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真有那等家資豐厚的,也不會來給人做部曲賣命啊。
是以對於這些部曲來說,僅有的一點家資也很重要。
如果因為乾旱,他們手裏的田地出息大減,他們就真的只能仰賴主君發下的兵俸活命了。
他們能用什麼來回贈主君花用在他們身上的錢糧呢?
命。
也只有這一條命,說他們能夠拿出來還給主君的。
這也是這個時代中各位主君們慣常用來掌控手下部曲與兵卒的手段。
他們非是不相信部署兵丁的忠誠,只是本能且不可避免地多添幾分手段,想要將部署兵丁的身家性命盡數掌控在他們手裏罷了。
幕僚丁墨完全能夠理解,所以往常時候看見的諸多常例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是,當他們的主君孟彰選擇另一種做法時候,幕僚丁墨才真正想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他們的主君孟彰,放任他們打理他們自己的家業,甚至還在自己察覺到了災害將至時候,還特意提醒他們這些兵丁,真正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主君孟彰信重他們。
那位小郎君,他相信這些兵丁的忠誠。
他交給他們的,是誠,更是信。
雖然他們這些兵丁能夠回報給主君的,也還是只有這一條命,結果看起來,似乎沒有多少差別,但,到底是不同的。
幕僚丁墨相信,只要這消息在校場中傳開,只要主君的管家抵達,只要這一切真正地落到了實處,這一個校場中的所有兵丁,往後就只會為這一人效死。
那位小郎君的兵鋒所指,便是他們的刀槍所往,不論前方的,是神佛,還是妖魔精魅。
一道笑聲在耳邊響起,幕僚丁墨循着聲音看過去,卻見孟昌對他道:“往後,在那些兵丁面前,我等怕是還要再倒退幾丈了。”
幕僚丁墨沉默一瞬,卻是笑開:“郎主,你跟我說這話,是想要提醒我嗎?”
提醒我,你才是我的郎主?
“沒辦法。”孟昌嘆了口氣,“看見這樣的主君,我不相信你不會心動。”
幕僚丁墨無言,隨後嘆了口氣,似真似假搖頭道:“郎主啊郎主,你為何就要這麼快點醒我呢?”
孟昌和幕僚丁墨對視一陣,齊齊哈哈大笑出聲。
最先停住笑聲的,卻是幕僚丁墨。
他略一整理袍服,從案頭後轉出來,鄭重對孟昌一禮。
孟昌也收斂了笑意,只看定他。
“主君仁善寬厚,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世道,怕是容不下這樣仁善寬厚的主君,何況,主君也未必能夠一直容忍下去”
“我等為主君部曲,得主君以誠、以信、以仁相待,自當成為主君最鋒利的那柄寶刀,為他披荊斬棘,攻城掠地,一往無前。”
“郎主,還請做好準備。”
孟昌快步走過去將丁墨扶起。
“我知,君請放心。”
這邊廂一一見過各處家私資產的諸多管事以後,孟彰也終於從馬車上下來了。
車夫躬身立在車轅側旁。
“郎主。”他喚道,一面謹慎地打量着孟彰的臉色。
他可是聽說了的,郎主在陽世的時候身體不甚康健。他真擔心今日郎主在車廂里待了這麼久才下來,是哪裏又不舒服了。
孟彰回頭,看見車夫面上隱隱的關心,他笑着頜首:“我無事,你不必擔心。”
車夫稍稍鬆了口氣,又更壓低了身體。
孟彰從車隊中走出,一路穿過太學的牌坊,到達童子學學舍外頭。
顧旦正在那裏往這邊廂張望。
見得孟彰,他也是鬆了口氣:“郎君今日有些遲了?”
孟彰點頭:“路上有些事情處理,便稍稍耽擱了,不是什麼大事。”
顧旦頜首,細看他一眼,卻是發現了什麼。
“郎君今日心情很好?”
孟彰不否認:“確是。”
“那”顧旦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深問。
孟彰不瞞他,只是沒有完全說明白而已。
“我發現了,事情並不是我最開始預想時候的那樣糟糕”
孟彰一面說著話,一面領了顧旦往前走。
雖然孟彰說得比較含混,但顧旦還是聽出了些什麼。
“如果有需要的話,”顧旦在正房的門檐下站定,抬眼看定孟彰,跟他傳音道,“郎君盡可開口。”
孟彰沉默一瞬,迴音問道:“我都尚未告訴你,我往後要去做的是什麼”
顧旦面上一點笑意稍縱即逝。
“不論是什麼事,”顧旦道,“我必也是願意幫你的。”
孟彰一時沒有作聲,只轉眼看定他。
“雖然是我狂妄膽大,”顧旦傳音道,“但我心裏,是拿你當友人的。”
孟彰眸光微動。
顧旦又道:“我雖力弱位卑,但有些事情,還是能夠做的。”
“我不是在憂心的這個,我只是不想輕易將你牽扯進來”
孟顯是他嫡親的同胞兄長,與他慣來親近,他做的事情,撇不開他,更撇不開阿父阿母;謝遠是陳留謝氏的旁支,他有陳留謝氏作為倚仗,哪怕事發,也總還有些退路;孟彰手底下的那些管事、部曲,是他的部下,與他近乎一體同休
可顧旦不同。
顧旦他就只是一個尋常的太學書童而已。
他甚至都不是太學的正式生員。他的背後,沒有任何的倚仗。一旦事發,必定將深陷種種漩渦中的孟彰,未必能騰出手來救援他。
顧旦面上眼底不見低落,反又多了幾分明了與決然。
果然,孟彰正在籌謀的事情既不簡單
“我知曉了。”他退後一步,抬手深深與孟彰一拜,“多謝小郎君。”
這最後的一句話,他並不是傳音的,而是說出口來的話。
儘管聲量並不高。
孟彰神色不變,眼底卻有些無奈。
“你這是何苦呢?”他傳音。
眾目睽睽之下這番作態,不論是親眼目睹了的,還是日後聽人提起的,也都一定會覺得孟彰曾施恩於顧旦。
顧旦與他,很有幾分交情。這份交情,將有很大可能影響到顧旦的立場。
顧旦退後一步站定,面色恭順,卻傳音回答孟彰道:“我雖然不很清楚郎君你要做的到底是什麼,但也不是全無猜測的。”
“作為一個平民子,我也當為郎君出一份力。或許,能替天下人,略表少許謝意”
他說完,便停住了話頭,不再跟孟彰傳音了。
孟彰面上神色已經收斂大半,沉默看着對面態度恭順的顧旦。
他知曉顧旦有傲骨,知曉他沉默隱忍,知曉他心思敏達,但沒想到
顧旦的心思能敏達到這種程度。
“我表現得很明顯嗎?”他不禁傳音問。
“其實沒有。”顧旦平靜回答道,但孟彰卻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笑意,“但作為陪同在你身側的書童,我比其他人,更明白你待我等平門子的態度。”
“如此再想一想,也就不難猜測了。”他最後道。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
顧旦復又抬起眼瞼,不閃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視線。
他讓自己眼底洶湧的那些情緒,盡數暴露在孟彰的面前。
“你太大膽了。”孟彰傳音道。
就不怕他心生忌憚?
顧旦笑了笑,說道:“我只是不想要錯過機會而已。”
能隱忍並不代表他能夠眼睜睜看着機會錯過去。
從第一眼看見孟彰的時候起,顧旦其實就知道,這個小郎君,是他的機會。
絕無僅有的機會!
孟彰微微搖頭:“但就目前來說,我還不需要你。”
顧旦全然沒有被拒絕、被否定的感覺。
他笑了開來。
“我知道。”他傳音道。
“那就好好回去讀書吧。”孟彰越過他,走入了童子學學舍里。
“阿彰,你來了?”
童子學學舍里,各位已經入了自己坐席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看見孟彰終於走進學舍,紛紛與他打招呼。
孟彰一一點頭回應。
被落在後頭的顧旦偏頭往童子學學舍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自往西廂房那邊去了。
孟彰瞥過一眼那空蕩蕩的地方,收回目光。
他前座的王紳也同樣從學舍門口收回了目光。
不過跟孟彰不同,王紳探看的是先生們的蹤跡。
見得先生們還沒有來,王紳迴轉身體來看定孟彰,問他道:“阿彰,聽說昨日你往謝郎中府上去了?”
孟彰並不奇怪,他點點頭。
王紳便又問道:“那麼,下一個休沐日,你要不要去我府上玩?”
王紳左右兩側的謝禮、庾筱兩人也都各自停下了手上動作,往孟彰這邊看過來。
孟彰搖了搖頭:“下個休沐日我怕是沒空。”
沒空
王紳笑開,也不問他準備去做什麼,只隨意點頭:“行吧”
還不待他說些什麼,王紳眼角餘光就瞥見了一片衣袂。
他神色陡然一凜,連忙轉了身回去坐得端正。
卻是童子學裏的先生來了。
孟彰收回目光。
顧旦
他能跟他直接開口,便說明了顧旦對他沒有惡意,恰恰相反,這是他向孟彰表現出來的誠意。
畢竟,作為一個平民子,他手中的籌碼就只有他自己。
而在學問還需要一點點積累的這個當口,顧旦想要從孟彰這裏得到更多的重視與機會,能展現給孟彰的,就只有他的能力。
揣摩人心、捕捉信息與痕迹的能力。
孟彰暗下搖頭。
這些都還太早了。
顧旦學問未足,還需要繼續專註學習。再有,就算他真正投到了孟彰手下,孟彰這裏也未必能有他想要的東西。
上首的先生此時已經清了嗓音,開口宣講了:“今日,我們開講的,是《大學》這一篇。諸位生員,且靜心聽講”
童子學學舍里的課程正式開講時候,鄰近的西廂房裏,也有一位太學生員走了進去,跟顧旦這些太學書童開講課程。
顧旦收斂心頭所有雜思,認真聽講,全然沒有再惦記方才的那件事。
這不是就說顧旦不重視孟彰的回答,而是,他已經習慣了盡人事聽天命了。
決定權從來沒落在他手上,他能做的,只是盡全力去抓住每一個機會。而在機會真正落到他頭上來以前,他只會更用心去學習、去沉澱,好不斷抬升他的能力。
他能夠做到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
陰世孟彰在童子學這邊正式開始上課的時候,陽世里,孟顯也終於飽睡一場醒過來了。
他一面洗漱,一面問側旁的女婢:“旁邊的兩個院子裏,可都有動靜了?”
被孟昭分了好些卷宗過來的孟顯固然忙碌,但更忙碌的,卻還是孟昭自己。至於孟蘊
她時常熬夜點燈揣摩藥理,晨起也就很有些拖沓。
孟顯都習慣了。
側旁的女婢聽得問話,微低頭將軟帕送上,然後才退後一步,回答道:“仆聽聞,大郎君與大娘子也都已經起了。”
孟顯點頭,笑開:“那就好。”
他琢磨了一陣,不知道是該在稍後給孟珏和謝娘子晨昏定省時候提起孟彰的事,還是索性不告訴孟珏與謝娘子,只他們兄妹三人自個商量着決定。
到得他去了正院正房跟孟珏、謝娘子他們一道用早膳時候,孟顯卻是不再猶豫了。
儘管不太明顯,但孟顯還是發現了孟珏與謝娘子的倦怠。
“阿父,你稍後還要去阿爺那裏嗎?”孟昭在問孟珏。
孟珏點頭:“要去的,那府上昨日裏就來傳話了,說才剛送過去的那份關於族中護持禁制的卷宗,似乎還有些疏漏,要我過去仔細說說。”
孟昭皺眉:“真是阿爺的意思?”
而不是宗房那邊在藉機攪事?
孟珏明白孟昭話里未曾明說的言語,他搖頭:“不管是不是,這事情到底關乎我安陽孟氏一族的安危,他們這般小心謹慎才是對的。”
孟昭的眉頭仍然緊皺着。
孟蘊一面聽着,一面親自從側旁的女婢手裏接過湯盅,將一碗碗的湯水舀出,分別送到孟珏、謝娘子、孟昭、孟顯面前。
見得這湯水,饒是孟珏和謝娘子,都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孟昭也尚且還能穩得住,但孟顯的臉卻控制不住地發綠。
孟昭偏頭,目光在孟顯面上轉過,然後停住。
儘管他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更沒有任何的表示,但孟顯已經領悟到了他的提醒。
抬起目光,孟顯就撞上了凝望着他的孟蘊的視線。
女郎面上還帶了一點柔和笑意。
“二兄,怎麼了?不想喝?”
孟顯將苦笑隱去,只搖頭:“沒有的事,我就是想着,今日晨早的這碗湯,似乎有些不同?”
孟昭聽得,也往面前擺放着的湯碗看了過去。
果真不太一樣。今日晨早的這碗湯,湯色比起昨日裏的要更清澈了些。
但即便如此,孟昭也好,孟顯也罷,卻是誰都沒覺得歡喜,反而還更覺出了幾分苦澀。
孟蘊這小女郎卻是在湯藥這一道上別有資質,但她的資質卻表現得很是離奇。
經她之手熬住出來的湯藥,越是效用顯著的,湯色就越是混濁暗沉,味道也是越發的離奇。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孟蘊熬住出來的湯藥,要麼藥效,要麼賣相,要麼味道,總有一樣是要損失出去的。
就沒有過兩全的情況。
而現在擺放到他們面前的這一碗湯水,賣相竟然勝過了昨日
這意味着什麼,哪怕孟蘊沒有特意跟他們提起,孟昭、孟顯兩個也完全明白。
被犧牲的,必不會是藥效。
真要是藥效有差,孟蘊都不會送到他們這裏來。所以,被犧牲的,也就只有味道了。
想明白這一點,孟昭的臉色都在搖搖欲墜。
尤其,他察覺到孟顯、孟蘊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大兄怎麼說?”孟顯竟然還在問他。
儼然是要將他拽過來當盾牌阻攔孟蘊。
孟昭暗嘆了一聲。
誰讓他是長兄呢?家中的這幾個阿弟阿妹,都看着他
不說話,孟昭直接伸出手去,將那碗湯水捧起。
孟珏、謝娘子兩人坐在上首,只含笑看着,完全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孟昭看看面前的湯碗,到底是綳不住,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與謝娘子。
“阿父阿母,你們不喝湯嗎?”
孟珏與謝娘子對視一眼,又掃落目光,看向他們的三個兒女。
“喝啊,怎麼不喝?這可是阿蘊的孝心呢?可不能浪費。”
孟珏先說了一句,然後將湯碗舉起,抵到唇邊開始啜飲湯碗裏的湯水。
孟昭、孟顯一瞬不瞬地緊盯着。
然而,不論是孟珏還是謝娘子,待到他們那一碗湯水只剩下薄薄一片時候,也不見他們的臉色有什麼變化。
孟昭、孟顯對視一眼,都認命了。
是的,他們只是認命了,而不是真的相信今日晨早的這一碗湯水就沒有任何的問題。
罷了罷了,阿父阿母都能忍受,他們做人兄長的,如何又忍不得?
孟昭將湯碗抵到唇邊,還沒等他將湯水往嘴裏倒,就看見了孟顯將湯碗推到了一側放着,轉而撿起筷子,隨着孟珏、謝娘子一道,去夾碟子裏的早食。
孟昭動作不由得頓了頓。
孟蘊的目光也落到了孟顯身上。
“二兄?”她問,聲音輕軟柔和。
只可惜,即便是坐在孟顯旁邊的孟昭,也完全沒有體會到那種應該有的柔和感覺。
孟顯眉眼帶笑:“稍等一會兒,待我先填填肚子,再喝這湯水。”
孟昭動作徹底停住了,他頓了一頓,也將湯碗放下,推到側旁,只撿起筷子來去夾早食。
孟蘊的目光看過去。
孟昭道:“我也再等等。”
孟蘊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顯,到底是沒說話,低頭吃飯。
待到早食用得差不多了,孟昭、孟顯卻還是躲不過,只能在孟蘊的目光下,飲盡湯碗中的湯水。
湯水入口的那一瞬,孟昭、孟顯的眉眼直接扭曲了。
孟蘊在旁邊看得清楚,煩悶地皺着眉頭看身前她自己的那碗湯水。
“真的就”
謝娘子伸出手去,將孟蘊的手拉住:“也沒有太難喝。”
孟珏點頭:“不過是味道有些古怪而已,還未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謝娘子又道:“而且你看,阿蘊,你這一次熬煮出來的湯水賣相已經比昨日裏的那次好些了,顯然還是可以改善的。湯水的味道也是”
“別著急,也別太在意,慢慢試着來就是。”
孟蘊的臉色才算是有了些好轉。
孟昭、孟顯見得,也終於放下心來,屏住呼吸繼續往嘴裏灌湯水。
他們只將湯碗放下,旁邊便有女婢給他們送了一碗清水來。
孟昭、孟顯接連灌了幾碗,才算是停下來了。
孟珏、謝娘子笑看着,直到孟昭、孟顯帶着孟蘊退出去了,才各自變了臉色。
側旁也有女婢給他們送了清水來。
連灌了幾杯,孟珏才放下杯盞。
饒是他,也不由得慨嘆:“阿蘊這本事,也委實是奇了怪了”
謝娘子連連頜首:“我都不知道阿蘊是怎麼做到的,明明我都親自帶了她好幾回了,她的情況也還是沒有多少改善”
“我擔心的是,”孟珏的臉色有些發苦,“待阿蘊在藥學上的造詣越發精湛,她這湯藥會越發的恐怖。”
“真是那樣,我怕都不知道那些得阿蘊救助的人,是更願意去陰世天地,還是膽敢接受她湯藥的荼毒”
謝娘子嘆道:“我也曾這樣想過。阿蘊這湯藥,怕不是人能喝的”
孟珏有些發愁:“人不能喝,總不能拿來敬神祭祖吧?”
謝娘子和孟珏對視得一眼,都很有些發愁。
但孟珏也沒能在府邸里久留,他很快就收拾收拾,去他阿父孟渺府上了。
臨出府之前,他叮囑管家道:“我今日怕是得有大半日都要耗在那裏了,府上若有些什麼事情是急着處理的,你們就送到大郎君那裏去,請他決斷。”
管家應了一聲。
孟珏已經走出幾步了,還想起了什麼,問管家道:“大郎君現在在他自己的院子裏?”
“這倒沒有。”管家搖頭,回答他道,“二郎君將大郎君和女郎請去他院子裏了。說是,有事要商量”
孟珏腳步不停:“我就知道。”
“不必多過問,且待他們自己處理就是了。”
管家又應得一聲,就停住了腳步,目送孟珏遠去。
孟顯領着孟昭和孟蘊一直走到他的書房裏,才停下來。
孟昭和孟蘊對視一眼,都有了點猜測。
才剛坐下,孟蘊便先問道:“二兄,你找我們過來,是有什麼事?”
孟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細說,就聽到孟昭冷不丁問:“是關於阿彰的?”
孟顯動作未有任何破綻,臉上神色也不見異樣,但孟蘊和孟昭兩人卻愣就是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了些什麼。
孟蘊面上浮起了柔和的笑意:“所以,是阿彰昨日裏跟你託夢了?”
孟昭凝望着孟顯,眼眸中似乎也隱了着些危險。
孟顯輕咳了一聲:“我這不是正要跟你們細說呢嗎?”
孟蘊、孟昭對視得一眼,各自坐直了身體,等着孟顯說話。
孟顯也不耽擱,直接將昨日裏的事情說道了一遍。
倘若說最開始時候,孟昭與孟蘊臉上還有些許玩鬧的意味的話,那麼到最後時候,這郎君與女郎面上,就只剩下認真了。
“這樣嗎?”
待孟顯說完好一陣子,孟昭才打破了沉默,意味不明地道。
“就是這樣。”孟顯鄭重點頭。
孟蘊、孟顯的目光同時落在了孟昭身上。
孟昭沉思得一陣,再抬起目光時候,就迎上了自家阿弟與阿妹詢問的靜默目光。
他先自笑了開來:“你們想什麼呢?”
孟顯也跟着笑了起來,然後才道:“我們怕大兄你會不同意啊。”
孟昭搖搖頭,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沒有不同意。”
他坐直了身體,看着身前的阿弟與阿妹:“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對阿彰來說,大抵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的簡單而已。”
孟顯、孟蘊都是一愣。
“怎麼說?”孟顯先問道。
孟昭暗嘆一聲,只問孟顯道:“昨夜夢中,阿彰與你說起五石散時候,可是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孟顯仔細想了想,點頭:“是。”
孟昭就問:“那我問你,原本世道就已經在大亂,再有這五石散徹底流毒天下,你覺得阿彰會如何?”
孟顯沉默許久,說道:“會想殺人。”
“想殺人只是尋常,這天地間,誰沒有被挑動怒火的時候?真正的關鍵在於,阿彰是不是能接受,是不是能夠鬆開手,等待某個人出現,直到他重整山河,禁絕五石散?”
孟顯緩慢搖頭。
孟蘊也已經想明白了孟昭言語裏的意思,問道:“大兄,你是在擔心阿彰的道心?”
孟昭點頭。
孟顯與孟蘊盡數抬起目光看定孟昭。
孟昭仔細斟酌了一番,將他心中的所思所慮緩慢說道出來。
“阿彰資質絕佳,陰靈的身份並不能對他的修行造成影響,這事情我等都已經知曉了。”孟昭道,“在這等絕佳的資質支持下,在充足的修行資糧供應下,阿彰”
“他理應能以一個迅捷的速度,將修為提升到一定的程度,然後,阿彰他才會碰到瓶頸。”
孟顯、孟蘊都沒有作聲,仍自聽着。
“而,我們也都知道,修士修行,越是修持到後頭,越是看重心性,仰仗道心。”
“我不擔心阿彰的心性,我擔心的是,這世道太糟糕,糟糕到每時每刻映入阿彰五感的影像,都在撼動阿彰的道心”
孟顯眉頭緊皺。
倒是孟蘊還有些不明白。
“既然大兄你說你不擔心阿彰的心性,那為什麼又說,倘若世道太糟糕,會撼動阿彰的道心?”
孟顯嘆了一口氣,幫着孟昭給孟蘊解說。
“阿蘊,我先來問你,你覺得,阿彰從現在開始,一路修持到他撞上瓶頸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嗎?”
孟蘊搖頭。
開玩笑,就她家阿弟的資質,怎麼可能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
“你覺得,”孟顯又問,“在阿彰修行快速精進的這段時間裏,會有多少人願意硬碰阿彰,惹阿彰不痛快,找阿彰的麻煩?”
孟蘊再搖頭。
就算有,也絕對不會多。同時,還更可能會被很多想要交好阿彰的人給先就阻攔下來了
“那你再看,阿弟是個什麼樣的人?”
孟蘊沉默少頃,仍是抿着唇不說話。
孟顯嘆了一聲,幫孟蘊說出了她的所思所想。
“阿弟自投到我們家,雖然這些年一直都在病榻上掙扎,但不得不說,他其實被我們保護得很好。”
他不知道外頭的平民、佃戶要怎麼小心謹慎、要怎麼煎熬才能活下去;他也不知道,這世家望族裏的郎君,真正任性時候是會有多任性,真正惡毒的時候,又能有多惡毒。
“到了陰世以後,先有阿父托請阿祖照看,后又有整個安陽孟氏作為阿彰的倚仗,哪怕到了帝都洛陽時候,他所走過的地方、目光所觸及的地方,也仍然是乾淨的、明亮的。”
“他天性中的那點天真,一直未被磨損,偏偏他的倔強,卻在這些年間,不斷地在紮根”
聽到孟顯的話,孟蘊有些不開心。
孟顯沖她笑了笑:“當然,阿彰的這天真也好,倔強也好,在我們眼裏,也不是什麼大事,都好得很。”
“但是”
孟蘊才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又一次沉下去。
孟顯看得清楚,但還是將話說完了。
“但是,到阿彰握有了一定的力量,站到一定高度的時候,他終將會看到這世道里的常態。”
吃人。
連皮帶骨,半點不剩下,吞得乾乾淨淨的那種。
“到得那個時候”
“被保護得很好的那點天真,會讓阿彰無法忍受;那不斷紮根的倔強,則會讓阿彰無法妥協”
“你覺得,阿彰還能不能安坐在他的陰域裏,只一意靜心修行?”
“你覺得,被強行留在他陰域裏的阿彰,真的能只憑藉靜修,就可以破開瓶頸,繼續精進?”
孟蘊臉色越發沉重。
孟顯暗嘆一聲,卻是搖頭,道出了孟昭、他自己和孟蘊心中的答案。
“阿彰他坐不住的。”
“哪怕勉強坐住了,他的道心也穩不住。”
“到最後,他會被困在原地,直到”
“他真正面對這世道。”
待孟顯停下許久,孟昭才低嘆一聲,說道:“我就是在擔心這個。”
“我擔心,他最後進不得、退不得,反而耽誤了自己。”
孟蘊緊抿着唇,許久,忽然開口說道:“要不然,我們”
她閃避着孟昭、孟顯這兩位兄長的目光。
“要不然就由我們出手,點破阿彰的天真”
她越是說,聲音越低,漸漸低到幾乎不存在。
孟昭、孟顯兩人沒有說話。
“誰來出手?”許久后,孟昭才問道。
“是你?還是我,又或者是阿顯?”
他目光別開,沒有看孟蘊,亦不去看孟顯。
“我們中的誰,能夠下得了手?”
“我們可是阿彰的阿兄和阿姐呢。”
作為阿兄、阿姐,不保護幼弟已經是失責,又怎麼能夠對阿弟出手,反將他拉入着污濁的世道中?
阿彰那點天真,真的是壞事嗎?
不是。
“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啊”孟蘊怔怔地問。即便是她自己,都沒發現她的聲音中居然隱藏了一點哽咽。
孟昭、孟顯誰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兩人卻悄然轉回目光,安靜地對視了一陣,然後無聲笑開。
怎麼辦?還需要問么?
他們可是阿兄呢。
當然要護住阿弟與阿妹啊。
孟顯笑了一聲,伸手給孟昭、孟蘊分了一盞茶水,又取了些小食來擺在案上。
“別擔心,阿蘊,有大兄和二兄在呢。”他道,“來,喝杯水。”
孟蘊捧了一盞茶水,愣愣怔怔看向孟昭和孟顯。
孟昭道:“阿彰現在已經在插手了,其實是好事。”
孟顯也點頭:“這意味着,阿彰真正開始看見這世界,融入這世界。”
“這樣的循序漸進,能給阿彰更多的時間去接受,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待到阿彰真正面臨瓶頸的時候,他能夠自然而然地看見自己的本心。”
“不必在進退間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