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把犧牲給別人看
“卡修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巴里驚訝地看着濕漉漉的卡修,忍不住上前遞了一塊毛巾,圍着他關心起來。
隨後他又給維拉米德找了一塊毛巾送去,說道:“藥劑師先生,你剛才是和卡修大人在一起嗎?發生什麼事啦?”
“沒什麼。”不等維拉米德說話,卡修簡單擦了擦頭髮,就替他做了回答,“我們只是在河邊散步時不小心掉進了水裏。”
擊退魔物潮的皇家近衛騎士,不小心掉進河裏?
巴里的臉上寫滿了不相信,但卻沒問什麼。
他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見卡修是真的不打算解釋,也沒有和他講話的意思,只好失望地走掉。一邊走,他一邊唉聲嘆氣,模樣像是錯過了主持婚禮的司儀。
接替他位置的是艾德,艾德臉上的猶豫和巴里如出一轍,他走過來,對卡修說道:“您,嗯……您覺得我們的夜班巡邏安排得如何?周圍的死角都佈防過了,公主殿下那裏,也給夠了一定的禮儀空間。”
哦,該死。
艾德在心裏怒罵自己,你找話題的水平就這麼點嗎,你活了三四十歲,結果還不如在烘培坊上班的笨蛋學徒亨利,那小子做的麵包難吃死了,但他好歹還會在蒼白的麵餅上灑點葡萄乾呢!
“很好。”卡修觀察一圈,“沒什麼問題,隊長,你做得很細緻。”
艾德帶着被認可的驕傲地離開,同時不得不承認心裏小小的沮喪。
他走回正在夸夸其談的蓋比身邊,重新在篝火旁坐好,回望了一眼卡修的身影。
近衛騎士似乎正在和藥劑師說些什麼,轉過了身背對着眾人。
管它呢,艾德突然想開了。
我就當卡修大人是去洗澡了,他想,人魚白天的時候抱了那麼久,肯定一股魚腥味。
艾德主觀且武斷地臆測了諾維的味道,很難說是不是報復。
隊伍里的士兵幾乎都從王室的騎士團中挑選,平時看重規矩不說,還更看重卡修的情況。
論起尊重和崇拜,他們不比洛拉城的居民差,甚至還多了許多。
當年的防禦戰,騎士團在國王的命令下選擇幫助貴族,停滯不前,任由卡修獨自應戰,始終讓他們感到愧疚。
一方面是戰友之間的愧疚,一方面是普通人的/.52g.G,d./愧疚,被拯救的居民中,誰說沒有他們的家人呢?騎士可不都是貴族子弟。
想到這裏,艾德的心情越發複雜了。
反正卡修大人只要肯回來就好,肯接着和我們保持聯繫就好,還能有什麼要求呢?
也許這種完美的聖人註定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更不在一個空間。就像你不能要求耀眼的太陽落到凡塵來,屈尊在你家廚房當個蠟燭,那很不現實。
它願意掛在天上幫助樹木生長,幫助作物成熟,為你照亮白天,驅散寒夜的冷酷,已經是巨大的恩惠了,渴望其變得平易近人,像無數個庸庸碌碌的凡人那樣,同你探討無趣又普通的話題——
實在是一種褻瀆。
於是艾德隊長被自己的想法說服了。
他慢慢側過頭去,和蓋比與巴里聊一些瑣事。
而艾德的情況,和千千萬萬個洛拉城居民的情況極近相似。
事情迎來某種局面,總是由很多因素導致的。
說不清究竟是卡修那令人困擾的腦迴路錯得多一點,還是市民們的態度錯得多一點。
總之,這暫時還是個難解的死疙瘩。
“你覺得想通了嗎?”卡修溫和地問。
維拉米德在樹木與陰影的遮擋下脫掉了兜帽,胡亂地擦着長發的發尾,使
勁點頭。
“我想我明白了一部分。”精靈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發亮,“我真想現在就回去試試,老師。”
“你一定可以的。”
“我不確定。”
維拉米德用“不確定”三個字來表示自己可能會失敗,但他的語氣卻載着信心。
“那真的是一個新方向,老師。”維拉米德說,“作為母樹孕育的最後之子,我要做的不是成為最勇敢的那個精靈,而是將勇敢帶給大家。我不是解除詛咒的關鍵,我是橋樑。”
卡修欣慰地笑了笑,隨即他說:“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說的,但你好像了解幾年前的洛拉城魔物防禦戰。”
“我——”
維拉米德心裏一緊,呼吸差點停滯。
“不要擔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整件事根本沒什麼好避諱的,你主動提起來也無所謂。我只是注意到你經常觀察我的腹部,那裏沒有特別的東西,只是曾經有道傷口,所以我猜你應該知道什麼。”
“嗯。”維拉米德不好意思地承認了,“您痊癒了嗎?如果有什麼後遺症,精靈族的治癒魔法是赫赫有名的,我不能保證,但……”
“已經好了。”卡修打斷了他的話,“我提起這個是想告訴你,當你勇敢作戰的時候,能為你提供動力的,是你心裏想要保護的某樣事物。”
維拉米德抬頭看着他。
“你要是一心想着,我戰鬥是為了證明我勇敢,那恰恰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只有當你忘掉這個詞時,你才能真正證明它的存在。”
“還有。”卡修又笑了一下,“提起來似乎有點卑鄙,但你要把你所做出的犧牲,捧到民眾的面前給他們看。”
“什麼意思?”維拉米德愣住了,不是很明白騎士在說什麼。
“這道傷口。”卡修下意識地撫摸腹部的疤痕,即使傷勢痊癒,那裏還是留下了猙獰的痕迹,“確實是為了迷惑那隻魔物。”
“可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那些。”他繼續道,“獨自一人擁有足夠的武力,或許真的可以鎮壓魔物入侵,但那不是正確的方法。一味的保護是沒有終點的,你需要讓自己保護的對象,也擁有求生和生存的能力。”
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精靈面前展開了,與此同時,他似乎意識到,卡修不為人知的那一面,也在向他慢慢地展露。
彷彿你在雨天的樹葉尖上發現一隻蝴蝶,它飛到了你的手上,你撫摸它的觸角,它會停留,會踱步,會顫翅。
可等到它真正接受了你,才會把瑰麗的羽翼,連同上面奇妙的花紋,送給你看。
“你好像會為了受傷而感到恥辱。”卡修道,“那是不對的。你為了族群而受到傷害,為了保護族人而鬥爭,這都是你可貴的地方。鮮血與犧牲,向來激發生命的激情。帶頭站出來,把自己的努力和犧牲給大家看,才能引領某些方向。”
“所以您——”
“所以我讓那場面很血腥。”近衛騎士說著與他純然光明的形象不太相符的話,“效果很好。”
他又接着道:“大家都被感動了,學會了抗爭。”
維拉米德也笑了,他已經忘記自己多久沒這麼開懷地笑過。
他眯起眼睛,勾起嘴角,發出哈哈哈的聲音,傻樂得像是剛被生下來。
彷彿他剛被女王從母樹掉下來的果實中剖出來,然後擦乾淨清香的樹汁粘液,裹進棉布里一樣。
那真是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歲月,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最後之子,也不知道自己有天生的使命,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精靈,為來到這個世界而喜悅。
令維拉米德驚訝的是,他並不覺得意外。
“我還以為您……”
“以為我是童話故事裏那種像
是聖人的騎士嗎?”卡修輕鬆地說,“我可能比較接近,但我絕對不是,維拉,現實可不是童話。”
“是的。”維拉米德說,“我們不生活在童話里。”
“因此我也獲得了代價。”卡修話題一轉,“不過我並不後悔。”
“代價?什麼代價!”維拉米德又緊張起來了,“您的身體果然還是沒有——”
“不,不是那個。”卡修否認道,“因為當時的場面太過難看,我又做得不太好,所以我被……”
他停住了。
老實說,卡修不想把這個隱秘的內心矛盾隨便說出去。
這是私密的,個人的,尷尬的問題。
某種意義上是個體賴以生存的“根基”,正如自卑的人不會告訴別人他自卑,高傲的人不會向全天下宣佈自己的高傲——如果真有人那麼做了,那他並不是真的高傲,只是犯蠢而已。
可是想到維拉米德的猶豫和迷茫,想到精靈對自己的推心置腹和坦誠,卡修還是決定破例。
真誠應該換來真誠才對。
“我被……我被大家討厭了。”卡修低聲道,“這也是難免的事。”
“您被討厭了?被誰?”
在卡修意料之中,他的徒弟非常憤慨。
近衛騎士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免除不了人的劣根性,他當然認為自己被討厭並不是洛拉城居民們的錯,但看到有人,不,有精靈對此表示關心和在意時,心底還是一陣溫暖,像冬天喝到了熱牛奶般舒適。
“所有人。”卡修摸摸維拉米德的頭,“有時我慶幸你是外來者,否則你估計不會來找我幫忙了。我為我們有如今的關係感到開心。”
這次他倒該意外了。
維拉米德的憤怒突然消失,不再是冬天的舒心熱牛奶,而是屋子裏升起火爐后,窗戶上化掉的冰雪結霜。
“所有人都討厭您。”精靈小心翼翼地問,“您是這麼想的嗎?”
他甚至顧不上為卡修摸了自己的頭而高興了。
“嗯。”卡修肯定地點點頭,“聽起來有點悲哀,是嗎?”
“啊。”維拉米德失語了,“我不知道,呃,您的意思是,我不是,母樹啊,我想說——”
“沒關係。”卡修道,“我會慢慢克服這個的。”
“怎麼克服?”
“我會習慣。”卡修非常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