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霧海沉浮(上)
未至一個時辰,視野中兩山間距愈大,逐漸浮現出廣袤的沙塵和零星的綠點,往來人形漸多。
“看來不日便達絕非戲言,姑娘還真是徑直而行……”
“這樣路程才最短啊。”
列憶缺的散發被狂風扶起已然多時,卻絲毫不以為意,
“常聞遠空飛鳥體小,今見人也亦然。我觀下方之民,大小豈不正如其反觀於我?既仍辨形體,或引無妄之災。”
他掃視這蒼藍澄空,
“依列某之見,所為避人耳目,何不沿山?”
“沒問題,山上的風景可比荒禿禿的沙漠好看多了!”
列憶缺深深凝視着對方如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容,卻緊鎖雙眉:既非臣服,又非盲從,不卑不亢的對等……
…………
天空無雲,山間卻有霧,二人穿梭其間,列憶缺覺得自己好似騰雲駕霧一般,只是連身軀都可輕易穿過,那雲霧又何以載人?於是問道:
“說來這紅毯遍佈孔洞仍能浮空,可見其並非御風吧。”
“本就是叫‘御物’的術法,剛好順風而已,就是一點風都沒有,它照樣能飛~”
無缺節奏明快地拍打着手中摺扇,面露得意之色,她掩住嘴角:
“怎麼,開始對這些小把戲感興趣啦?”
“窮物而究理,格物而致…知。”
列憶缺語句忽然一頓,他看到了圓潤末端反射的微弱鏡光。凝神觀之,靠在對方臉頰一側的哪是什麼摺扇。
“只憑普通人的感知,又怎麼能夠明白真正的‘理’呢?”
無缺輕嘆一聲,素手盈盈握住仙軸,以一端掩目,而另一端則朝向背對斜陽的隱月,好似目光能穿透“窺筒”,望見遠在天空彼端之物。
又是日月交輝。
“列某有一事始終不明,還望姑娘解惑。”
“放心,只要是我知道的……”
“姑娘曾數次救列某於危難之中,究竟所求為何?”
無缺先是一愣,然後用玉指連點下唇,對視屏息的凝凜面容:
“……這個事情我,似乎也不清楚呢,話說助人就一定要有所償嗎?”
“助人以為樂,數次助人以為善。助一人數次且僅助一人,即便無償,也必有緣故啊。”
“對,你說的對,讓我想想……”
其實列憶缺心中暗自稱奇,以往不論何種問題,眼前的無缺總能對答如流,唯此問面露遲疑,似乎本人也不知從何答起。
“有了,比如說啊,你家門口有個稻草人。”
“草人?”
“有一天它被風吹倒了,你把它扶好。”
“一覺醒來,第二天發現它又被風吹倒了,你再把它扶起來。結果不一會兒,它又被風吹倒了……哈哈哈~”
無缺說著忽撲棱起笑。
“好的,列某已知其意,姑娘不必再說下去了。”
列憶缺扶額擺手,然而對方卻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直到紅毯幾番踉蹌,方才穩住氣流。
“舉手之勞么……倒未必真有如此簡單。”
他沉吟半晌,握着軸端雖已是鋥亮的銀色金屬,卻全然沒有通透,更妄逞視物的仙軸,腦海中卻輾轉浮現先前那位開弓將軍銀盔下的面容:
“原來我曾見過他的。當年坐在宴席末端,餘光瞥見的冷郁神色,全然不似如今意氣風發,這才憶起。”
列憶缺眼色迷離,似在追思,但眼神卻異常清明,也不過問仙軸之事。
“而那晚的西夏舞女,婀娜細腰下所着……”
不同於酒宴的微醺,當日的迷思全作眼前倩影相合——若要賦予無盡的長夜一抹亮色,那必是這璀璨的紅。
“盯着我看幹嘛?像是喝醉了一樣。”
一般無二。
“裙子真漂亮。”
“誒?是…是么……”無缺扭頭作撩髮狀,而列憶缺則是慚然一笑,彷彿露出羞態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不過告訴你個壞消息啊,我迷路了。”
列憶缺再回神時,發覺四周已完全被濃霧所包裹,哪還識得東南西北,上下方圓?這種情況再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怕也只會撞向山崖,屍骨無存。
“許是今夜多有流雲……”
“上下還是可以分辨的,只要我暫停飛行,下墜的方向自然是地面咯。”
“那姑娘可否作法升至雲霧之上?”
“正準備試試。”
二人對視良久,列憶缺一度有停留在原地的錯覺,只是耳畔風聲呼嘯,越發寒冷而氣促,才察覺早已上升多時,卻不見濃霧散去。
仰頭而望,霧氣也並非黯淡,倒如雕琢的璞玉一般,逐漸透出微光,那光閃爍的頻率恰如繁星熠熠,隨雙眼眨動,甚是奇妙。
以至有種親切,就像來到世上第一眼所見,也是這慈愛的眨眼,這溫柔的撫摩……列憶缺忽然感覺周遭並沒有那麼寒冷,就像再次來到冬日的暖陽下,與尚未疏遠的牛蛋相互追逐,兩家父母氣氛和藹地旁觀。
忽而電閃雷鳴,那是雲層中的閃電。兩次崖洞之行有如驚天霹靂,撕裂他的人生,又瞬間消失,杳無痕迹,空留白茫茫一片荒原,恰似這染上盈盈月乳的濃霧。然而沙漠也並非永恆死寂——霧氣開始輕微翻騰,沙漠開始染上綠洲,時有商隊遊走其間。流轉流轉,走過十年歲月。
近了,霧氣中浮現的月影愈發膨大,讓列憶缺有種源自日光的錯覺,若非月中藏着太陽,那便是耀日照亮了這孤月,恰如宮城上空的矚目身影。
“要浮上表層了!”
列憶缺哈出一口熱氣,恍然發覺,霧氣亦可從體內流出,原來你我,皆是霧中塵埃。
逆浪一躍,未有任何阻礙。漫天繁星如幕布般映入眼帘,但佔據視野的茫茫霧海皆是皓月的銀輝,像泛光的雪原。見身後,正是一輪圓月高懸。雪原時而化作灰暗,時而質如白玉,正是適才閃動的月光。
天地黑白兩分,亦同當日帝天身後廣闊的帷幕。
“為何自上浮伊始便無端生髮如此聯想?”列憶缺驅散腦內紛亂,卻耳聞似從遠方來的絮語,聲音陌生又熟悉:
“霧,如霧,我這人生。起於塵埃,升於偶然,落於高台,遂至空明…一人,一樹…”
和那時的感覺相同,這種不可名狀,彷彿身後有另一個自己注視着的感覺。
他停下關注天象,眼前無缺神色凝重。順其目光所向,唯一的山尖猶如霧海中的孤島:不顯突兀,亦不可忽視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