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謝尚臉色漲得通紅,眼睛裏更是止不住雀躍。
聽得旁邊各位族兄弟的議論聲,他強自按捺下來,轉頭緊拽着自己手上的太學生員身份玉牌,語無倫次。
“是孟彰!是那個孟彰!他挑中了我做他的導引師兄!”
聽得謝尚的話,在場的各位謝家郎君都怔了一瞬。
更有幾個謝氏郎君臉色僵硬,一時反應不過來。
站在謝尚近處的一位郎君看見,微微側目,藉著長袖的遮掩,拉了拉謝尚的衣袖。
謝尚回過神來,連忙開始收斂那過於強烈的興奮與激動。
但這情緒到底是太強烈了,謝尚做得很艱難,連表情都扭曲了。
“對對不起,我我,我不是”
那幾個失落的謝氏郎君看見,反被謝尚逗笑了。
他們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裏的柔和。雖然並不都是笑意,但也已經不那麼僵硬了。
“行了!”其中一位較為年長的謝氏郎君開口。
謝尚立時噤聲。
院子裏其他的謝氏郎君卻是都看明白了,各自帶着笑意,看着這些族兄弟。
“孟彰挑中了你,是他跟你的福緣,你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對不起’這類的話,往後就不必再提起了”
謝尚聽明白了這位族兄的意思,他漸漸放鬆下來,不再那麼的緊繃了。
剩餘的那幾個同樣往太學學監處提交了申請的謝氏郎君也都陸續開口。
“現在,阿尚族弟你最緊要的事情,不是來跟我們道歉。”
“也不是在這裏跟我們敘說學監給你通傳的消息,而是”
“而是儘快趕去學監那裏,去見孟彰,做好導引師兄的事情。”
“不錯,孟彰和學監此刻必是在等着你,你可莫要讓人等太久,那就失禮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
“多謝幾位族兄提醒!”謝尚騰地站直身體,他先對那幾位提醒他的謝氏郎君拱手道謝,然後又團團向著院子裏的謝氏郎君一禮,“諸位族兄弟且只管繼續,弟須得趕回太學,就先失陪了。”
諸位謝氏郎君也都很理解,各自點頭。
“你快去吧,太學裏的事情要緊,不必跟我們一樣留在這裏了。”
“不錯,你且只去就是。不過這一回你先退席了,下一回的齊聚可就得你來當這個東道主了啊”
“早去早回,待回來后,再跟我們仔細說一說孟彰的事情。這位孟氏的小郎君可謂是近來洛陽的風雲人物,名頭很是響亮,偏生除了孟氏一族,外人很少有能見到他的”
“就是,神秘得緊,不過聽說孟氏這位彰小郎君的生母就是我們謝氏的族人?”
“是,也是旁支,據說是族裏一位祖公任職安陽時候留下的血脈,雖然也還跟我們陳留本支來往聯絡,但到底是距離得太遠了”
“這個不怕。且看孟氏的這位彰小郎君最後選了阿尚作為他在太學裏的導引師兄,就知道這位小郎君也是有意跟我們陳留謝氏交好的”
“這個確實是”
“說不得待到這位彰小郎君在洛陽里真正安穩下來,就往我們陳留謝氏拜訪了呢?到時候,我們不也一樣能見一見他?”
“這個倒也未必”
“哦?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沒有聽說嗎?據說,這位孟氏的彰小郎君雖然年少夭折,卻是個不喜熱鬧更喜清靜的品格。所以即便他真的往我們謝氏送來拜帖,族裏的長老們也應該會多做些考量”
“這個”
謝氏各位郎君的話題越漸發散,但這完全影響不到謝尚。
因為眾謝氏郎君中年歲最長、威望最重的那一位,此時正代表了院子裏的所有謝氏郎君答覆他呢。
“行了,莫要管他們,你且先去,萬事待回頭再說。”
謝尚收斂面上表情,鄭重躬身一拜。
“尚便先去了。”
那位年長的謝氏郎君頜首,看着謝尚身影直接消失。
謝尚離開后,院子裏的各位謝氏郎君漸漸地收住了話頭。
院子裏安靜了下來,只有淙淙流水托着盛了半盞酒水的酒盞越過幾位郎君,向著溪流的盡頭流去。
“是阿尚啊。”
一陣風起,坐在溪流最盡頭的那位謝氏郎君探身,將那盞久久無人取下的酒盞撿了起來。
他舉杯,將酒水一飲而盡。
“也不差。”
坐在溪流側上方的一位謝氏郎君笑着開口道。
他也是往太學學監處遞送申請的謝氏郎君之一。
“都是謝氏郎君,就差不到哪裏,不是嗎?”他問。
其他的謝氏郎君沉默一陣,也都揚起了唇角,露出或大或小的笑容。
“不錯,都是謝氏的郎君呢。”
幾位謝氏郎君笑着點頭。
隨即,他們中的一位想起了什麼,目光直接鎖定才剛將手中空蕩蕩杯盞放下的族兄弟。
“阿遠。”他喚了一聲,院子裏一眾謝氏郎君齊齊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裏也都露出了明顯的笑意。
倒是那位被叫到的謝遠,迎着所有兄弟的目光,整個人都有些僵硬了。
“阿遠,方才那杯酒,是到了你面前的吧?”
“是啊,阿遠,那酒你取了,是不是詩賦也該有了?”
謝遠眨了眨眼睛,身影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我這是怎麼了嗎?”
他木然一陣,似乎是終於感覺到了那種昏沉的難受,右手無力抬起,支撐在額角處。
好巧不巧,他左手右手,偏就捂住的兩個耳朵。
“好睏啊我,我不行了我先睡了,不不必喚我”
謝遠這話說完以後,整個身體又是一軟,竟就倚着旁邊的院牆睡過去了。
一眾謝氏郎君顯然也明白這位族兄弟素日裏的作風,見謝遠借酒醉要躲過這一場詩賦,他們也不驚訝,仍舊在原本的坐席上坐得穩穩噹噹的。
“阿遠族弟他不勝酒力,似乎是睡過去了,現在我們怎麼辦?要叫醒他嗎?”
問是這樣問的,但即便是說話的這個謝氏郎君,也沒有任何要去叫醒謝遠的動作。
笑話,都明知道謝遠是在裝睡了,他們又怎麼可能只憑言語就叫得醒他?
“叫怕是叫不醒的,便且讓他睡吧,至於今日因為阿遠族弟睡過去而缺失了的這一篇詩賦”
這位謝氏郎君特意停了停,目光看向睡得似乎人事不知的謝遠。
“眾兄弟就先給他記上,待日後,再着他補。”
一眾謝氏郎君中,有幾位很是遲疑。
倒不是覺得這樣不行,而是
“阿遠族弟會認賬嗎?”一位謝氏郎君問道。
另一位謝氏郎君也開口:“就是啊。阿遠族弟他好像欠了很多次詩賦了吧?往前欠下的那些可也從來沒見他補上過。”
“往常那是因為我們都沒有仔細跟阿遠族弟計較,但這一次諸位族兄弟如何且另說,只我自己,是再不願放過他去了的!”
一眾謝氏郎君聽着這話,面面相覷片刻,終於有人猶猶豫豫地開口問:“族兄打算如何不放過他?”
院子裏的一眾謝氏郎君若有若無地瞥着溪流盡頭的角落處昏睡不醒的謝遠。
謝遠彷彿仍是無知無覺,但這院子裏的謝氏郎君沒有一個會信他的。
“我聞說阿遠族弟的書房裏,藏有一架寶琴?”那位謝氏郎君笑着問道。
其他的謝氏郎君也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時盡皆倒抽涼氣。
“這,是不是太狠了些”一位謝氏郎君問道。
其他的謝氏郎君也都暗下點頭。
如今這院子裏的謝氏郎君,都是在這陰世里一同相處了起碼有十多年的族兄弟。誰又真的不知道誰?
旁的不說,謝遠愛琴這一點,是場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族兄弟之間彼此開一些玩笑做個玩鬧,本是平常,但若是將主意打到族兄弟的愛物上去,就未免過份了些
這時候的謝遠似乎也睡得不甚舒服,皺着眉頭蹭了蹭胳膊。
院子裏的一眾謝氏郎君齊齊抬眼看他,見他又睡了過去后,又都一怔,竟不知道自己是憋着一口氣的還是鬆了一口氣的。
要不,還就是別阻止那位族兄了
大抵是被氣糊塗了,好幾個謝氏郎君面面相覷着,都看見了對方眼裏不曾明言的動搖。
“你們都在想的什麼呢?!”反倒是最開始提起謝遠書房裏那架寶琴的謝氏郎君守住的底線。
“我沒想要拿阿遠族弟的那架寶琴怎麼樣!我是說,待我們下一次集會時候,得叫阿遠族弟將他那架寶琴帶出來,為我等彈琴助興!”
他將自己的主意明白說道出來。
院中一眾謝氏郎君齊齊明白過來。
“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樣啊”
這些謝氏郎君面上看着似乎都是鬆了口氣,但大抵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惋惜多一點,還是輕鬆多一點。
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噙着笑,望定他們這些族兄弟:“不然,你們以為是什麼?”
迎着這位族兄似乎別有意味的目光,一眾謝氏郎君齊齊笑開。
“沒有沒有,我們沒有以為是什麼。”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阿遠他琴藝超絕,平常時候要聽他演奏,總是難以如願,這一回,可就由不得他了”
“不錯,由不得他!”
謝遠仍自呼呼大睡,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曉。
“不過如果阿遠他還是拒絕,那怎麼辦?”一位謝氏郎君還是沒能放心,問旁邊的眾兄弟道,“畢竟阿遠聰慧,又是琴師,他若不願,多的是理由推脫,而我等,怕是拿他沒有辦法啊”
若不然,他們何至於一聽可以讓謝遠為他們彈琴助興就激動歡喜至此?
就是因為謝遠他總有辦法推脫出去啊。
今日是心情不好,怕影響了效果;上次是天氣不好,怕壞了寶琴;再上次是選的地點不好,壞了琴音的音質
謝遠他總有理由,也總有辦法,而他們卻無可奈何。
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哼了一聲,先道:“這一次可未必能由得了他!”
“哦?”
聽得自家族兄這麼篤定的說法,其他的謝氏郎君都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來聽一聽這位族兄的辦法。
“孟氏阿彰。”那位謝氏郎君環顧一圈,迎着一眾炯炯望來的目光,平靜而緩慢地吐出了四個字。
“孟氏阿彰?”一位謝氏郎君喃喃重複道,神色間漸漸生出了些明悟。
“就是孟氏阿彰!”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道,“若有孟氏阿彰在場,阿遠族弟他就算再不願,也不會過份拒絕。”
“畢竟,孟氏阿彰可是客人呢!”
還是那種族裏比較看重的客人。
有孟氏阿彰這個客人在場,謝遠他也得猶豫三分。更何況
那位謝氏郎君眯着眼睛,看仍舊昏睡、儼然無知無覺的謝遠。
“阿遠他欠了我們兄弟那麼多次,我們兄弟這麼久了,都沒跟他正式討賬,這一次我們都跟他明說了,他難道還要拒絕我們兄弟不成?”
一眾謝氏郎君聞言,齊齊看向睡得格外香甜的謝遠,也都露出了和善友好的笑容。
“不錯,都這麼久了,我們也才跟他算一次總賬,他若再要拒絕我們兄弟,那可就真過份了!”
“若他這次還是不願答應下來,呵呵,我定不與他干休!”
“對,定不與他干休!!”
群情激涌之下,連那看起來睡得無比穩當的謝遠也不禁瑟縮了一下身體。
正在太學學監處等着謝尚和顧旦到來的孟彰不知道自己將來可以藉著謝氏郎君的東風,享受一場絕佳的聽覺盛宴,他還在等人。
先趕到太學學監處的,並不是謝尚,而是顧旦。
聽到門外的動靜,學監停住話頭,對外面道:“顧旦嗎?進來吧。”
有人就推門走了進來。
孟彰抬眼,細細打量這個接下來會擔當他在太學裏的書童責任的旁聽生。
顧旦看上去年歲也不大,只有十五六歲左右,面上仍有稚氣未散,但他的眸光沉而清,便也就將那五分的稚氣壓去了三分,餘下兩分俱都藏在眉眼間,不顯於外。
正是孟彰在那本書冊里看見的沉穩模樣。
孟廟在旁邊看得也連連點頭。
這個少年郎的衣裳是有些老舊,但洗得很乾凈。聽學監說,這少年郎家裏沒有什麼人了,手上又沒有多少錢財,想來是由得他自己親自動手打理身上的瑣事雜務的?
那他必定很細緻。
再看他自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候就一直挺直的背梁,面上神色也沉穩,不見輕浮
他必定也很穩重。
但孟廟細看了一陣,卻又有些擔心。
他家阿彰是個喜歡清靜的,也就是說他不會過多地去探聽周圍的消息,而這一點不足,顯然是要有人來給他補上的。
孟廟原本以為,阿彰會讓他擇定的太學書童挑起這個任務的
現在看起來,不是他啊。那,會是那位被阿彰選中充當阿彰導引師兄的謝氏郎君嗎?
孟廟心裏一陣琢磨,覺得倒也不是不行。
畢竟是陳留謝氏的郎君,那位謝尚對太學乃至整個洛陽里的動靜,應該是會比較敏感才對。
不,應該是必定會比這個顧旦敏感。
顧旦也就只是太學裏的一個書童,身份低微,層次不高,就算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探聽到的消息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局限,不及謝氏郎君來得全面而準確。
所以對於這個顧旦,確實不必那麼多要求,只需要能在太學裏將阿彰照顧好,不打擾、也不讓其他人其他事打擾到阿彰就好。
這樣看來的話,這個顧旦確實是很合適。
首先,他做事細緻,能很好地照顧阿彰;其次,他有傲骨,不會輕易被其他高門望族子弟攝服,能有膽子阻攔他們,不讓他們打擾到阿彰
孟廟心裏想定,面上神色不禁又更溫和了些。
學監此時也已經簡單將事情跟顧旦說過了,然後他招了招手,將孟彰招了過去。
“這位就是孟彰了。往後,你就跟着他。”
顧旦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孟彰。
這還是自他踏入這個房舍以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直面孟彰。
而這一刻,他也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早先時候的判斷。
這位孟彰小郎君,是真的將他這個太學書童,放在了跟他平行的位置上的。
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用俯視的姿態在看他。
顧旦眼底藏得很深的緊繃消散了大半。
他低下頭,彎着腰,先跟孟彰見禮。
“仆顧旦,見過小郎君。”
學監和孟廟只當平常,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孟彰卻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些什麼。
深深看顧旦一眼,孟彰笑了起來,也彎腰,伸手去扶起顧旦。
“不必多禮。”
顧旦與靠得更近的孟彰對視一眼,最後半垂落目光,站到了孟彰的身側。
學監在旁邊,看着這兩人的來往,也不知有沒有發現兩人間的默契,但此刻他只笑着對顧旦道:“太學裏的規矩你也都知道,待回去后,你便去換了身份名錄吧。”
顧旦點頭,“是,仆知曉了。”
頓了一頓,顧旦又道:“仆多謝學監。”
“嗯。”學監應了一聲,多看了孟彰和顧旦一眼后,學監竟然又補充道,“今日以後,你身上的事務是多了些,但學業也不能落下。”
顧旦重重點頭。
學監笑了笑,又去跟孟廟說話。
白日裏少有離開太學的顧旦是到了,但今日沒有大課、留在謝氏府邸里的謝尚卻還沒有趕來。他得等着
其實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在顧旦過來后不久,謝尚也到了。
學監先笑了一下,才道:“進來吧,已經等你很久了。”
孟廟不禁側目看了學監一眼。
如果說剛才學監對顧旦的時候,是威嚴中帶着幾分溫和鼓勵的話,那麼這會兒,面對還未進來的謝尚,學監的態度卻更多了幾分親近。
察覺到孟廟的視線,學監轉了目光過來,說笑一般地解釋道:“謝尚性子活泛,這學監院舍,他常來,也都是熟的。”
孟廟理解地點了點頭。
只是在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越過學監,落在安靜的孟彰身上。
果然,阿彰他先前就已經想好了的
得到學監的允准,謝尚推開門,走了進來。
面上帶笑,腳步輕快,舉手投足間,瀟洒自然,不見一點拘束。
果真是性子活泛,果真是熟悉
孟廟心中暗道。
走到近前,謝尚停下腳步,拱手先與學監行了一禮。
“學監,學生來了。”
雖然斂眉低目,但謝尚的眉眼間卻還是不見嚴肅,反而更凸現了他眉梢眼角處的輕鬆與隨意。
學監笑了起來:“我們這裏一群人等你好一陣子了,你這才來?”
謝尚也不為自己辯解,利索拱手行禮,跟學監、孟廟、孟彰甚至是顧旦道歉。
“是我來遲了,勞各位久等,實在抱歉。”
孟彰先看了一眼顧旦。
顧旦抬眼,平靜地掃過謝尚,才對上孟彰的目光。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看向孟廟。
這番動靜細說起來話長,但真正發生,卻不過是電光火石的瞬間。
於是,也就是在謝尚話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間,孟廟便已經上前一步,抬手虛虛扶住謝尚。
“我們也沒有等多久,是學監客氣了,謝郎君不必介懷。我方才也正好跟學監多了解了些太學呢。”
學監笑睨了謝尚一眼。
謝尚討好地跟學監笑笑,順着孟廟的力道站直身體。同時,謝尚又壓低了聲音跟孟廟、孟彰和顧旦說道:“多謝多謝。”
孟廟一怔,下意識地笑了起來。
那笑容里的笑意真實,讓反應過來的孟廟自己都驚了驚。
他多看謝尚一眼,又不自覺地看向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孟彰。
挑中這麼有親和力的人,阿彰必定是故意的吧,是吧是吧
孟彰沒有看孟廟,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這個時候,學監已經在為他介紹謝尚了,他沒空。
“謝尚,這就是孟氏的彰小郎君,孟彰。他才剛剛錄名我太學,對我太學還很不熟悉,你多帶帶他”
謝尚細細打量着孟彰,小半餉后,他抬頭望向學監。
“學監放心,孟師弟這般乖巧可愛,我必定不會讓人欺負他的。”
學監心裏又怒又笑,便罵道:“你當我太學是什麼地方?!說什麼欺負不欺負的!”
顧旦聽見這話,低了低頭。
孟彰、謝尚都察覺到了,只是沒有往顧旦的方向多看一眼。
似這種時候,就不該將更多的目光引到顧旦的身上。
學監大抵也沒有錯過,他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輕易將這個話題帶過,然後直接趕人。
“行了,反正往後人就由你帶,你若照看得不好,看學裏怎麼處置你!”
謝尚連忙跟學監做保證。
“學監放心,我一定小心周到。再怎麼說,我也是當人導引師兄的,師兄就是兄長,所謂長兄如父”
學監額角青筋跳動。
“長兄如父,我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
謝尚的話語頓了頓,才拗口地應和道:“這,這話當然也是沒有問題的。”
學監又一次被謝尚氣笑了。
“行了!別在這裏跟我貧。總之,孟彰這小郎君就交給你了,你好好看顧他!”
這麼跟謝尚撂下一句話后,學監又轉頭看向孟彰,放緩了語氣和表情道:“往後你有什麼事,就只管找你謝師兄,一般的問題,他都能給你答案。”
略停了這麼一停后,學監又道:“如果他也沒有答案的話,你可以來問我,我這裏總是能有個答覆的。再有”
學監瞪了謝尚一眼:“要是你謝師兄有哪裏做得不好的,你也只管來跟我說,我必會給你一個說法!”
謝尚一直在旁邊,此刻聽得學監的話,頗有點委屈。
誠然,學監對待孟彰的態度,比對待謝尚客氣柔和,但現在這房裏的所有人都清楚,這種客氣柔和,本身也是一種疏遠。
學監跟謝尚,更為親近。
這種親近並不是源於謝尚的謝姓,甚至可能也跟謝尚的學業成績無關,它只在於謝尚本身。
不過孟彰也沒有在意。
不僅僅他,其實孟彰還覺得,顧旦也未必在意。
學監對他也好,對顧旦也好,都貫徹了學監的職責,未有疏忽慢待,就像他雖然更為親近謝尚,卻也沒有過多偏袒於他,他是一個合格的學監。
作為學生,也僅僅只是學生,他們又怎麼能去苛求學監職責之外的親近?
孟彰笑着點頭:“多謝學監,學生知道了。”
學監又是點頭:“那就好。”
此間事情到這裏,也算是基本結束了,孟彰看向孟廟。
孟廟於是站了出來,與學監告辭。
“今日裏勞煩學監了,如今事情都已經辦妥,那我們就不多叨擾學監,學監”
學監聽着孟廟將話說完,也不多留他們,只將他們送到了門邊。
孟廟帶着孟彰跟學監告辭,轉身出門。
謝尚在前頭領路,顧旦則跟在孟彰后側,一行四人雖是才剛見面,但彼此間的氛圍看着卻極是融洽。
學監噙着一點笑意,看着這一群人遠去。
待房門重新合上后,學監轉身,回到了書案後頭。
只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再去取筆墨,而是敲了敲手邊的一個小鍾。
靜默的鐘聲傳了出去,只落在某些人的耳邊。
很快,又有靜默的鐘聲傳了回來,同時傳來的,還有一道聽着頗為蒼老的聲音。
“張生。”
學監聽得這道聲音,從席上站起,恭敬垂首,應道:“祭酒。”
作為大晉的最高學府,太學隸屬於太常。而太常是朝廷中樞中的九卿之一,是掌管教育的最高官員。
太常作為九卿,總署大晉皇朝教育之事,雖然太學是最高學府,但也沒有讓太常直接負責的道理。是以在太學中,真正總領綱紀、管束一眾學監和博士的人,便是祭酒。
用孟彰前生的說法,太學的祭酒,就是太學的校長。
而此刻,張學監顯然就是在跟祭酒說話。
“有甚事?”祭酒在那邊問。
張學監就將今日裏的事情跟祭酒說了說。
“今日,孟氏的那位小郎君來我太學錄名了”
才剛提起這件事,張學監都還沒有往下細說,就聽到對面祭酒的話。
“原來是他”
張學監並不意外。
孟氏那彰小郎君觸動太學文運,總領太學綱紀、管理諸多太學博士的祭酒怎麼可能毫無所覺?
“你繼續說。”
祭酒沉吟一陣,對張學監道。
張學監應了一聲,果真繼續將事情跟對面的祭酒說了。
祭酒聽完,話語間有了明顯的笑意。
“你是說,那彰小郎君在給自己挑了謝家的謝尚當導引師兄后,又挑中了顧旦作為自己在我太學裏的書童?”
明明張學監只是說了謝尚和顧旦的名字,但作為太學最高學官的祭酒,竟然還是快速地將名字跟人對上了號。
祭酒對太學的掌控,由此,已可窺見一斑
張學監倒完全不覺得驚訝,他點了點頭,應道:“是。”
“他倒是會挑。”祭酒笑道。
張學監聽出了祭酒話語裏的贊善,也並不訝異。
自見過那孟氏的彰小郎君后,他就知道,祭酒會喜歡這樣的學生的。
聰慧,能識人,能容人,也能用人
確實,在太學生員的學識標準上,孟氏的彰小郎君是不及格的。
但這都是暫時。
後續只要孟氏的彰小郎君不懈怠,這些短缺都是能夠補上的。
反倒是其他的某些東西,不似學識能補。
而就算是那些不能說補上就補上的東西,孟氏的這個彰小郎君也全都有,這如何能不讓祭酒歡喜?
洛陽太學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到底沒有在孟彰的身上空耗。
更甚至,等孟彰日後成長起來,真正在天下人面前綻放自己的光華,還一定會反哺太學,讓太學的聲名與威望更上一層樓。
果真不愧是
能夠觸動太學文運的生員。
張學監在心裏慨嘆道,對推動這件事的司馬慎也更多了兩分好感。
對面的祭酒雖然沒能親眼看見張學監的面色,但似乎也確實感受到了張學監的心緒波動。
“張生。”
張學監連忙收攝心神,肅然應聲:“祭酒。”
祭酒的語氣緩了緩,問道:“你將孟彰放到了童子學?”
張學監心神微動,真正確定了什麼。
祭酒對慎太子,態度很是微妙啊。
他垂了垂眼瞼,應道:“是。”
“就孟彰當前的情況來看,童子學比起其他更適合他。”張學監解釋道。
當然,誰都知道這個所謂的更合適,其實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太學裏的各位博士中,沒有人願意收孟彰做弟子,從蒙童開始教起的弟子。
如果太學裏有博士願意收孟彰做弟子,從蒙童開始教起的話,這個“童子學更適合孟彰”的說法,就得打上一個問號。
還有,在太學裏,生員和博士也是雙向選擇的。並不是太學裏的某個博士想要收徒,那生員就只能答應而不能拒絕的。
孟彰有他的選擇權。
哪怕是祭酒,只要孟彰不願意,他仍舊可以拒絕。
“你這安排,倒確實合理。”
少頃后,祭酒在那邊道。
張學監沒有說話。
“張生。”對面的聲音緩和了下來。
張學監眉眼動了動。
他大約知道對面的祭酒要跟他說什麼了。
果真,下一瞬他就聽到了祭酒的話。
“自晉立朝以來,司馬氏與各世家望族之間的洶湧,其實一直未曾平息。這件事,我不說,你也知曉”
“我太學,算是他們爭峙的一方棋盤。”
“從陽世到陰世,我太學也不過是能夠維持相對的穩定,而始終未能獨立出去。”
張學監眉眼間也籠上了一層暗色。
他聽得出祭酒平靜話語表面被深深遮掩着的憤怒。因為不獨獨是祭酒,他這個學監,對太學的這種處境,也是怒的。
太學是學府,是講經研學的地方。
它理應純粹,卻被夾雜在漩渦之中,不斷被來自各方的力量撥弄推動,攪擾各方,以至於原本應該遵循己身所學、自身志向的太學生員,或是身不由己落入紛爭,或是早早偏移了志向,只能往着某一條路艱難走下去
作為師長,眼睜睜看着他們在現實與理想中掙扎,在志向與行動中被輾磨,最終粉碎成泥塵,面目扭曲到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來,他如何不痛心?
可是再痛心,他也沒有辦法。
將太學從漩渦中救脫出來的力量,他沒有。能讓太學在這種種謀算中輕巧脫身的智慧,他也沒有。
非但是他,整個太學的博士都沒有。
祭酒也沒有。
“在你看來,”祭酒的話還在那邊繼續,“慎太子或許是司馬氏難得的明君,他或許可以收攝整個司馬氏一族,乃至是整個朝堂,讓諸世家聚攏在他的座下,成為他的力量,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