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 89 章
這日,天未亮,街上只有推着小車的夜香郎,咿咿呀呀壓着青石板,偶爾聞得幾聲屋舍里狗吠雞鳴。
錢塘縣養濟院旁的客館內,便傳來一陣哭聲,那哭聲原是隱隱約約,后漸成嚎啕大哭,似有什麼了不得的傷心事。
館內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叫這哭聲給吵醒,紛紛穿衣起身來,下樓的下樓,開門的開門,不耐煩的不耐煩,抱怨的抱怨。有一位剛在這裏落腳的行商,不知什麼事,推開窗戶站在二樓罵:“大半夜的擾人清靜,這是在哭喪啊?店家店家,趕緊去瞧瞧,沒得這樣晦氣不吉利。”
一位魚肚白湖紗袍子的中年人,在這裏住了許多日,平素里愛結交眾人,昨晚同抱怨這人吃過酒,又是個善心老成穩重的,站出來分說:“王老弟,為兄替他給你賠個不是。你有所不知啊,想必就是在哭喪呢,昨日游醫郎中說了,那位羅小官人的腸癰已經治不得了,只怕就是這三五日了。”
一時,店家一面捆褲腰帶,一面趕了出來,笑着拱手,對着廊下庭中的行角商人賠不是:“諸位,對不住了,對不住。我這就叫去叫他那老家人,快別哭了。”
‘咚咚咚’拍門,裏面一位老僕開了門,佝僂着身子,涕泗橫流,一說話便忍不住哭:“店家,我家少爺快不行了。”
那店家偏過頭一瞧,果然見床上躺着的羅小官人果然面如金紙,冷汗涔涔,兩眼翻白,一副下世的光景,當下哎了一聲:“這可怎麼好?”一時想着店裏可萬萬不能死人的,想着怎麼哄着把人抬出去才好。
羅小官人也有幾分家資,販些米豆、生絲之類,那老僕從袖中掏出一錠五兩的銀錠出來:“還托您再請了大夫來?”
那店家這些日子吃足了請醫延葯的回扣,雖貪財,卻也不好收下:“這些日子不知請了多少大夫來,連街上的游醫都叫來瞧了,都說只怕腸子爛在肚子裏了,實沒有敢下藥的,只怕治死了人,反吃官司呢?”
剛開始站在廊上抱怨的行商王官人抖抖袖子,下樓來,分開眾人:“你們是錢塘本地人,難道不知錢塘有一個村子。本叫下陽村,因着村裏有一位聖手姓張,又稱張老大夫村。村裏的張老先生,最擅治腸癰。往年間,我曾親眼見他開膛破腹,起死回生,怎的不尋他來?”
眾人那裏不知呢,店家:“這如何能不知?只張老先生叫江州刺史請去了,已經一個多月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迴轉呢。便是老先生的徒弟,現城中大大有名的何大夫,也請了來,只說早些還好,病症到了這種程度,是治不了的。叫他服藥,反多痛苦,活活叫人疼死。”
那王官人想了想:“這張老先生有一個關門的女弟子,人喚容姑娘,常住在村裡,你們去請了沒有?”
眾人皆是不信:“從沒有聽說過,哪有女子行醫的,這樣荒唐?王大官人,您是湖州人,人生地不熟的,又從哪裏聽來這些的?”
那王官人笑笑,刷的一下打開手裏的真金川扇兒,指了指院子裏堆着的他的許多箱子貨物:“忘了我是做什麼的了?藥材商人,這張老大夫村這幾年,種有好些藥材,我每年來錢塘,為的便是此事。那村裏的事,我是再沒有不知道的。叫我說,那位容姑娘的醫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怕比張老大夫還強些。只她是女子,又不大愛聲張,旁人都不知她本事。你們聽我的,現時抬了去,保准有救。”
眾人將信將疑,不信的多些。到底是那老僕救主心切,也顧不得這許多,當下給了銀子,命店家卸了門板下來,又花了六百錢,往外頭請了兩個膀大腰圓的轎夫,等城門一開,便急匆匆往下陽村趕去。
剛到村門口,便見這鄉間小道上,竟然沿路擺着許多賣吃食的小攤,村口圍着許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從哪裏趕來的,把條小路堵得水泄不通。
把那老僕急得只嚷嚷:“各位,借個步,借個步,我家少爺生了重病,要進村瞧大夫。”
有人大聲的回他:“來這裏的,誰不是來瞧病的,今兒是仁和醫館每月義診的日子,往那邊取了號,後邊排隊去,林大夫最討厭插隊了。”
有老婆婆勸他:“後生,快去拿號吧,不拿號,瞧不了病的。”話音剛落,便瞧見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唱着歌謠,背着書包,往村裡跑去:“仁和仁和,清慎勤和,閻王叫你三更死,仁和留你到五更。”
有像這老僕一樣從外地來求醫的,聽見這歌謠:“閻王叫你三更死,仁和留你到五更,口氣這樣大?”
一旁一位斯文的讀書人也在排隊,隔在一群鄉里人中間:“非也非也,這是湖州郡守點評的,並非醫館的人自誇……”
說著,瞧見門板上躺着的羅小官人,唬了一跳:“嚇,這人還有氣兒嗎?”他倒是熱心,幫着同前面醫館維持秩序的童子招手:“快來瞧瞧,這人病得不行了。”
那童子上前來,瞧了一眼,立刻道:“快,抬進去!”
那老僕一進村,不過行得三五十步的樣子,便見一幢極新的三層高樓,佔地又廣,從前面瞧着就只怕有十七八間屋子的樣子,大樓門口進,見裏面更是寬闊,數不清有多少屋子,石子小徑上皆是人來人往。
所遇見的大夫,皆是白衣白裳,彷彿在戴孝一般,一時只覺得彷彿來了閻王殿,他叫嚇得沒了主意,繞過一片花圃,不知被抬到什麼屋子裏,又來了幾個白衣白裳的人,略檢查一番,診了診脈,搖搖頭:“腸癰,人痛得快暈過去了,快去喚林大夫。”
林容這幾年新添了怕熱的毛病,在外面坐堂,瞧了兩個時辰的義診,往後頭來坐着歇息,一時揉揉頭皮,直困得想睡覺。
翠禽絞了帕子遞過來:“姑娘,擦擦汗!您一大早便起來在前頭坐堂,還沒用過飯呢。奴婢給您端一碗雞湯麵來,好歹先墊兩口。”
林容這時已經是一副男裝打扮,雖時間長了,村裡人都知道是女兒身,但是問診的時候不能不注意,只搖搖頭:“在外面,別叫漏嘴了。還有,也別叫自己奴婢,在這裏,你是我妹妹。”
翠禽只覺得彆扭,搖頭不肯:“那怎麼成呢?”
一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大夫跑進來:“師妹,師妹,你快去瞧瞧,一個腸癰的病人,只怕要手術呢?”
那日沉船,終是林容水性了得,從窗戶里游出來,叫衝到下游去了,又得裴令公舊臣庇佑,輾轉到了這下陽村。她剛來的那日,便瞧見張老大夫替一位得了消渴症的病人,截去病肢,她當時大驚,在古代截肢,要是感染了,怎麼活?放在現代,也是一個大手術了。
張老大夫哼哼兩聲,只當她是看見大夫動刀便大駭的人:“華佗尚且剖腹術、揭頭骨,老夫不過截一病肢,有何可驚的?”
林容點點頭,回想起父母讓自己背誦的典籍來,古代中醫的確有外科手術,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就已經記載了,用外科手術的法子治療癰疽、潰爛等症。等到了明代,更是有《外科正宗》這種集大成的典籍,詳細記載了截肢術、氣管縫合術,鼻息肉切除術。暗自嘆道:高手在民間,倘若她自己,擔心術后感染,是斷然不敢給人做手術的。
林容坐在那裏,喝完了一碗糖水,這才站起來:“師傅做手術的時候,你不是在旁邊看着的嗎,怕什麼?”癰疽,就是現代的闌尾炎,最是簡單的一個小手術,只要病人術后感染不是太嚴重,存活率還是很高的——至少,用張老大夫的話來說,比鐵定病死強一點。
那小大夫喚陳毓仁,聞言,撓撓頭,不好意思笑:“師妹,你膽子大,我再跟你學學。”
林容站起來,累得有氣無力,望着陳毓仁嘆氣:“師兄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一線?”她在現代的時候,科室輪轉時當一線累得半死,這才考了公務員躺平一點,誰知道兜兜轉轉,都是註定的。
林容把碗交給翠禽:“面你吃了吧,別放坨了。”一時往診室走去,果見床上躺着個氣喘吁吁,面如金紙的年輕男子,一時有人端了常備的固脫保元湯來喂他服下。林容伸手搭在手腕上診脈,又往闌尾處按了按,見那人悠悠轉醒,問:“是這兒疼么?幾天了?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
那男子還說得出話來,每按一下便哎呦一聲:“羅實功,今年二十有三,疼了快四日了,大前日晌午開始疼的。”說著便噁心,嘔吐起來。
林容倒了些土法蒸餾的酒精在手裏,消了消毒,見一屋子人圍着,道:“叫家屬先出去,師兄,給他們講清楚,手術可以做,但是不一定能活,知情同意書是一定要簽的。”
接着便口述起病歷來:“羅實功,男,二十二歲,氣滯血瘀型腸癰,右下腹中度跳痛,舌苔白膩,脈弦緊,有噁心嘔吐,建議手術治療,住院觀察。”一時立刻有學徒在一旁寫了,遞給林容瞧,她點點頭:“拿出去,給家屬簽字畫押。”
又吩咐眾人:“準備手術。”
手術,張老大夫是常做的,也很敢做,鑽研此道,樂此不疲,只是死亡率居高不下。林容露了一手,把現代外科的無菌術、麻醉、□□平衡、抗休克之類的搬過來一點,結合中醫,因地制宜,這死亡率便大大降了下去,也叫他心服口服。
手術室是按照林容說的佈置的,所用的器具、衣裳,被服,皆是高溫消毒過的,雖然比不上現代,那也只能有什麼用什麼。
先給並未餵了麻醉的草烏散,等見了效,這才用柳葉刀切開腹腔,見那人雖脈象不好,看着頗為嚴重,裏面炎症的部分倒是沒有想像中大,把發炎的闌尾的截掉,沖洗,在逐層關腹,用穿了桑皮線的彎針縫好,耗時也才不過半個時辰。
又接着下醫囑:“抗休克的通脈四逆湯,抗菌消炎的青熱散,一人一方。”沉吟了一會兒:“他就用蒲公英、穿心蓮、黃芩、黃連、黃柏、紫花地丁的那副葯吧。要注意有沒有發熱,引流條注意別叫他弄掉了。”
一旁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立即記了下來,回:“師兄,紫花地丁跟穿心蓮,都沒有了。”
林容點點頭:“換成大青葉。”
一時出來,裏面自有人收尾,換了衣裳,往外面義診處走去,直瞧到入夜十分,外面前來看病的村民才漸漸散去。那些家遠的,免不得又給了飯食,在病房住一晚上。
等回了自己屋子時,林容已叫累得渾身酸痛,翠禽打了水來替她泡腳,又替她輕輕捶着:“縣主這是何苦呢,這麼多的病人,便是瞧到天荒地老也瞧不完的。”
林容取了發簪,一頭青絲散在肩上,舒服得嘆了一聲:“雖然累一點,但是也覺得值得,奇怪,怎麼從前倒沒覺得。再則,做大夫的,最要緊的便是名聲,這名聲一揚出去,那些宵小便不敢湊上來了。”
翠禽拿了梳子替林容梳頭髮,笑:“這倒是,縣主比以前高興多了。”又道:“有陶大人庇護,那些宵小不敢來鬧事的。”
兩人正說著,外頭有人進來回話:“林大夫,陶府來人了,說是府上一位三四歲的小姑娘病了,高熱不退,煩請您趕緊去一趟呢?”
林容喔一聲,問:“沒聽說陶大人府上有三四歲的孩子啊?”
那人便道:“說是從老家來的表親,才來了五日,便水土不服,瞧了許多大夫,皆不見效,這才深夜來打擾的。”
林容聽了,立即站起來:“好,我換身衣裳。”又吩咐翠禽:“把藥箱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