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孫韶被易輝帶進醫院,掛了急診,上上下下找醫生看了一通,確定沒有大礙,開了一堆葯后,孫韶在易輝的低氣壓中縮着肩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納罕,大廚哥這到底氣什麼呢?
剛踏出醫院大門,深秋的冷風一吹,孫韶腦門一涼,一個噴嚏就打了出來,易輝步子一僵,臉上慍色被擔憂替代,他回頭看了看孫韶,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發現折騰這麼大半夜,孫韶又一直穿着演出服,身體都冰涼涼的。
他想也不想就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孫韶身上。
孫韶傻愣愣地看着易輝的舉動,忽然就覺得自己腦子清醒了很多。這時候再往回看看早先在酒吧里發生的一切,似乎,孫韶易輝的憤怒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了。
就一個多小時以前,那兩個小丑路過自己身邊放得那些屁話,雖然難聽,卻還不至於叫他的腦子被燒成那樣,敵眾我寡,光是衡量形勢,孫韶也不會輕易用武力去解決問題。
這時間最能教訓人的,並且還叫受訓的那個痛不如死的,往往不是武力,而是武力之外的東西。
只是最後那兩小丑嘴賤地誹謗起易輝種種,才讓他的理智被燒成了灰,不等他腦子做出反應的時候,拳頭便已經揮了出去。
孫韶想到這,又想起易輝剛剛在店裏的各種表情和舉止,將心比心,頓時心裏軟成一片汪洋,想着想着,不由傻樂起來。
易輝看他這樣,便氣不打一處來,“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行了,直接拖回去煮吧。”
孫韶嘿嘿一笑,沒臉沒皮地掛在易輝身上,膩歪起來。
隨後幾天,藉著養傷的名義,孫韶倒是狠狠休息了幾天,五感也藉由上一次的事情,跟梁城攤了一次牌,大家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就差沒有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了。
五感往日每周兩到三次的駐唱,算是徹底不再復返了,眾人最後只承諾,會在走之前,舉辦最後一次表演會,到時候場地會選在“亂”里。
這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舉動會給梁城和“亂”帶來多少麻煩,或耗損多少利益,眾人心裏自然有數,但是有數歸有數,你的路難道還要別人替你走不成?
你當初既然選了這麼著,就得擔著後面的結果。
對此,孫韶也是一點都不擔心,因為這幕後最大的受益人易輝,都成天一副“隨他去”的表情和態度。
也是至此,孫韶才了解到,其實這種酒吧夜場一類的地方,起先並不是易輝想要涉足的,易輝本身還是更傾向做餐館一類的店,可能是在這裏面,他才更能發揮自己的“創作”才能吧。
做這間酒吧,最初也是聽了他團隊的建議,主要目的是為了斂財。因為這種地方做起來后,客流量大,進項也高,短期內就能聚斂到不少資本,以便於他更快地發展自己真正想做的店。
但是酒吧剛起來,他就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子,這裏面的門門道道比外面多得多,來往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更多時候,都是只在黑暗裏活動的人。
一度,酒吧不但沒有帶來他期望的資本,反而進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也是這個時候,易煜重新出現。
易輝看着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的易煜,像當初他突然消失一樣,讓他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無法忽視的欣喜,隨着欣喜而來的,就是他的酒吧忽然走上了一條康庄大道,不但境遇好轉,連帶着周邊很多同類型的酒吧忽而紛紛倒台。
也是這個時候,他招了梁城來給他做經理,經營起這家店,然後一路走到現在。
現在的易輝自然早已知道這些貓膩是從哪裏來的,所以,這間“亂”在他看來,有還不如沒有,“亂”越是紅火的如日中天,他就越猜不到這背後易煜做了哪些事。
他之所以不完全放棄掉,一來也是知道易煜的心思,同時自己心裏也別彆扭扭的,不想說得太透徹,但是,他總覺得,這間店在,兩兄弟就有些斬不斷的默契和絲線在那裏橫着,誰也越不過去,就是鬧得再講,再不合,也不會斷了這份血緣。
二來,店裏的員工都靠着這間店吃飯,說散就散,對他們也太不負責任了一點。
今晚的事,也再次切切實實地給易輝敲了個警鐘,他知道自己太放任了,既然不能全然放手,就不能再這麼下去。
隨後,在易輝開展整頓大計的時間裏,孫韶藉著休養的名義,好好放任了自己一回,做起了名副其實的專司吃睡長肉的豬玀。
要不是學校里還需要他頂着這副皮囊去上課,估計,他大概能縮在家裏好好孵一窩小雞了。
這天,剛下課,他和胖子肩並着肩往教學區外面走,就接到了方寶芸的電話,電話那頭先是跟孫韶好一陣寒暄,然後再三提醒了孫韶一聲,學校里負責校慶這塊的幾個行政領導要提前看一下他們刪選的節目,就在這周五下午,希望到時候五感樂隊的人能到。
這大小算是個提前綵排,孫韶心裏自然有數,一口便答應下來。
孫韶掛了電話后,便琢磨着,恐怕也是這一次過後,學校里實在覺得節目太單薄,才會主動出擊去找多找一些能撐場面的人參與到這個校慶匯演里。
這麼一來,五感的這次綵排倒不能太敷衍,既要保證節目一定得保留,同時還不能給對方太突出和優秀的感覺。
正琢磨着出神呢,忽然一個穿着西裝,敞着扣子,咬着煙的男人橫到了孫韶面前,“孫韶?”
孫韶抬頭看了一眼,眼睛瞬間睜得老大,有些不知道怎麼反應,這一刻的孫韶,給人一種傻呵呵的感覺。
顯然對方也發現了這一點,不由咧嘴一笑,“不會叫人啊?”
“煜……煜哥。”孫韶有些吶吶的,實在是這個人出現的太突然,突然就這麼活生生地冒在他面前,簡直就像打地鼠遊戲裏突然竄出來的地鼠,讓人措手不及。
易煜不滿地蹙眉,一手拔掉煙,扔地上,用腳碾滅了,抱着膀子瞅着孫韶。
孫韶下意識便改口:“大哥。”
易煜這才滿意地點頭,正要說什麼的時候,他身後走上來一個人,輕聲地道:“大哥,找個地方再說話,這裏人多。”
易煜瞥了眼四周,又看了眼孫韶。孫韶便立即明白對方的意思,轉頭就對胖子道:“胖子,我大哥找我,我先走一步。”
“啊……”胖子看了看易煜的長相,心裏有些嘀咕,這人跟孫韶上次那朋友挺像的,怎麼上次的是朋友,這個就是大哥了。
易煜看孫韶這敏銳的樣子,不由更加滿意地笑了,隨後,也不多說什麼,帶着孫韶便離開了學校。
孫韶一出校門,就跟着易煜一頭扎進了一輛低調的小黑車裏,兩人並排坐在後座上,前面給兩人開車的,就是剛剛在校園裏提醒易煜的那人。
孫韶悄無聲息地打量了一下兩人,易煜是做什麼的,孫韶心裏基本有底,雖然他也知道電視裏電影裏,那些大哥出行前擁后堵的場景難免有些做作,但是以易煜現在的地位來說,也不至於出門只帶一個司機,除非,是他自己要求的。
孫韶看着這個只帶一個司機就跑出來見他的易煜,心裏不禁有些打鼓,一時間,有些猜不透對方的來意。
忽然,孫韶想起被他遺忘已久的一通電話,那還是他跟易輝去見賀六和武彪后第二天的事,易煜給自己打了個電話,但是顯然是在匆忙之間打的,對方只來得及匆匆一句“好好對我家愣小子”就沒有其他了。
但現在想來,這句話中的含義……
想到這,說不上為什麼,孫韶的心忽然定了下來,人也就不再焦躁了。
易煜自上車開始就沒吱過聲,其實注意力卻一直在孫韶身上打轉,剛在校園裏看到這小子的時候,他心裏冒過很多東西,總得來說,並不太滿意。
這孩子太年輕了,看着也太乖了,沒有一點狼性,跟個兔子似的,讓跟後面走,就跟後面走,一點不質疑,也不挑釁,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碰撞的火花,忒沒勁了點。
他家愣小子,不在他身邊的這麼多年,早就由狗長成了狼,只是是一匹隱狼,可終究不是狗。
這年頭,只聽說過狼吃兔子的,沒聽說過獵食者和食物是站在同一食物鏈上的。
可想是這麼想,易煜卻知道,現在的自己,早就左右不了易輝了,所以,他選擇先示好,不亮爪子,但是從學校一路走來,直到上車坐定后,孫韶雖然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但是前後的轉變卻讓易煜對他刮目相看。
在這種敵我難明,來意不清的境遇里,居然能這麼淡定地坐在他旁邊,由此看來,這孩子不會只單純是只兔子,想着,易煜的嘴角便勾起了一個笑,他看向孫韶,“知道我為什麼來不?”
孫韶有些詫異,雖然他心裏多少有數易煜不是來上演什麼狗血場面的,但是易煜這種平凡無奇的開場白,倒真的很出乎孫韶的意料,他看着易煜,老實地搖了搖頭。
易煜好笑地點頭,“還真老實。算起來,我這是第二次見你了吧?”
孫韶想了想,點頭,“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朝聞面館裏。”
易煜像是忽然來了興趣,半路,易煜帶着孫韶進了一家茶館,要了間包廂,點了很多餐點后,關上了門,拉着孫韶話起了家常,一會兒問孫韶是學什麼的,一會兒問易輝最近怎麼樣?他倆是怎麼認識的,一會兒又問易輝是怎麼說他的。
孫韶對易煜這些溫和的話題心裏訝異連連,但是轉念一想,好像又覺得本該如此,易煜在易輝的口中,幾乎快妖魔化了,很多時候,在孫韶的想像里,易煜只是一個長着和易輝有點相像,但其實全然不同的教父類的人物。
可實際,看看易煜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的,都可以看出,除了教父的那身外皮,易煜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想通這些,孫韶把自己僅有的那點不自在也扔了,坐在易煜身旁,一點點的給易煜說起易輝的近況,說到有趣的地方時,兩人倒是能會心一笑,知道孫韶說起易輝對易煜的擔憂時,易煜的眼睛才慢慢變得深邃起來,裏面蕩漾了很多孫韶讀不懂的東西,最後,全部在一雙眼睛裏化為平靜無波的靜然。
孫韶看着,便也收了口,默默地看着易煜。
易煜奇怪地看着他,“怎麼不說了?”
孫韶搖搖頭,“不說了,說多了,你難受。”
易煜怔了一下,忽而就失笑,笑着笑着,扭開了臉,再看回來的時候,眼裏有了些瞭然和讚許,“我算是知道我家愣小子怎麼看上你了……”
這話還沒落,包廂的門忽然從外面被拉開,孫韶和易煜一起扭頭看過去,不期然地看到一張稍稍有些怒火的臉。
“小輝。”易煜含笑看向門外的人。
易輝看着易煜的笑臉,又瞅了瞅安然無事的孫韶,心裏更加堵得慌,但是眼底的擔憂卻抹去了大半,他緊了緊下顎,像是沒聽到易煜的招呼一樣,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倒也沒有拉着孫韶就走什麼的,只是拉開了孫韶旁邊的椅子,逕自坐了下來。
孫韶這是第一次看到這兄弟兩人的相處模式,心裏納罕的同時才發現,其實這兄弟兩人倒真沒有外界以為的那麼僵,就是有些不合,大部分也是源於互相對對方的關心。
“你找他幹什麼?”易輝掃了一眼滿桌子的點心,皺皺眉頭,看着易煜道。
易煜慢悠悠地戳了一筷子點心塞進口裏,“看看你媳婦兒啊,我總得知道,我弟弟後半輩子是和什麼樣的人過啊!”
“用你操心,你掂量着自己的小命就行。”易輝悶悶地開口,將他手邊的點心給挪開,“重新點一桌。”
“幹嘛?這不是這裏的招聘點心嗎?”易煜好整以暇地看他。
易輝懶得搭理他,逕自找來服務員,將一桌子點心都撤下去,換了個乾淨,再上桌時,孫韶特地留神看了一遍,這一桌的基本都是微甜的點心,而剛剛那一桌,則口味雜駁得很,甜的鹹的都有,而且口味都偏重。
孫韶悄悄抬眼看了看易輝,又去觀察易煜的神色,結果正好喝易煜的眼神相撞,易煜沖他笑了一下,孫韶便摸了摸鼻子。
這兩兄弟原來都還挺彆扭的。
隨後,易輝基本不開口,一開口就口氣很沖,讓易煜別再見天兒讓他幫這個幫那個,有空,倒是幫幫他自己,不然什麼時候死在外頭,都沒有人知道。
而易煜一遇到這個話題,就打起了太極,甚至說起生死,都是很無所謂的樣子,甚至直接回道:“那剛好,沒人知道,你也不知道,你願意,就當我還活着,不願意,也就隨你。”
一聽這話,易輝就像掀桌子,結果,孫韶這才按住了他,外頭那個司機突然敲門進來,走到易煜耳畔說了幾句什麼,易煜臉色刷地一沉,早先還帶着一點笑的嘴角,譏諷地抿成一條斜線,眼裏飄過赤|裸|裸的嗜血和陰冷。
孫韶看着,不禁在心裏寒了一下,然後看向易輝,果不其然,易輝的表情這才變得真正難看起來,眼睛裏矇著一層麻木的紙漿,看不透情緒。
孫韶心中喟嘆,悄悄伸手握住易輝的手,揉搓着,希望這能令他好受點。
易煜已經無暇顧及孫韶和易輝想了什麼,他唰地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一聲招呼也不大打,大踏步就要往外走,走一半,像是才想起什麼似的,頭也不回地道:
“那兩個小丑我送到我下面的一個店裏去賣屁股了。羅禿子那裏,他要來賠禮,你看得起就收下,看不起,往外扔也沒什麼。下次再有這種事,別手軟,打折一條腿算什麼,這種人就跟毒蛇一樣,早晚要回咬你一口。你只有讓他們知道,你比他們更毒,毒到他們咬上一口就要斃命,他們才不敢下口。”
易輝啞着嗓子看着易煜的背影道:“我不用你教。”
易煜沒吱聲,只舉手對着他們擺了擺,昂首闊步就走了出去,孫韶看着易煜一點點消失在門那邊的背影,心裏止不住湧上一陣悲涼,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佔了上風,只覺得苦澀與無奈,好像剛剛跟他閑話家常的嘴角帶笑的易煜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似的幻影,這個一身戾氣和凶蠻的易煜才是真正的那個易煜。
第一次孫韶這麼真切地感受到易輝對易煜的情感,所謂,感同身受也不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