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試鏡(三)雅怨
“你說,高導剛才那段話是什麼意思?”王森看着許希的資料,有些拿不定主意。
丁小南想了想,笑道:“同等條件下優先考慮,差距不大時忽略差距。”
王森白了他一眼。
“我做選角那麼些年,還要你來叫我這個道理?我的意思是,這個許希,他試鏡的角色有三個,所以我們是應該讓他先挑完再決定其他人,還是直接決定他最適合的角色。”
“有區別嗎?”
“當然有,如果是前者,那就要他先選完了我們才能確定其他角色,如果是後者,那我們可以……”說到這兒,他忽然一頓。
接着,他撇了撇嘴,“好吧,你說得對,沒什麼區別,反正都要先看他試鏡。”
丁小南:“中戲大三學生,長得挺帥,但是從來沒拍過戲,倒是夠耐得住寂寞的。”
“這倒是,北電的學生接戲最早,上戲也差不多。說起來,還是中戲的演員好用,基本功大多不存在問題。”
“這種話悄悄說就行了。”
“這裏就咱們兩個,要是有一天泄露了,肯定是你往外說的。”
插科打諢時,房門響了。
兩人收了收表情,丁小南開口:“請進。”
守在門外的小姑娘打開房門,讓到一旁,許希對他點頭:“謝謝。”
“不客氣。”小姑娘匆匆回應,頭也不敢抬。等他進去之後,又輕輕關上門。
房裏很安靜。
丁小南和王森都看着許希,眼裏同時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許希步履沉穩地走到空地中間,面向兩人,溫聲道:“兩位老師好,我是許希,試鏡的角色是曹植。”
丁小南舔了舔嘴唇,明顯有話想問。
但王森卻壓下心裏的問題,直接點頭:“看起來你似乎有充足的準備,那就直接從七步詩開始吧。”
許希頷首。
王森開口:“你我是兄弟,那就以兄弟為題吧,不過你要切記,詩中不得出現‘兄弟’二字!”
——
魏王曹操已逝。
曹丕襲魏王。
曹植一直留在封國,未曾前往祭拜,曹丕命許褚前去將曹植帶回許昌問罪。
曹植雖有士子追隨,也有名聲在外,詩賦廣為流傳,才情廣為人知。然則,當年輸了世子之爭,而今又是無兵無將。
父亡而不祭,便是不孝。
曹丕手握大義,曹植無從反抗。
殿上。
曹植跪拜俯首。
曹丕望着這個一母同胞的兄弟,語氣雖輕,但言辭極利。
“先王在世時,你常以詩賦文章誇示於人,自稱能七步成詩,不少臣公都懷疑你是狂妄自詡。今天,限你在大堂行七步路,便成詩一首。如若能,則免你一死,如若不能,則除悖逆之罪外,加責欺君之罪,絕不饒恕。”
面對曹丕的指示,曹植根本無從拒絕,雖然他本來也不需要拒絕。
同時,他更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該慶幸於性命無憂,還是該為自己當下的處境感到悲傷。
他動作僵硬地直起身來,雙臂卻不敢放下,更不敢抬頭直視。
“請魏王出題。”
曹丕:“我與你是兄弟,就以兄弟為題吧,但你切記,詩中不許出現‘兄弟’二字。”
——
許希跪在地上,雙目陡然失神,眼眶剎那微紅。
兄弟。
是爭權奪利的兄弟,是推責加難的兄弟,是見之不喜、聞之不悅的兄弟,也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兄弟。
我知道你想殺我,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想殺我。
但是當著滿朝臣公的面,顧忌天下士子的心,更念及我們共同的母親,所以你不好直接下令殺我。
只是,你到底還是決定了“試才”之策。
你通曉諸多手段,能忍能隱,雖然才情不如我,但也必定是聰明人。
七步成詩之說,你確實沒見過。
但如果你真的決意要殺我,那以你的心性,不該給我留下僥倖之機。
可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殺我,那以你的地位,又為何要如此苛責於我?
我想不明白,正如我同樣也想不明白自己在世子之爭中為何會敗的無聲無息。
不過有一件事我能明白,那就是當我輸了世子之爭以後,就沒辦法再與你相鬥了。
父王故去,我本欲即可前來許昌,但門下士子多有相勸,怕我一去不回,我也怕你突然發難,於是便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然而,當我看到許褚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錯了。
所以,我來了。
跪在你的腳下。
我以為我今天就會死,但你卻又給了我機會。
試我以才。
兄弟為題。
所以,我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兄弟?
瞬息之間,無數念頭紛紛而起,化為糾結纏繞的思緒,從失去焦點的眼眸中飛快閃現。
一秒之後,許希作揖再拜。
“遵命。”
這一聲回應,是悵然不解,是慨然以對。
有認清命運的俯首稱臣,也有自恃才情的安心定志。
話落,許希起身。
滿朝公卿大臣的目光,在這一刻猶似利劍般抵住他的後背。
可這又如何?
狂妄自詡?
笑話!
七步,何其多哉?!
念及此處,他面無表情地跨出第一步。
腳底與地面接觸的剎那,忽然有一個聲音迫不及待地喊了出來。
“一步了!”
頃刻間,許希眉目皆顫,眼內猝不及防地便覆上一層薄霧。
我自幼飽讀詩書、通曉歷史,理當知曉,自古以來,下至黎民百姓,上到王侯公卿,兄弟鬩牆、自相殘殺之事從不少見。
以前我只知道世間有如此殘忍之事,也知道我的兄弟可能要害我、殺我。
可是,我從來沒有具體地想過,當這件事確切地在我身上發生的時候,我會是怎樣的心境。
悲憤、痛苦、沉鬱、撕心、埋怨、悔恨。
哦,對了,我還要寫一首詩,一首關於兄弟的詩。
可笑,可悲,可嘆。
“煮豆持作羹。”
我忽然想到了很小的時候,那時你只是二哥,我們一母同胞,你最親的是我,我最親的是你。
“漉菽以為汁。”
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要跟着你,而你也從來不覺得厭煩,即便我走的不快,你也還是牽着我,哪怕我耍賴不走了,你也會不辭辛苦地背着我。
“萁在釜下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開始默契地彼此疏離,你仍然叫我子健,我依舊稱你為二哥,可我們終究不像是兄弟了。
第四步落下之前,許希抬起的腿驀然一頓,懸空半秒之後,他忽地回頭,望向自己的兄弟。
落腳。
“豆在釜中泣。”
泣字脫口之際,眼淚奪眶而出。
一片朦朧的視野中,許希恍惚間似乎看到,自己的兄弟也倏然落淚。
沒想到,我們也如書上所說,成為了鬩於牆的一對兄弟。
但我想,當你流淚的那一剎,我們應該又做回了以前的兄弟。
“本自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六步,詩成。
第七步,許希向後退去,繼而再度跪地俯首。
他趴下的身軀明明已經緊緊蜷縮起來,卻偏又好似一條露出肚皮的狗。
回憶只能是回憶。
現在,你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魏王,而我,只是你的臣子,一個有罪在身、生死由你一言而決的臣子。
“魏王天威當頭,臣弟不勝顫慄,總算……僥倖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