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霧海沉浮(下)
“月在後,西進終要向前,但我們可作繞行。”
“嗯。”
無缺罕見地沒有過多言語,便直接驅使紅毯向側方飛去。
只是不過多久,無邊無際的雲霧盡頭,又再次浮現山尖。
“不是新的,你看那顆松樹,還有樹下面的……人。”
妄逞天高几許,孤立於霧海的山尖想必即為蜀山之巔。何人能徜徉天塹頂峰,白衣不染塵埃?其伏案而坐,溫來一槲熱酒,相同衣色,卻散發出與帝天霸氣所迥然不同的優雅。
繞行多次,果然從遠方重新出現的山頭上始終相同景緻,只是那白衣男子的身形竟彷彿從最初的青年變為中年,使列憶缺頗為疑惑。
此人不是歸隱高士,便為天降之修,無論何種都難以應對,此刻回鄉要緊……
“無缺,”列憶缺不自覺地第一次直呼其名,
“月還未升至中天,縱使此刻沉入林中,步行穿過此山,也未嘗不可。”
他眯起雙眼,端詳逐漸衰老的人影,雅緻里唯一突兀的,便是那人身側襤褸的蓑衣,其相對中年男子的體型而言似乎有些過小。
對方也循着視線,抬首回以笑容,但對象卻是一旁的無缺:
“小姑娘,老夫沒有惡意。”
見無缺並未回應,自稱“老夫”的中年男子眼中露出頓悟之色,轉而將目光移向列憶缺。
此時無缺神色才霎時大變,中年男子微笑着點了點頭。
列憶缺上前一步將無缺攔在身後:
“前輩何苦為難我一介凡人?”
“咳咳…老夫早已盡失修為,從不曾為難你們……”中年男子面無血色,似乎又蒼老了幾歲,鬚髮正逐漸斑白,
“那為何將我二人囚困於此處?”
“老夫依稀記得,應是在等一人,但絕非你等……咳,連我也不知,為何旁人會浮出這霧海。”已臉生皺紋的中年人目光不似作假,遙指身後,
“入世需從適處而下,非你等所在之處。”
他見兩人仍舊躊躇,又言道:
“若不信老夫,且細看腳下雲霧之形。”
自以為變幻莫測的霜卷,也在流動中有其形勢。東南高,西北與西南低,呈一簸箕狀,脊突橫旦於南,分明是都城的樣貌。眼神再沉淪進去,霧靄沉浮中彷彿連攢動的人影,重建的樑柱都能窺覺得一清二楚。
“他說的沒錯,整片霧盤竟然是等比例縮小而平攤的地表,從這裏下去你會回到京城的……”感到衣角被牽拉的力道,列憶缺方才從恍惚中蘇醒,
“不,連空間乾脆就是捲曲的,所以我們從前後左右都會回到原點。”
列憶缺早已習慣無缺語中專名,一時或無法理解,但細思后必有深意。看來男子所言不虛,按照方位推斷,其身後果真為去往青山鎮的方向。
“姑娘一語中的,慧非老夫小小拂塵境所能及也。若非借那大神通修士之念,又怎覓得此方空間,視及寰宇?”
無缺輕嘆一口氣,攜列憶缺落于山尖:
“老先生,我錯怪你了。”
此刻男子已衰落為名副其實的老人,連降落氣流的餘波都使其險些踉蹌,但他深陷的雙眼卻越發有神,看向蓑衣,目中露出掙扎:
“謂之拂塵,終化塵埃……薄命將盡,老夫似乎能夠回想起越來越多自己的事情。”
…………
“自拂曉開目日月,老夫才意識到自身渺小如塵埃,而時常分不清究竟是誰……”
耳畔不絕老者從歲月中帶來的絮語,列憶缺透過時有五色流星劃過的霧氣,竟看到熟悉的青蔥山坡,好似這座山本就毗鄰小鎮一般。但此事又荒謬至極——因為青山鎮周圍皆是草木茂盛的矮山,並無絕壁,更妄談蜀地高峰。
鎮方入夜,仍燈火通明,行人熙攘。坐落繁華地段的列府一切如常,也並無衛兵鎮守,可見訊息還未傳至此處。
“小子,要離去了嗎?”正當二人準備踏入雲霧之時,老者忽然問道,
“我看你執念頗深,何不尋仙,以求萬世?”他輕捋蒼髯,笑容中大有深意。
前方無缺也減緩腳步。
“列某所羈戀之物皆在凡塵,若棄這一世仁倫天常,雖萬世亦不復矣。”
“你這狂士之態,卻張口閉口談論儒道?”
老者矚目眼前殘衣披髮之人,難忍笑罵,列憶缺不置可否。
“所以還是打算,一輩子做個凡人咯?”
無缺回眸一笑中透出些許落寂。
“無缺姑娘,一粒丹藥便可活命,只因我是肉體凡胎。若仙體有損……”
列憶缺朝老者躬身:“老先生,晚輩無意冒犯,區區一粒丹藥可救乎?”
得知青山鎮無恙,列憶缺心境逐漸平復,言語也不覺增多。
“不打緊,年紀輕輕倒是看得透徹,實屬難得,”老者欲擺手,卻發覺已無力抬臂,
“但休要言盡……九品丹藥自無力回天,然九品之上,或有仙品亦未可知。”
“老夫時間所剩不多,恐無法等來應至之人,桌上溫酒,不妨贈與二位有緣者。”
“也罷,今夜當與老先生共飲此酒,送您最後一程。”
列憶缺盤膝而坐,拾起酒杯,抿來卻全然不似預想中的辛辣,而分明是清酒。
老者看向屹立山頂的枯松:
“當年這棵松峰之下,是孕育我的列國,如今也煙消雲散……仙路兇險,稍有不慎便會屍骨無存、神形俱滅。若老夫可再做一次選擇……或許還會被那開目的日月攝去心魄,無有不同。”
“何謂開目日月?”
老者面色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恐懼,隨即釋然:
“且看這輪明月依舊,咳咳……修與不修,何必過早斷言。”
“老先生莫非還不明列某之意?仙凡殊途,我怎會……”列憶缺忽然發覺,老者的雙目已無法視物。
“老夫守候在此,本為予那應至之人一語,你若日後得遇,可否代為轉達?”
“我答應便是。”
列憶缺不再辯解什麼,拱手作揖,又自酌一斛,任由老人安詳走過最後一程。
“既如此,老夫也可安心離去。”
“或早或晚,他必至塵道宗,屆時以此目為證,自能入得山門…”
臨去之際,老人似已不能言語,用盡最後氣力向遠方天際遙遙一指。
其所指之處為一簇雲峰,按距離推算,列憶缺從未去過如此遙遠的地界,也從未見過如此高聳的山峰,但他知曉,那是霧盤上的真實。
一顆白色流星正從峰后閃回,其內人影隱約可見。
“難道他便是老先生等待之人?”
老人眼中忽然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並非恢復視野,而是猜想到某種可能,然時機已無法叫住遠去的背影。
他追憶起青草最後一次在口中咀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