着一粒粒珍珠變成魚目,最是難受,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且他認為世間男子都為渣滓濁沫,便是叔伯兄弟們亦如此,不過礙於聖人禮法,掛個面子情處着罷了,並不親近,真要他替兄弟娶親開心,卻是不能的,如今說這話,只為附和林妹妹,不忍掃她興罷了。
曹嬤嬤剛從老太太那裏出來,如何不知她的態度,大爺大奶奶“名聲”在外,老太太應是不會允她的心肝肉兒去的。
於是,只笑着應,“寶二爺便是沒帖子,也只管來,保管好酒好菜招待。”
林黛玉只嗔了他一句,“理他呢,亂打岔!”接着,又問起姑媽忙不忙。
曹嬤嬤笑回道,“忙!忙得腳不沾地兒,只好去信兒請了通州舅太太來幫襯,舅太太又帶了表姑奶奶家的小小子兒,在家鬧騰兒,太太將他丟給大爺,帶着讀書去,這才老實下來!”
賈寶玉在一旁聽着“讀書”二字,心有戚戚,又聞小小個人兒竟被抓去讀書,敦叔叔不愧是專教祿蠧的夫子,連帶着琛大哥如此寄情山水之人也這般兇殘。
林黛玉倒覺有趣,對通州伯母一家頗為好奇。
聽姑媽說,伯父早逝,只留下姐姐一女,伯母獨力支撐起家業,帶大姐姐,原打算將姐姐嫁出去,只將來過繼一個外孫兒來承嗣,不想姐姐不願,定要招贅在家,孝順伯母。
姐夫也甚是趣兒,只聽過窮人家吃不上飯,才寧願被人戳着脊梁骨也要上門入贅,從沒見過帶着萬貫家財入贅的。
夫妻兩個平日裏上了生意桌,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下了桌兒,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林黛玉聽得羨慕,倒不是夫妻感情什麼的,她還沒到那年紀,想不了那些,只想着將來也如姐姐一般招贅,如此她就可以回揚州家裏去,守着父親、孝順父親了。
奈何她年紀小,又是女兒家,實在不知如何跟父親開口,正發愁呢!
林黛玉又追着問了一些事兒,曹嬤嬤一一都答了,又代太太問了她新配的葯受不受用,叫人送來的葯膳能不能入口等等。
後面,曹嬤嬤實在不得不走了,黛玉才依依不捨目送她離去。
只回身時,在抄手游廊角落那兒,瞧見了珠大嫂子身邊的素雲,引頸望了曹嬤嬤背景好久才離去,林黛玉不解搖頭,只記在心裏,想着下回見了問問。
又說吳家。
錦繡打量着小葛大夫的神色,不知今日讓她陪走這一遭,可有感悟。
這姑娘和她父親是大爺從湖州救回來的。
別家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葛家是教會徒弟,差點兒害死師傅。
葛大夫醫術高明卻不善經營,家產一應交予徒弟打理,被人搬空家當都不知情,差點兒被害死,幸虧大爺路過,替他家討了公道。
父女兩個也收拾家當,跟着大爺來了都中,五五分成開了間醫館和一家葯膳館,生意都不錯。
葛家醫術本傳男不傳女,遭了這一回難,葛大夫也沒了顧忌,一心教起女兒,小葛大夫也爭氣,確實學成,加上性子沉穩,嘴緊,比男大夫更得都中貴婦們喜愛,成了許多人家的座上賓。
只她已雙十年華,一直未婚。
雖穩重,但女兒家那點兒心思,同為女子,如何看不出,她到家裏為太太請脈,聽得大爺來請安,眼珠總忍不住往外轉,太太早已瞭然。
可大爺對她確實無意。
老爺太太選媳,對家世並不那麼看重,寇家姑娘過世快兩年時,太太曾隱晦試探過大爺對她何意,但大爺直言拒絕,不願說理由,太太也曾用為她作媒的借口,委婉表明了自家態度,那之後,過了一年多,老爺就選了李家。
即使這般,這姑娘也沒放棄,就是不嫁人,李姑娘歿后,她到府里來,眼睛都似活過來了一樣兒。
太太看了於心不忍,又擔心年輕姑娘家面子薄,怕明說傷了她。
如今定了吳家,要為大奶奶調養身體,太太特地沒請她父親,單叫了她來,便是想讓她徹底死了心,別再虛耗大好年華了。
可惜,一番好意終是錯付了。
葛丹見到即使只簪兩隻木釵,衣着簡陋,也依然容光攝人吳姑娘,自認顏確實不比,但其他,則未必。
就這一會兒相處來看,吳姑娘性子極冷,不善交際,與母親姊妹關係也不睦,而大爺交友廣泛,她以後如何與大爺友人的夫人們來往交際?
反觀自己,因着大爺佔了自家醫館一半股,大爺的朋友家有病有災需要延醫,請的多是她和父親,她常出入這些人家的內宅,與諸位奶奶太太都能說上話,她比吳姑娘更擅應酬。
不止如此,她還與許多官家、勛貴家夫人太太們有幾分面子情,萬一大爺用得上,她亦可出面周旋。
只如今事定不可改,大爺的正妻之位,她不能肖想,但有如此一位奶奶,不正好需要她的輔助?
且吳姑娘的身子,若她探得不錯,是極難有孕的,而她身體康健……
今日一見,葛丹只覺她的機會比以前更大了,心中也愈發堅定。
而此時的錦繡,只見小葛大夫眼露心酸難過,想夫人的目的應是達到了,便放下心來。
畢竟,她只聽說過那東西二府里,有丫鬟為了過好日子,往上爬當姨娘的,從沒聽說過外頭良家子,體體面面又不缺吃穿,還思量上趕着做妾的。
房中仍只聞吳家二位姑娘的好奇聲,及葛丹偶爾一兩聲應答。
不一會兒,吳熳和高掌柜回來了,錦繡揚起笑迎上去,高掌柜與錦繡一對眼兒,告知她妥了。
錦繡知意,帶着圖樣和喜帕,向錢氏告辭,“……今兒奴婢共領了三件差事兒,調養與嫁衣之事暫妥,只待將我家太太送與姑娘之物,送至姑娘院中,奴婢也該回去復命了。”
錢氏今兒被錦繡軟頂了幾次,早就不耐煩了,只維持面子情,嘴裏干客氣道,“那就早回吧,代我向賈太太問好。”
再一番互相別禮后,錦繡一行三人跟着吳熳出了屋子。
屋內,吳家兩個姑娘還惦記着院中那好些箱籠,忙也告了退,跟了出去,兩人心裏想的都是:大姐那麼好說話,勻上一兩件兒予我也可。
一行人便這麼浩浩蕩蕩往吳熳住處去了,箱子落地后,高掌柜吩咐其中幾個婆子開了箱。
只見箱子中,均是左右各一摞成衣,一摞一款,高掌柜手上動作輕柔又快速,每摞中抽出一套,遞與身後的小丫頭,小丫頭又妥當裝入一個空箱內。
原來,高掌柜得了吳熳尺寸,一為嫁衣,二就是為這些成衣。
賈林氏擔憂吳家不用心,吳熳穿不好用不好,索性讓家裏鋪子用最好的料子,做了都中最時興的幾款衣服,各尺寸均一套,等采了吳熳身量,將合身的留給她,用不上的帶回去。
吳熳將賈家今日的一番番愛護用心看在眼裏,心下感動,又覺得承受不起。
賈琛娶她,本就救她性命,如今賈林氏又這般真心待她,吳熳無以為報,只覺受之有愧。
錦繡不知她的糾結,高掌柜準備穿的,她自然帶奶奶看看頭上戴的和面上抹的,“……太太說了,讓奶奶試試胭脂水粉哪幾樣兒喜歡又受用,叫人制了新的放在家裏,等奶奶過門,就有合用的。”
錦繡說完,望着吳熳促狹一笑。
吳熳微微動了動嘴角,露出一抹淺笑,錦繡這才明白,書中說的“笑靨如花”是何模樣,呆愣了一瞬。
“多謝太太了。”吳熳聲音還是清泠泠的,能沁到人心裏。
一旁跟來的葛丹看得心澀,“色如春花,冷若冰霜”,不外如是,女子看了都動心,何況男人。
待所有東西準備齊整,婆子們抬入房中,吳熳叫了一旁喜笑顏開的周婆子,“周嬸,去把梳妝枱上的那匣錁子拿來。”
周婆子應了一聲“哎”轉頭去了,頃刻又回來,端了一個不輕的匣子給吳熳。
吳熳接過,遞給錦繡,“勞你們走一趟,煩你給他們分一分。”
錦繡知道奶奶在吳家處境艱難,但此刻,不能在家人面前駁了奶奶賞恩的機會,只得接下,領着眾人謝了恩。
不過,手裏的匣子,出乎意料的掂手。
只有後面跟來的吳家兩個姑娘,知道吳熳給的是什麼。
那是吳漫從宮裏帶出來的各式金銀錁子,做工精緻,又代表着恩寵,她們從吳漫手裏哄了去也捨不得用,只留着收藏和炫耀,如今,她竟隨手賞了丫鬟婆子!
兩人急得直咬牙,不過又記着父母親的警告,並不敢妄動。
眼見賈家人抬起那一箱箱成衣便要走,吳家三姑娘急忙上前,拉住吳熳的衣袖,墊腳在她耳邊低聲撒嬌道,“大姐,我衣服都舊了,母親這季沒給做新的,叫她們留幾套小些的給我,好不好?”
聲音一如既往甜膩,此是她的慣用套路。
想要什麼,就跟吳漫撒嬌賣甜口,吳漫只以為她是個可愛乖巧的孩子,一直疼着寵着,想要什麼,都會想辦法滿足。
可惜,人心難測,吳漫“落難”后,踩她最嚴重的也是這個親妹妹,如今,竟還當若無其事一般,跟吳熳要東西。
吳熳只重甩開衣袖,將她扯了個踉蹌,冷聲道:“我這就着人去問問母親,吳家是不是難得做不起衣服了,需要拿長姐婆家的東西來填補。”
聲音不大也不小,所有人都聽見了,臊得吳三姑娘面紅耳赤,跺跺腳跑了,吳二姑娘怕這些人把她也想成謀划姐夫家東西之人,連忙裝作滿臉歉意的好姐姐模樣,追着走了。
錦繡等人似什麼都沒聽見、沒看到,行禮告辭。
吳熳的話,傳到錢氏耳朵里,氣得她砸了手上的茶杯,以為攀上婆家就用不上娘家了?看以後受了委屈,誰替她出頭!
錢氏就沒想過,吳家本就不會為吳熳出頭。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