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所以我加倍努力
女巫的視力遠沒有精靈優秀,直到那個身影來到近前,維拉米德才能確定他到底是誰。
金髮騎士跳下馬鞍,一往無前地沖向前線,手中長劍劃破浪潮,整個人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扎進了黑暗中去。
魔物的肢體在空中飛舞,他走過的街道,瞬間佈滿血液,骯髒的黑紅色,代替居民們的鮮血,再次鋪滿了地磚。
他的劍術顯然十分卓絕,很快清理出一片區域,逐漸靠近莉絲周圍的民眾。
但是沒有人喜悅。
他只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拯救他們呢?
怎麼可能拯救洛拉城?
果然,不知何時靠近的觸手,已經蠢蠢欲動,沿着牆壁,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朝他猛攻而去。
配合著許多似鳥非鳥,似狗非狗的大型魔物,一場卑鄙的決鬥就此展開。
騎士用劍刃砍下一隻魔物的頭,很快就有另一隻撲上來,它們將他推到牆上,擠到廢墟里,碾進斷壁殘垣燃燒的烈焰中。
幾隻嚎叫的羊狀魔物用分叉的蹄子擊打出地縫裂痕,干擾他的行動,魔物中的領頭者,便趁機用觸手橫劈過去。
轟隆一聲。
孤軍奮戰的騎士被擊飛出去,狠狠撞在鼓樓掉下的大鐘表上,他的盔甲在殘留的時針上碎裂,脫離身體,變成一塊兒一塊兒的垃圾。
現在能夠庇佑他的,只剩下襯衣與布料普通的褲子,還有他那手中死死握着的長劍。
不,連那把劍都已經斷了,只剩下半截。
“發生了什麼事?”果攤老闆已經看不見了,“我好像聽到有動靜。”
“是你之前看到的騎士。”
莉絲頭上掛滿冷汗,她從體內抽掉了大量魔力,仍然在嘗試構建法陣。
“他怎麼樣?”
“可能是死了。”莉絲說,“他被打飛出去,死在時間上。”
“死在時間上,你是說鐘樓?”老闆喃喃道,他如今擁有一種末日來臨般的淡定,什麼都不在乎,“這是個玩笑嗎?要不是我的腿還在疼,我真會為這個笑話樂出來。”
“不是玩笑。”莉絲說,“他不會再站起來了,時間對他沒有意義了。”
出乎她的意料,也出乎維拉米德的意料,金髮騎士雖然搖晃,但還是重新起身。
他甩甩腦袋,扔出斷劍,及時將它嵌進了附近一隻正要對小女孩下嘴的怪物里。
怪物的腦袋被扎中,倒在地上,張開大嘴,露出鋼針般的五排牙齒。
維拉米德不由替卡修緊張起來。
他一到洛拉城,人人就誇耀卡修的武力,讚揚他的身手,他是能駐紮在魔物森林邊上,守護一個城市的英雄。
但在這個時候,面對這場災難,卡修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耀眼的金髮和碧藍的雙眸,堅定的信念與不屈的意志,並不能掩蓋他稚嫩柔和的臉部輪廓。
所有人都注意到問題的根源,如果不除掉那個和山一樣大的觸手魔物,剩下那些小的怪物,只會在它的驅使下像蒼蠅似的滋生。
這一次,騎士終於費力來到了莉絲面前。
莉絲本以為他要和自己說上幾句話,但他只是很快掠過去,邁着腳步沖向前方,撿起武器鋪子掉落的長弓,彎弓搭箭,射向某個擁有很多眼球的怪物。
殘存的民眾逐漸注意到他的身影,全部將目光投向他,仍然懷有希望的人們,暗自為其祈禱。
騎士跳上觸手,怪物的優勢變為劣勢,只要他一路踩穩,那麼這就是道路,他可以長驅直入,說不準真能解決危機。
“哦,不!”老婦人道,“它要幹什麼?”
觸手怪捲起了一個居民,把他當做石塊,砸向了騎士。
騎士很快反應過來,將他接住,使勁拋到附近高樓的陽台上。
然而怪物似乎開了竅,不停地使用同一個技巧,十幾分鐘過去,它足足扔了上百個人類,疲於救援的騎士根本沒機會靠近它的核心。
終於有一次,他沒來得及接住一位老人,只好翻轉落下,趕在老人變成肉泥之前,用自己的身體充做障礙,與其雙雙落地,重重磕在地上。
這場複雜艱辛的糾纏,吸引了觸手魔物全部的注意力,騎士的舉動在戰場上顯得天真幼稚,但切切實實將魔物潮阻攔在了這裏,成功拖延了災難向城鎮中心蔓延。
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市民注意到這裏,在家中,來不及逃離的人們打開窗戶;在街上,疲於逃命的人們轉頭回望;在地堡,躲起來的貴族老爺們用潛望鏡偷看。
他們全都發現了卡修。
一雙雙眼睛,帶着殷切的希望,像受驚的動物,藏着恐懼的面孔躲在洞穴里。
維拉米德突然透不過氣來,他的震驚中混合著苦澀與悲傷,他意識到這一刻的卡修和他是多麼相似,都主動的、被迫的,背負着不屬於自己的命運。
在他晃神的時候,紅色散滿了視野。
現實中的維拉米德猛地向後靠去,拖動椅子在雜貨店的地板上劃出了一聲長長的刺耳尖鳴,把手放在玻璃球頂施展幻術的莉絲看了他一眼,面上浮現瞭然和不忍。
他已經快看到結束時刻了,莉絲想,一定是那一幕。
近衛騎士似乎是躲閃不及,被一隻魔物的尾巴貫穿了腹部,奄奄一息,臉色蒼白,嘴角不停流出鮮血。
大家失望極了。
是的,是的,這就是人性。
這個人為他們付出了那麼多,他在保護他們,所以所有人都希望他贏。大家知道他儘力了,做到了最好,但還是見不得失敗。因為最直接的,那關係到他們的命。
世界從不為弱者低頭,被銘記的只有勝者。
幸運的是,美麗的是,偉大的是,大家雖然失望,但仍然被這舉動逐漸喚醒了求生與反抗的心靈。
許多人拿起身邊的草叉與木棍,與魔物們周旋。
最有救援希望,離得最近的人們試圖靠近卡修,把他拉回來送去醫治。
他當然已經贏得了他們的尊重和愛戴。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騎士,彷彿驟然失去了意識,不是那種身體的意識,而是精神的意識,類似於放棄掙扎、無從抵抗,任由觸手捲住自己,送到吐着猩紅長舌的嘴邊。
在絕望中,徒勞的英雄即將滅亡。
“該死的,你這噁心的怪物,你這爛土豆一樣的雜種,把我們的騎士放下!”樵夫拿着斧頭猛砍它的腳,哪怕他什麼也砍不下來。
“放下他!女神啊,救救他吧。”從房子裏跑出來的,穿着唱詩班衣服的孩子們驚聲尖叫。
“下賤的牛糞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面對什麼!”廚師把自己的鐵鍋和鏟子扔向空中,“你這樣的水生垃圾爛貨,我炒了幾百隻了!”
“用銀飾品殺了它!這突變的噁心貨!”貴婦人掏出首飾盒,一股腦拿起各種值錢的項鏈,從高高的樓上往下倒。
“又怎麼了?大家為什麼喊?”老闆又問。
莉絲沒空回答他。
她驚訝地張大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回憶里的莉絲自己看着,未來的莉絲也讓維拉米德看着。
卡修突然睜開眼睛,在他遠比天還要藍,遠比海還要藍的眼睛裏,倒映出地上的一切,人們為他祈禱,為他努力,為他奮鬥。
而他一個翻身,轉換被魔物擒着、四肢軟軟垂下的姿勢,從靴中掏出匕首,狠狠插.進了觸手中央泛着黑光的核心斑
點。
魔物的皮很硬,他就用手肘、用拳頭,一下一下把匕首釘進去,到最後,甚至用了頭去磕。
排除千難萬阻,他成功了。
這一次,他在回來時,沒有再匆匆從莉絲身邊掠過。
皇家騎士團終於在城堡做好了守備,疏散完了王族和貴族,遲遲趕來,消滅一些小怪物,做些可有可無的工作。
往常這樣的事足以讓民眾們感動,可在今天卻虛偽無比。人一見識過好的,就回不去了。
“你是故意受傷的嗎?”莉絲解除還剩一秒就能激活的法陣。
騎士渾身鮮血,頭髮髒得看不出顏色,襯衣和長褲破爛襤褸,遍體是傷,肚子還破了個洞。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着,卻仍然抽空點了點頭,作為溫和的回應。
“讓我看看你。”莉絲情不自禁地說,“讓我為你療傷治療。”
“謝謝你,女士。”近衛騎士開口道。
他的聲音沙啞遲緩。
他非常不熟練地勾起一個笑容,對所有看過來的人說:“已經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幻術戛然而止。
維拉米德回過神來,愣愣地看向莉絲。
“我的故鄉,我曾經生活過的國家——海瑟尼克爾,它曾經也經歷過幾場魔物潮。但是沒有人站出來,也沒人試圖做什麼。”
莉絲繼續說:“於是從那以後,人們越來越冷漠。吸血鬼、狼人、女巫,還有別的地方移居過來的小妖精,變得越來越多,國民們突然開始信仰黑暗女神,所有人都變了,追求力量,謊話連篇。”
“我很欣賞他,我喜歡他。我為那次沒能保護他而愧疚,所以我加倍努力。”莉絲說,“我給你看的這些就是原因,他擁有阻止魔物潮的實力,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你懂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懂了其中一些……”
“因為他能讓大家團結起來。”莉絲道,“他能讓人產生希望。”
“在這個世界上,人類從來沒有優勢。精靈有漫長的歲月,出眾的身體。矮人擅長鍛造,能為武器賦予奇迹。人魚主宰大海,在風暴里唱歌。狼人、吸血鬼、龍,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生物,他們的傳承數之不盡,用之不竭。”
“人既貪婪又愚蠢,犯下的錯從來不改,還只能活區區幾十年。”
“但那其中的輝光,真是美麗無比。”
莉絲說:“讓人有希望,聽起來很簡單,對嗎?可沒幾個人能做到。群星預言給予你的是正確事實,我相信,他就是這一代的勇者。”
“勇者?”
“是的,你沒聽說過嗎?”莉絲表現出多於維拉米德的驚訝,“精靈族的記載應該更多。勇者,就是會制服魔王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