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行 第一章 大樹底下好乘涼(上)
這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節。
之前下了一場雪,雪雖然停了,但北風依舊肆掠地刮著,沿途沒半點綠色,全是光禿禿的枝椏,道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
遠離官道的小樹林裏,有着一座小小的廢棄的土地廟,裏面供着破舊的土地神,廟裏早沒了香火,屋舍也殘破不堪,沒了香客們的日夜膜拜,卻正好成了乞兒行者們歇腳之所。
此時廟裏正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廟門處還燃着一堆柴火用以禦寒,一道單薄的身影靠着牆斜躺在火堆附近,正蹙眉想着心事,但見他面色青白,小臉瘦成皮包骨,而那雙眼漆黑如墨,忽而一睜,閃耀着熠熠神采,使得那原本只是清秀的面容一下子變得靈動起來。
“小五,快起來,看我們帶什麼好吃的回來了!”嘩啦一聲,廟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名身形高壯的少年沖了進來。
“福貴你輕點行不行,你再用力,這門就得徹底報廢了。”他身後還跟着一名瘦高的少年,邊走邊不滿嘀咕着,“到時候看你拿什麼來修?晚上風吹雨打的,凍都凍死你!”
“還修什麼呀,等明兒小五精神再好點,我們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趕路?我們一點錢都沒有了,一路上吃什麼用什麼啊……”
這歸來的兩名少年正是出門覓食的王福貴與陸大慶,而廟裏留守的病弱之人則是易傾南,此時離他們在上京地界處匯合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
三人行一開始還算順利,他們花大價錢雇了輛馬車,快馬加鞭朝西而去,不想這行程剛過了幾日易傾南就病倒了,不得已只得滯留在這個小鎮上尋醫找葯,治傷看病。
一說起這看大夫,陸大慶心裏就鬱悶,往日豪爽的小五也不知是傷到腦子了還是病糊塗了,就是不肯讓人脫衣檢查,明明都昏昏沉沉躺着,一旦他和王福貴摸到他的腰帶,騰地一下就坐起來了,橫眉冷眼瞪過來,無奈之下只好讓那鄉醫隨便給把了脈,開了些治療風寒的葯。
一方面也許是葯不對症,另一方面因為親人過世傷心過度,就看着那小臉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沒法,那大塊頭的王福貴更是沒了主意,而出府之時巴圖塞的那點銀錢也不太多,就在這停歇治病的過程中像流水一樣地花了出去,起初他們還能住鎮上的客棧,到後來山窮水盡,只能搬到這土地廟來。
好在窮人家的孩子底子打得牢靠,雖然條件艱苦,但這病痛如抽絲剝繭般的,終究還是慢慢消退下去,眼看着人一天天好起來了。
只有易傾南心裏清楚,自己這刀傷痊癒得這麼快,全靠那個布包里金創葯的不凡功效;而這個身子能捱過去,也歸功於那套吐納心法打下的堅實基礎。葯就那麼一小包,份量有限,過不了多久就會用完;但心法全在她腦子裏存着的,只要肯下功夫,日積月累,定會愈練愈強。
“給,小五。”王福貴將一塊餅掰成兩半,大的一份遞了過來,有些慚愧道,“天太冷了,街上的人不多,這活兒也不太好找,不過小五你放心,我等會兒再出去碰碰運氣,興許能找着好主顧。”自從三人身無分文流落到這個破廟裏,他就成了賺錢養家的生力軍,只是這小鎮人口稀少,又地處偏僻,總共就那麼幾條街,基本沒有什麼打零工的活計,頂多是幫人搬運點貨物,賺幾個小錢。
陸大慶倒是提議再走乞討謀生的老路,但被易傾南否定了,這天寒地凍的,又不是富庶之地,錢沒要到倒是小事,人給凍出病來可不得了,她自己已經是個病秧子了,再添一個可真吃不消,賺錢的事急也急不來,關鍵是儘快上路。
其實以她在上京城裏經營的產業,石頭兄妹的酒樓、書局的提成、醫館的份額、綉坊的利潤,隨便一單都是前景光明源源不斷的財路,誰會想到,如今會落到個兩手空空斷糧斷炊的境地?
不想了,想了也是白想,該是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易傾南暗嘆一聲,接過那塊已經凍得發硬的麵餅,思索了下,從火堆旁取了只瓦罐來,加了些清水進去架在火堆上,再將麵餅撕成細碎的餅屑,等水開了就丟進罐里,再把那兩人手裏沒來得及吃的餅也抓過來一併撕碎,煮成一小鍋麵湯。
“小五,真有你的。”王福貴望着那熱騰騰的麵湯,嘖嘖讚歎。
“是啊,每次想到小五,我就想起小廚房裏的那口鍋,總是能煮出好吃的東西來……”陸大慶打趣說著,對於那少年黯淡的眼神自是絲毫不察。
將軍府,飛鶴園,小廚房,多麼遙遠的記憶……
易傾南定了定神,一個巴掌毫不留情拍過去,“廢話那麼多幹嘛,沒見火都要熄了嗎,趕緊添柴火去!”
火燒旺了,麵湯也煮好了,三人就這麼你一口我一口喝得精光,肚子只有三分飽,但身上已漸漸回暖,易傾南打起精神走到門口,瞧了瞧外面的天氣道:“雪停了,我們也該走了。”
王福貴聽得有絲遲疑,“你的傷真沒事了?”
“都結痂了,沒事了。”易傾南說得不甚在意,眼見這難得的大晴天,正是趕路的好時機,朝着兩人努嘴道,“收拾收拾,我們這就出發。”
“可是我們一點盤纏都沒有了。”陸大慶在旁忍不住嘀咕了句。按照小五說的,這次行程的目的地是天虞山,那是他長這麼大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想必遠得不可想像,就靠這兩條腿,猴年馬月才走得到呢?
“小五會有辦法的。”王福貴說得堅定不移,在他心目中,小五可是個無所不能的角色,什麼都能想得出來,變得出來的。
易傾南輕應了一聲,對於這份信任微感汗顏,不過她相信自己的腦袋和能力,一定能度過難關,再說爺爺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他們的,不是嗎?
摸了摸右邊腰間硬邦邦的凸起之物,那是她縫在腰帶里的聖焰令,手指再往下,捏到兜里軟軟的一團,隨手扯了出來,在兩人面前展開。
“天虞山,貝倫湖,胡楊里村,青木哲。”易傾南摩挲着那兩指寬的細長布條,輕念出聲。
布條上的地址和人名早已倒背如流,真難以想像,這布條居然是被蜜蠟封住捏成一個小球,就在那懸崖頂上由莫老頭神不知鬼不覺塞給了她,更想不到的是,她墜崖落水,與天權糾纏,在樹林裏奔逃,在山洞裏躲藏,這東西居然還完整留在她袍子裏,最終在那件夾襖的衣縫裏找到——
這,大概就是天意罷。
上天也不願意她再留在上京,而執意要讓她去遠行,遠離那個男人。
時過多日再想到裴夜,她的心已經沒那麼痛了,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更明白兩個人身份懸殊,立場相悖,他站在那麼高的位置,如太陽般耀眼奪目,而她則伏在地上最低處,渺小而卑微,這一場錯誤的相遇,註定無花無果,早早夭折。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該讓他的手下對她爺孫倆趕盡殺絕,讓她爺爺慘死崖底啊,儘管他後來放走了她,但再也抹不去那淋漓的鮮血和錐心的傷痛……
念着這個名字,她的心裏還難以真正平靜,還殘留着痴戀與愛意,但也有着絲絲遺憾和怨恨。
都過去了,就這樣吧,就這樣遠遠地離開。
半日後,一行三人的身影出現在朝西而行的官道上。
按照易傾南的想法,如若裴英風和他的手下要抓捕她回去,早就應該碰面了,可見上京城裏另有大事把他給絆住了,趁這個好時機,就該在大路上撒腿狂奔,走得越快越遠,未來就越安全。
這個年代的官道,其實也就是稍微平整寬敞些的大路而已,越走越是冷清荒蕪,雖然離了上京地界,他們也不敢太過招搖,只沿着大路邊上的土坡路走,走一陣就停下來歇一陣,大半天過去,就只走了幾里的路程,眼看着暮色降臨,陸大慶忽然指着前方低道:“有大隊伍來了!”
易傾南回頭一看,那邊黃沙瀰漫,煙霧升起,正是大隊人馬馳近的訊號,一路上難得遇見這麼大的陣仗,當下心底一個激靈,拉住兩人道:“快,先躲起來。”
三人飛快躲進旁邊的草叢中,易傾南聽得那馬蹄聲漸漸臨近,又漸漸遠去,過程拖拖拉拉,不像是訓練有素的追兵,其中還夾雜着說笑聲,她大着膽子探出頭去,只見大路上一個幾十人的龐大車隊正緩緩馳過,看那衣飾裝扮,應該不是商旅隊伍,而像是某個大家族的遷徙之旅。
“主人有令,今晚就歇在這裏了,等天亮了再趕路。”一名管家模樣的人跳下其中一輛馬車,指着不遠處的一片林子,對着前方隊伍叫道,“就在前面林子裏搭帳篷過夜吧。”
“是。”聲音高高低低答應着,車隊又朝前駛去。
“看來和我們一樣,也是趕路的。”王福貴撫着胸口道。
“才不一樣呢,人家有馬車有僕人,咱們有什麼?”陸大慶說完,見易傾南正一瞬不眨盯着車隊前行的方向,不覺問道,“小五你在看啥?”
易傾南的眼睛隨着車輪滾滾一點點亮起來,“跟上去,今晚我們就挨着他們,安營紮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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