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行 第二章 大樹底下好乘涼(中)
荒山野嶺,夜晚的風冷颼颼的,吹得枝葉嘩嘩作響。
樹林裏燃着大堆的篝火,烈焰熊熊,火星四濺,幾條人影坐在火堆前低聲說話,附近的幾頂帳篷里,女眷已經睡下,林子周邊尚有着些許身影,似是司職守衛的護院之流。
“那三名小子還在原處?”火堆前一人忽然問道。
“是,我看他們兩手空空,身無長物,不過是幾個毛孩子,給了幾個餅就感激得要哭的樣子,看來是真的餓壞了。”另一人不甚在意答着,朝不遠處的小山丘望了一眼,那裏依稀可見三名少年或躺或坐的身影,“興許是天黑害怕吧,所以才跟着我們,大哥你不必擔心。”
“我倒不是擔心他們,只是這次路途遙遠,事關重大,我是怕途中生變,再說爹的身體抱恙……”原先那人嘆口氣道,“其實我們在上京待得好好的,已經過了十幾二十年了,何必要回去?”
“是啊,不過我們做兒子的,自當聽從爹的意見。”另一人也嘆道,“只是沒想到事過多年,爹還是這麼固執,非要回去效忠少主。”
沉默了一會兒,那位被喚作大哥的人又壓低聲音道:“我聽爹說,少主此番歸國必有所圖,也許……”兄弟倆心照不宣交換了個眼色,露出些許期待的笑容。
而在林子的另一邊,山丘上,草垛里,也傳出低低的對話聲。
“小五,不是說挨着他們安營紮寨嗎,再靠近些啊,為什麼還要留出段距離來?”問話的是有點小聰明的陸大慶,而王福貴在旁吃飽喝足正打着盹,才不管這些操心事呢。
“這叫安全距離。”易傾南咬着根草桿,不時朝那邊帳篷投去一瞥,剛入夜,還沒什麼睡意,索性跟他聊天解悶,“我之前說的挨近些,不過是覺得這車隊有點意思,想湊近看清楚了。”
“哪裏有意思了?”陸大慶好奇問道。
“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句話叫做逢林莫入?”易傾南見他搖頭,笑了笑道,“這支車隊沒選擇空曠的地方宿營,反而在樹林裏搭建帳篷,如果不是毫無江湖經驗嬌貴蠻橫的世家子弟,就是底氣十足無所畏懼。若是前者,我們正好跟上去,看能不能在他們身上賺點銀子……”
聽她拖長了語調,陸大慶不由得追問:“如果是後者呢?”
“是後者,那他們就是咱的保護神啊。”易傾南說得信心滿滿,之前她仔細觀察過這整支車隊,從衣飾打扮,到動作身形,甚至說話的口音,都跟裴氏父子及其手下沒有關係,所以她才會大着膽子帶福貴二虎兩人去討要食物,在此期間她還假裝走錯路,順道瞧了瞧其中幾頂帳篷,有女眷,也有老人,看來之前的猜測沒錯,真是個遷徙出行的大家族——車隊裏人這麼多,又有不少的行李,這就是個最好的屏障,足夠幫自己抵擋住外來追擊的,就算抵擋不住,己方三個人靈活輕巧,奔逃絕對不成問題。
“既然是保護神,就該靠得再近些。”陸大慶嘀咕道,他始終沒弄明白那個什麼安全距離。
“你就聽小五的吧,管那麼多幹嘛?”王福貴一覺睡醒,聽得他倆最後兩句,想也不想就道。
“我就是沒懂才問的嘛。”陸大慶不服氣道。
“沒懂就沒懂吧,聽小五的准沒錯。”王福貴稍稍拔高了聲音,小五說話做事一向高深,普通人自然是弄不懂的,那又有什麼關係?
易傾南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忍不住好笑,她其實也就是出於自保的私心,一時心血來潮設了這麼個安全距離,萬一出現什麼狀況,都是可進可退,遊刃有餘。
也許是她想多了,但是這段時間經歷了太多事,讓她不得不小心謹慎,防患於未然。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得林外遠遠一聲輕響,在別人耳中可能就是夜風颳得猛了點,可聽在易傾南耳中卻是另外一回事——有人靠近。
她親眼看見整支車隊都進了林子,所有人都在樹林當中,而且外出小解的幾個都陸續回去了,這來人,應該不是車隊當中的人……難道是裴英風的手下?
易傾南心頭一沉,忙對兩人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眼睛緊盯着那發聲之處,耳朵也不放過任何動靜,過不多時,在那影影幢幢的枝葉間,果然有個模糊的身影一掠而過。
“怎麼啦?”陸大慶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低聲問道,“是不是那伙黑衣人?”邊說邊是攥緊了拳頭,憤恨的同時亦有着恐懼與不安,他已經知道追殺小五爺孫的就是當初屠村的劊子手,但那又怎樣,自己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遠遠地躲開。
易傾南搖了搖頭,如實相告,“看起來不太像。”裴英風手下的身手她見過不止一次,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跟眼前這人相比高出一大截來,或許是這當地的毛賊也說不定。
再抬眼看去,那黑影已經消失不見,樹林裏的人聲也漸漸小了,似乎大都安頓歇息,陸大慶又等了會兒,才問:“沒事了吧?”
“不,有事。”易傾南沉思了一陣,突然站起身來,舉步就走。
陸大慶被她凝重的臉色嚇了跳,忙拉了王福貴攔住,“小五你去哪兒?”
“去弄點賞銀充實腰包。”易傾南含糊應了聲,也不管他聽懂與否,自顧自朝樹林中的大隊伍走去。
沒等她走到最外圍的帳篷前,迎面一人擋住去路,“站住!”那人提着盞燈籠,一身護院打扮。
易傾南抱拳笑道:“在下有重要事情相告,請帶我去見貴府老爺。”
那護院狐疑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後不遠忸怩跟着的兩名少年,揮手道:“去去去,哪來的鄉野小子,趕緊回家去,別驚擾了我家主人歇息!”
易傾南笑容不變,語氣中卻隱含威脅,“如果我說,有人想對你家老爺不利呢,你也要趕我走嗎?”
“你……”
就在那護院遲疑之際,另一道身影走了過來,負手立在當前,聲帶威儀,“出了什麼事?”
易傾南見他不過三十來歲,身着裘袍,面目硬朗,想必地位不低,剛這麼一想,就聽見那護院已經叫出聲來,“二老爺,這小子說有事要找老爺……”
“找大哥?”那被喚作二老爺之人眉頭皺起,朝着易傾南上下打量。
那護院看了眼易傾南污穢破舊的衣袍,愈發篤定自己的猜想,搶先道:“他造謠說有人要加害老爺,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小人這就把他們趕走……”
“慢着——”那二老爺滿目驚疑,一轉身,卻是朝易傾南做了個請的手勢,“小兄弟請這邊說話。”
易傾南順從跟着他走去一旁,聽他低低問道:“小兄弟,你說有人要加害我大哥,此話怎講?”
“這個嘛,”易傾南心道這只是個二當家,背後還有個大當家的才是正主,便故作沉吟道,“此事事關重大,在下想與大老爺當面稟報。”
二老爺不假思索道:“那好,我這就帶你去見我大哥。”說罷就帶着她往篝火處走去。
易傾南眼見事情順利,步伐輕快了不少,沒走幾步,就被帶到火堆邊的中年男子面前,兄弟倆五官身形相仿,只不過這位大老爺要年長些歲數,面容更加沉穩。
聽得二老爺在耳邊低語幾句,那大老爺眯起眼看着這名身形單薄的少年,“你說有人要加害於我,可有證據?”
“有。”易傾南上前行了個禮,回答得絲毫不亂,“在下和同伴親眼所見,有人在林外暗中窺視老爺的車隊,老爺如若不信,可派人在樹林周邊查看,除了車隊人員行進的痕迹之外,還有外人的足跡。”
大老爺點了點頭,眼底閃過一抹深思之色,忽道:“你和你同伴就是那幾個來討要食物的孩子?”
易傾南不卑不亢答道:“是,在下易傾南,在此謝過老爺賜餅之恩。”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做昔日卑微的小家丁易小五,索性恢復前世的本名。
“那你此番前來示警,可有什麼要求?”大老爺又問。
“在下只想要……”易傾南話音一頓,忽然心中一個念頭閃過,硬生生改變了主意,深深鞠了一躬道,“在下與同伴此去投奔親友,想與老爺的車隊同行,不知老爺可否?”
大老爺眸光一閃,“你們要去何處?”
易傾南故作躊躇道:“在下往北。”她不敢說往西,於是隨意說了個方向,一路上她也打聽清楚了,上京外圍是崇山峻岭,去往別處的道路都是走向西的官道,在前方分叉口再分道,直行就繼續向西,另外兩條則是各通南北。
誰知那大老爺卻執意追問到底,“往北去何處?”
易傾南哪知道具體地名,好在她想起以前聽寧彥辰講過的三國地理,靈機一動道:“楚陽城。”楚陽,正是少商國的都城,也是她唯一知曉的北方城池名。
那二老爺一直聽兩人對話,眼神不住閃爍,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插嘴道:“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就算真有人在外窺探,難說不是你們一夥兒的,他在外窺視,你們就借報訊之名混進內部,到時候裏應外合,那才是真正要加害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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