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第75章 第 75 章

“阿彰修行進展速度遠勝旁人呢,甚至連我們這等還在陽世里、有肉身護持的生人,也沒有幾個真能及得上阿彰的修行速度的,由此可見其修行天資”

“這等天資之下,只要阿彰的道心隱患解決,只要阿彰不在中途徹底夭折,就沒有人真的能攔得住他。”

孟顯說到這裏,頓了頓,抬起頭來看左右分坐的兩位手足。

“說起這個,昨日裏阿彰曾跟我說起一件事。”

孟昭、孟蘊兩人凝眸看來。

“阿彰跟我說,”孟顯道,“他覺得他自己其實是有倚仗的。”

“他並不真的以為自己有徹底夭折的可能。”

孟昭、孟蘊各自皺眉,卻仍然沒有打斷孟顯。

他們聽得出來,孟顯還有話沒有說完。

“阿彰他也問過我。而我的答案是”孟顯緩慢道,“我似乎也隱隱有這樣相似的一種感覺。”

孟顯再凝神,深深望入孟昭、孟蘊的眼。

“我與阿彰都有這樣的感覺,大兄、阿蘊,你們呢?”

孟昭、孟蘊對視一眼。

孟昭先道:“在今日之前,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但你既然問起了”

他閉上了眼睛,兩手扣住心腔,默默感應。另一邊廂的孟蘊也是一樣的動作。

少頃后,他們兩人齊齊睜開眼睛。

孟顯看定他們。

孟昭對孟顯點了點頭:“我也不覺得我是驚懼的。”

孟蘊跟着點頭。

孟昭、孟顯、孟蘊三人的臉色甚為複雜。

算不上歡喜,但卻確實夾雜了幾分憂慮。

“你們覺得”孟顯問,“阿彰所說的倚仗”

他不說話了。

孟昭沉默許久,本待要張嘴說話,卻跟孟顯一道,先偏頭看向旁邊的孟蘊。

迎着兩位兄長的目光,孟蘊不知什麼時候緊握成拳的雙手緩緩放開。

“大兄、二兄。”她道,“我不知道你們對這種莫名感覺是怎麼想的,但我卻覺得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孟昭一字一句重複着道。

孟蘊鄭重點頭:“理所當然,沒有任何猜忌,沒有任何懷疑。”

孟昭、孟顯兩人對視了一眼。

孟蘊不覺帶着點小心翼翼問:“大兄、二兄,是我說錯話了嗎?”

孟昭、孟顯轉眼去看,才看見孟蘊面上眼底帶着的些許委屈。

那委屈就在那裏,但似乎就連孟蘊自己,都不曾察覺到它的存在。

孟昭、孟顯心頭一時閃過許多猜測,但到最後,這兩個少年卻是誰都沒有道出,各自小心收斂了那些思緒。

“沒有的事。”孟昭先道。

孟顯也道:“我與大兄只是在想着這事情到底是不是該到此為止了而已。”

孟昭接話道:“對,我們現在境界不足、所知不足,貿然探尋那樣的隱秘,對我們可未必是好事。”

孟顯配合道:“如果事情真像阿蘊你所說的那樣,站在我等背後為我們做倚仗的那位對我等全無惡意的話,我們的試探與尋問或許不會惹怒了祂,但卻會將祂引出,放在這天地里諸位大修目光中。”

“到時候,怕就是我們給祂添麻煩了。”孟顯越說,越覺得在理。

孟昭悄然給了孟顯一個贊善的目光,也對孟蘊點頭,說道:“就是這樣的,沒錯。”

孟蘊看看孟顯,又看看孟昭,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她眼底那絲隱秘的委屈便盡數消失不見。

“我們是在說正經的。”孟顯故意板起了臉,“別笑!”

孟蘊連忙抿唇,壓下揚起的唇角,她坐得筆直,對孟顯點頭:“二兄放心,我不笑了。”

孟顯細看她一陣,才滿意點頭。

“好了,既然這件事我等已經有了定論,那麼接下來就來討論另一件事。”孟昭見到孟顯、孟蘊兩人已經消停下來后,便出言將話題重新帶回來,“五石散。”

“來說說吧,我等要怎麼在安陽郡里清理五石散。”

孟顯、孟蘊各自收回心神。

孟顯先道:“我昨日裏已經簡單想過一回了,我的看法是,不能硬來。”

孟昭跟孟蘊對視一眼,看向孟顯的目光中都帶出了些不善。

這一次,又要讓阿顯這傢伙在阿彰那裏討得好了。

孟顯輕咳一聲,低聲道:“我也就是多了一點時間斟酌權衡,比起大兄和阿蘊來,勉強只能算是笨鳥先飛罷了。大兄和阿蘊才智俱都勝出我許多,即便不似我先冥思苦想了一夜時間,也必定能夠拿出更好的主意來的。”

“我就是拋磚引玉,拋磚引玉的那個,沒甚麼大本事大智慧”

孟顯格外的謙遜。

孟昭直接伸手,搭上了孟顯的肩膀。

孟顯的話語當即停住。

“行了,”孟昭道,“是你的好就是你的好。你這樣小心的,將我和阿蘊當什麼了。”

孟蘊也在旁邊點頭。

孟顯小小地笑了一下,沒忍住,又笑了一下。

孟昭很有些無奈,便看向了孟蘊。

阿蘊,你二兄他狀態似乎有些不對,今日午膳時候他的那份湯水,是不是應該要做些調整?

孟蘊微微頜首,應了下來。

很應該。

孟昭悄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孟顯只覺得一股無端寒意從天門處落下,須臾間漫遍他的全身。

不對!一定是有什麼人在謀算我!可我這些日子都只忙着處理大兄攤派到我手上來的那些族務,似乎沒有得罪過誰啊,誰會平白無故對他一個小小的望族子出手?

孟顯才剛這樣想着,眼角餘光就瞥見坐在他左右兩側的手足。

他也不是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只是

大兄他不是才剛說了他不用這樣小心的嗎?怎地話猶在耳邊,他們心裏就已經在打主意要跟他討回來了?

孟顯僵滯也似地偏了頭,看向側旁的郎君。

郎君凝眸看他,平靜親近的眼底裏帶着一點隱秘的笑意。

孟顯發誓,他絕對絕對沒有看錯。

孟昭看他的眼神里,有一句話

阿顯,事情就都交給你了。有你在,大兄我能歇一歇的,是不是?

孟顯心中有些想哭,他一點點地別過頭去,看向另一邊廂的女郎。

女郎瑩潤有光的杏花眼見得他看來,也是微微一笑,無聲傳遞出一句話。

二兄,你跟疼阿彰一樣疼我的對不對?你都能為了阿彰如此耗費心思,那是不是也該為了我犧牲些什麼?

孟顯一時無力垂頭。

行吧

孟昭、孟蘊看得,眼底那些微的笑意陡然一滯。孟昭看向了孟蘊。

孟蘊眼底也在猶疑掙扎。

孟昭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時候,他輕易將這件事給揭了過去。

“阿顯,我看你似乎已經有了大體的計劃,那便來說說吧,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孟顯重新抬起頭來,卻不說話,而是衝著孟昭、孟蘊兩人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孟昭、孟蘊兩人眼底的所有神色都平淡了下來。

行吧,這阿弟/二兄根本就是在戲耍他們的。

像是這樣想的,但看着孟顯面上那個略顯誇張的得意笑容,孟顯、孟蘊兩個眼底也帶出了一點細微的笑意。

“五石散所以能在我等世族郎君、女郎中備受喜愛,除了它本身的藥效以外,還是因為我等這些世族郎君、女郎,要借它的藥效發散心頭的種種憋悶憂慮。”

“此間真正的關鍵,在於世族郎君、女郎自身。”

孟昭、孟蘊靜靜聽着,都沒有插話,只看着孟顯眼底不甚明顯的揮斥方遒的肆意與掌控。

“要阻攔五石散,我們仍然需要從世族的諸位郎君、女郎入手。”

孟昭、孟蘊對視一眼,孟蘊配合著開口問,給孟顯遞去了一架梯子。

“要怎麼做呢?”她問。

孟顯不答,而是率先反問孟蘊:“阿彰告訴我,五石散的藥力會催發肉身精氣,污濁神魂。你覺得,經過五石散催折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們,會是個什麼樣子的?”

孟蘊認真想了想:“表面上來說,與往常時候沒什麼不同,而且看着容光煥發,反比其他時候更多了幾分氣色。”

但這氣色是五石散藥力催發的肉身精氣,這些肉身精氣原本應該是鞏固肉身根基的。被催發后,人看起來確實會精神許多,但實質上內里卻是虧空的。

那些世族郎君、女郎們的肉身,都會成為花架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一陣寒風打到了。

表面上看起來還完好無損、神采奕奕的肉身都是這樣,那些世族郎君、女郎們被五石散藥力污濁的神魂只會更慘不忍睹。

孟蘊簡單將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的肉身和神魂情況說道過一遍后,便停下來了。

孟顯低低笑了一下,又問:“那麼,大兄和阿蘊覺得,世族的這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們,平日裏最看重的,是什麼呢?”

孟昭原本是想說的名望的,但話到了嘴邊,它卻停住了,換成了另一個答案。

“姿容。”

孟蘊聽得孟昭的這個答案,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她張了張嘴,卻也是沒有說話。

她已經聽清楚了,孟顯問的是,是那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們。

孟顯點了點頭:“沒錯,姿容。”

“如今這世道,盛行的是推舉制度。”孟顯繼續道,“在這種制度里,除了各位中正官與諸世家望族之間無聲的利益交換這種種默契之外,首先看重的,便是一個郎君的名聲。”

“名聲在外、名聲絕佳的郎君,哪怕是寒門子、平民子,也仍舊能夠得到中正官的看重與喜愛,最終入職中樞或者各處郡縣,躍遷士族。”

“寒門子、平民子不是不知道名聲的重要性,只是他們拿不出經營自家名聲的資本而已。”

頓了一頓,孟顯補充道:“起碼,他們做不到像各世家望族那樣,大手筆地在經營名聲這件事上揮灑資本。”

“而即便是各個世家望族,也只能有選擇地為自家族中一二郎君經營名聲。”

一是經營名聲的成本不菲,哪怕是世家望族,能支撐得住九個十個的成本支出,卻支撐不住二十個三十個的名聲經營成本支出。

世家望族家底再厚,也經不住這樣的揮霍。何況,除了經營名聲以外,在為自家兒郎鋪路的其他事情上,也仍舊需要大批銀錢的花費。

他們也需要為後面的事情考慮。

二是現實不允。一個望族世家,只一代中就出九個十個名士,那兩個望族世家,三個望族世家,四個望族世家乃至數目更多的望族世家呢?

整個天下,三十年一代里,到底能出多少個名士?

這天下中,能有那麼多的官位安置這些名士嗎?皇族司馬氏,能答應勻出這麼多的官位來分給這些世家望族嗎?

所以,一個世家望族,能夠推出來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到中樞朝堂中接掌官位的,不會多。

但是,世家望族裏,除了田地、知識這些東西以外,最多的又是什麼呢?

人。

一個中等的世家,只是記名族譜的族人,就有近兩千數。

近兩千數族人的世家裏,只能有九個十個人入仕。

除了這入仕的九個十個人以外,剩餘的近兩千數族人呢?

縱有天大抱負,縱有滿腔才華,他們也只能隱在田野,入不得朝堂。

這,就是如今的世道。

相比起得到族中資源傾斜,幫忙經營名聲的寥寥幾位郎君們,其他同一輩分的郎君,其實都是被家族放棄了的人。

不,不只是放棄那麼簡單。他們很多時候,還會被家族拎出來,成為那位得到家族資源傾斜的郎君的墊腳石。

遙想當年讓梨的孔融。

他的那兩個兄長,不就是這樣的例子嗎?

明明還只是小兒,卻以孝悌聲名傳揚海內,真的就是因為孔融的孝悌觸動了天下人嗎?

並不是,是因為孔氏出手了。

他們選中了孔融,於是孔融的那兩個兄長,便只能成為孔融的背景,成為他的映襯。

這就是世家望族。

這個世道里,嫡支與嫡支,大不同;嫡支與旁支,更是不同。

要想翻身,唯一的機會是修行。

修行境界的每一次躍遷,對於他們來說,都是一次更易命數的機會。

但修行破境,也不容易。尤其是對於資質尋常的那些郎君們來說,更是如此。

而,這天下里,偏偏就是庸人更多。世家望族裏的郎君們,也沒有多少例外。

這些修行資質尋常、又被家族放棄的世族郎君們,只能像尋常寒門子、平民子一樣,一點點地為自己積攢聲望。

不,他們比尋常寒門子、平民子還更多了一層顧慮。

尋常的寒門子、平民子可以抓住任何機會,為自己積攢名望,但他們不能,他們需要控制住分寸。

不能攪擾了各家世族的佈置,不能顧慮着自家家族的總體情況,為家族守住那一條界線

有多少人能在這重重封鎖與阻隔之中,只憑藉自己,趟出一條道路來,最終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在朝堂上呢?

或許也不在少數吧。

孟顯隨意地想。

反正他沒有去計算過。

但他知道,所有被家族放棄了、需要自己一步一腳印闖出去的那些世族郎君們,最開始時候,依靠的其實都是姿容。

姿態與儀容

這是不需要多做什麼,只憑一眼,就可以在世人心中落定某個印象的最簡單方式。

有心、有能力去趟這條艱難道路的郎君們要注意,自知平庸、沒有能力去趟這條道路的郎君們心裏明白自家事,卻也不會承認自己真的完全沒有希望,也會很注意這些方面。

越是腹中空空、無有點墨、修為淺薄的那些世家郎君們,便越是在意自己的姿容。

概因他們自己明白,他們大抵就只有這一身被族中嚴格教導出來的姿容,能夠拿得出手了。

而正好,會沉迷五石散的這些世族郎君、女郎們,大多便是這一類的。

孟昭、孟蘊俱都靜默聽着。

尤其是孟昭,他更是沉默。

從某種方面來說,作為長兄的他,其實也是從孟顯這位兄弟手中搶奪機會的人。

是他的存在,阻擋了孟顯的光華。

孟顯察覺到了什麼,正細細說著的他,忽然轉了目光來沖孟昭笑了笑。

那笑容里,是安撫,是肆意,是洒脫。

“大兄,”他問,“你不會覺得,我跟那些傢伙們,是一樣的吧?”

孟昭怔愣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

他連忙否認:“我絕沒有這樣的意思!”

孟蘊在旁邊,乖巧地坐着,笑看兩位兄長玩鬧。

孟顯眯着眼睛看孟昭,面上神色意味莫名,方才眼裏的笑容早不知什麼時候如泡影破碎了。

孟昭見得孟顯這模樣,只得認輸,問道:“你打算怎麼樣才信我?”

孟顯這才悠哉悠哉地道:“方才你與阿蘊想要我去做什麼,那稍後就由你去做什麼。”

孟昭沉默一瞬,抬眼求助也似地看向另一邊廂托腮坐着的孟蘊。

孟蘊無辜回望他。

孟昭就明白了:這個妹妹靠不住。

他迴轉目光,看向孟顯,眼底情緒幾回翻滾,最後都變作了妥協。

“行吧,那就由我來。”

孟顯得意地笑了一下。

也是到兩位兄長終於分出了勝負的當下,一直在旁邊坐得穩穩噹噹的孟蘊才問道:“二兄,你還沒說你到底準備怎麼做呢?”

孟顯收斂面上神色,認真對孟昭、孟蘊兩人道:“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重視自身姿容,也愛潔,只要我們讓他們看見五石散對他們自身姿容的折損,看見他們神魂里的污濁,他們自己先就會對五石散生出了抗拒。”

“與此同時,我等作為孟氏的嫡支郎君,又明白表現出對五石散的深惡痛絕,那些郎君們也會對五石散再生出幾分拒絕。”

先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們對五石散本身生出抗拒,然後再斬斷這些世族郎君們依靠五石散就能與他們這等安陽郡中地位最頂尖的郎君們交好的心思

如此一推一拉雙管齊下,當會有所成效。

孟蘊皺了皺眉頭:“可是我們族裏”

她沒有將話說完,但孟昭、孟顯卻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孟昭、孟顯也都沉默了。

不論他們想要做什麼,在這安陽郡中,孟氏都是繞不過去的大山。

即便他們自己就是孟氏的郎君也不例外。

“孟穎”孟蘊低低念叨過一回,再抬起來看向孟昭、孟顯這兩位兄弟的眼中竟然沉着一分厲色,“他若是願意袖手旁觀,那自然最好不過。”

“可如果他非要插手的話,我們就與他交交手,也好見識見識我們安陽孟氏這一代宗子的手段。”

孟昭、孟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起來。

“阿蘊你就是一個女郎,說什麼交手不交手的?”孟昭先道。

孟蘊看着孟昭、孟顯兩位兄弟的目光很有些憤怒。

“大兄你說的什麼話?女郎怎麼了?女郎就不能出手試一試我們這一代宗子的成色?”

孟顯輕咳一聲,幫着孟昭解釋道:“大兄他不是這個意思。”

孟蘊的目光陡然轉過來,鎖定了孟顯:“那二兄你說,大兄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孟昭才剛稍稍鬆了口氣,聽得孟蘊的這個問題,又立時抬起目光,求助也似地看向孟顯。

孟顯回望他,微不可察地頜首。

“大兄的意思是,阿蘊你是妹妹,不必你來,大兄和我就能應付得來。”

孟蘊看向孟昭:“是這樣的么?大兄?”

孟昭鄭重點頭:“就是這樣的沒錯!”

孟蘊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顯,低低哼了一聲,沒有再堅持。

不過饒是如此,孟蘊的臉色也沒有多好看就是了。

孟昭有些頭疼,不知道該怎麼哄阿妹。

但孟顯卻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阿蘊。”他忽然鄭重喚了一聲。

孟昭、孟蘊齊齊向他看過去。

“阿蘊,不是大兄與我非得要阻攔你,而是我們另有一件事需要託付給你。”孟顯道。

孟蘊打點起精神,一迭聲問道:“是嗎?是嗎?是什麼事?”

“二兄你只管說。”孟蘊還記得跟孟顯保證,“只要你開口,我定能給你將事情給辦妥貼了。”

孟昭看看孟顯,又看看孟蘊,忽然覺出了少許挫敗。

但他看了一陣,竟然暗下笑了笑,悄然放鬆了身體,只將身前擺放着的茶盞端了過來,慢慢啜飲着茶水,也施施然地聽孟顯支使孟蘊。

“我們既然想要讓諸位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對五石散生出抗拒,就需要讓這些郎君、女郎們真切地看見五石散對他們肉身與神魂的影響。”

孟蘊鄭重點頭。

孟顯繼續說道:“如此,我們需要有一件能夠映照諸位郎君、女郎們肉身與神魂狀況的寶器。”

孟蘊再點頭,她對孟顯道:“二兄有什麼主意,只管說道明白吧。”

孟顯就道:“似這等寶器,我以為該得是寶鏡最為合適。”

“寶鏡?”孟蘊沉吟着。

“嗯。”孟顯應得一聲,“就是寶鏡。”

“似這等威能的寶鏡,安陽郡中不是沒有,但數量甚為稀少,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平常也很少用這樣的寶鏡去映照自己。”

“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孟蘊若有所思地道。

孟顯給她將話補完:“想辦法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去照一照這樣威能的寶鏡。”

“不論是讓具備這等威能的寶鏡遍佈整個安陽郡,好能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都能夠照見這樣的寶鏡,還是將他們引着,照一照這樣的寶鏡,又或者是其他的辦法”孟顯道,“都可以。”

“只要讓他們照寶鏡就行。”

孟蘊正要點頭,就看見另一邊廂閑閑坐着的孟昭放下了手中的杯盞,抬眼看來。

“如果可以的話,”孟昭補充孟顯的提議,“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映照寶鏡的時候,還有外人在場。”

孟蘊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點笑意。

“這些外人”她舉一反三,“可以是心儀的女郎,可以是積怨的郎君,還可以是身份更為貴重的郎君與女郎。”

孟顯沉吟一陣,卻有些不甚贊同。

“這個不好吧。”

很讓人下不了台的

孟蘊搖頭:“正是要他們下不了台。”

下不了台,就不會想要見外人,就減少了他們之間再聚集在一處一道服食五石散的次數;下不了台,才會覺得羞憤,才會遷怒五石散,才更抗拒五石散;下不了台,才好讓他們的家族出手,幫着控制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

孟顯下意識地想要轉眼,看向另一邊廂的孟昭。

只是待到他的目光與孟昭的目光對上,他才猛然想起,這有外人在場的事情,根本就是由孟昭先提出來的。

孟蘊不過是受到了他們這位長兄的啟發而已。

孟顯一瞬有些無力,但還是想要緩和一二。

“天下沒有不破風的牆,我們既然出手了,就絕瞞不過所有人去。當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們開始思考其中因由的時候”他道,“我們瞞不住多久的。”

到時候,他們可就是眾矢之的了。

孟昭問:“但他們最終會感謝我們的。”

孟顯看這孟昭,滿臉“你在逗我”的懷疑。

孟昭笑了笑,慢悠悠道:“只要我們搶在他們發現我們以前,為他們傳出有過則改的名聲便就好了。”

孟昭看定孟顯,語重深長道:“這天底下,沒有完全的好事,也沒有完全的壞事,只看各家的手段罷了。”

“人心,可是很微妙的東西呢。”

孟昭說著,將手中的半盞茶水飲盡,然後將那空空的杯盞遞送到了孟顯面前。

孟顯看看他,又看看被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杯盞,沉默一陣,伸手去拿了茶壺來,真的就幫着孟昭將杯盞重給續滿了茶水。

在旁邊琢磨着什麼的孟蘊被水流撞擊杯壁的聲音拉回心神。

她看了看一個倒茶一個接茶的兄長,少頃,緩慢笑了起來。

大兄是在點二兄呢

孟蘊正這般想着,就看到了孟昭、孟顯兩人往她這邊廂瞥過來的目光。

孟蘊稍稍收斂了眼底的笑意,坐得筆直。

孟顯看她一眼,伸手將她面前那杯茶水拿了過來。

將已經冷卻的茶水換掉,孟顯又將茶盞送回到孟蘊面前。

孟蘊捧起茶盞,啜飲了一口茶水。

茶水氤氳間,模糊了孟昭、孟顯、孟蘊三人的面容,卻讓那三雙相似的眼眸中相近的決意越發的明顯。

既然阿彰他對五石散那樣深惡痛絕,恨不得這東西從未在這世界中出現過,既然幼弟他已經托到了他們面前來,那麼他們這些做人兄姐的,就得儘力為阿弟將這事情給收拾妥當了。

“此事雖然重要,”也是在這個時候,孟昭說話了,“但你們也莫要耽誤了修鍊。”

他既是在提醒孟顯、孟蘊兩人,也是在提醒着他自己。

孟顯、孟蘊齊皆點頭。

孟昭看過孟蘊,目光與孟顯對上一眼。

兩位將將要長成的郎君對視一陣,齊齊笑了起來。

孟蘊有些莫名,手指摩挲着溫熱的杯壁,一來一回地打量着兩位兄長。

許久后,她終於看明白了兩位兄長不曾言明的心意。

她眨着眼,在心底哼哼一聲,暗自道:你們是阿兄怎麼了?我可也是阿妹啊,我還是阿姐呢!

我當然也要好生修行,好護住你們啊。

誰說做阿妹的,就不能反過來護住自家兄弟?只能被自家兄弟護在羽翼下?

看不起女郎嗎?

你們都給我等着!

待到他們各自從孟顯的院子離開以後,孟蘊大踏步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裏。

才剛剛跨過院門,她就一迭聲地吩咐迎上來的女婢們:“將昨日裏收得的葯株拿過來,我要細看;今早熬煮湯藥的藥渣都收拾好了嗎?也一併給我帶過來;再有,按着這一張方子,去葯庫那裏將藥材給我帶回來”

孟蘊的整個院子,一時就熱鬧地忙活起來。

陽世里孟昭、孟顯、孟蘊在為孟彰細細盤算該怎麼清掃安陽郡中五石散的時候,陰世里才剛剛從太學回到府邸的孟彰,卻聽到了一個不甚意外的消息。

他看定對面的孟廟:“廟伯父可否能將族裏的答覆,再與我說道一次?”

孟廟沉默一瞬。

明明面前的小郎君神色未見惱怒失望,但他卻偏覺得他們安陽孟氏與這位小郎君之間,出現了一道裂痕。

這道裂痕在目前來看,似乎不算什麼,但它確實存在,而且往後

這道裂痕未必就能癒合。

孟彰,他們安陽孟氏的這個麒麟子,對五石散真的就那樣厭惡嗎?

不過是些五石散而已

“族裏的意思是,”孟廟看定孟彰,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點異色,“五石散只是一味助興葯散,並不是什麼大事,不值當如此大張旗鼓”

頓了頓后,孟廟又將孟椿、孟梧那邊的答覆給孟彰道:“族裏也知道五石散不好,會跟諸位族人提起,但不會勉強各位族人。”

“他們倘若願意捨棄五石散,那自然是好事,倘若不願意,那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孟彰沉默許久。

孟廟陪着他站,也不說話。

“族裏是真的不願意勉強各位族人,還是在放任,又或者是”不願與五石散背後站着的那些世家結怨?

孟彰沒有將最後半句話說完,但孟廟也已經聽明白了,他低低回答道:“阿祖與梧叔祖的意思,應該是不值當。”

不值當?

不值當

孟彰輕笑一聲。

“阿彰。”孟廟喚道。

孟彰抬起目光。

被這雙平靜而沉凝的眼眸看定,孟廟竟然覺得自己像是陷在了深海里,漸漸窒息。

“廟伯父,”孟彰道,“族裏現在只說不值當,是覺得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不值當救回,還是覺得”

被五石散流毒的各位世族郎君、女郎們,能夠隨意在被五石散藥性誘動的狀態下擺弄的天下,不值當挽回?

這一次,孟廟沒有聽明白孟彰未曾說完的這半句話。

他有一些厭煩。

阿彰他到底能不能將話說明白?說一句讓人猜半句的,倘若猜錯了,領會錯了,耽誤了要事,可怎麼辦?

孟彰悠悠回神,看着孟廟面上眼底漸漸升騰的厭煩與不耐,他又是笑了笑。

“廟伯父,”他喚了一聲,“你真的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廟眼底的神色一時凝固。

孟彰甩袖,轉身往玉潤院的正房走去。

這是第一次,他直接就將孟廟這個長輩給丟下了。

孟廟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孟彰遠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動作。

直到孟彰的身影即將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里,孟廟才像是活過來一樣,他抬高嗓音,喚那走遠了的孟彰。

“阿彰。”

孟彰停下腳步,迴轉半個身體看他。

“阿彰,”他道,那聲音乾澀且沙啞,連他自己都驚了一瞬,“家族有家族的難處,不可能陪着你任性。你能不能多為家族想一想?!”

孟彰也有一句話想問。

“這天下更難,家族能不能多為天下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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