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舳艫齊萬櫓
“送王船”是有忌諱的。
忌諱的第一條便是：不許說“燒”字。是“送”王船，不是“燒”王船。
但是那時候的真實情境便是大火燒了紅舸金桅的王船讓王爺上路，自此碧波孤魂們亦可與之踏煙而去，這普度隨仙便是九重之旅，而人間的百姓也得些煙火相灼的護佑吧。
這一回，幾個大姓宗祠擲了筊杯，犁頭陳姓被王爺點了名來當這主會，也是主祭的意思。這當時，王船和神轎皆被宗族裏的精壯後生抬到了海岸邊，王船暫居一旁，出海的王爺神轎被抬了起來，而另外幾位王爺神轎靠近、盤旋、密語，神轎上的金紅布帷被迎面的海風鋪展開來，不時遮蔓住近前的鄉民。陳財添作為主祭，便和幾位陪祭一起將王爺請出了神轎，請至那王船上。隨後，又一番請示，便將那王船上的風帆拉起，祈願，點火。
陳財添領着一眾男丁站在船頭前，在船桅倒下之前，他們將一直這麼站着看着。火光映襯得每人臉上通紅通紅，而火舌的隨風曳動也讓每人臉上的光彩熠熠。陳財添的眼神里烏黑又光亮，心中首要想的是，若這祖輩傳下來的這一場面果真可以如同所說的那般，那麼前幾日橫陳在碼頭邊沙灘上的工人，以及過去三年意外魚腹了的族人家丁，並了其他姓氏也葬身這汪洋大海的苦命人，也是一齊得了歸處了吧。想到這，心中似乎確實可以沉下一口氣。此時火燒得愈旺了，陳財添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雙唇微啟默念着禱詞：祈願王爺擺駕歸航油鹽充沛順遂無礙，祈願海上仙嫲仙君保佑拉來年風桅舒展，祈願貨什足又美，祈願人丁滿且康，祈願族人聚而力，祈願宗族並無難……
似乎過了很久，但是其實船桅要燒到起兆的時候，還得有好幾炷香。陳挽想到自己小時候看的那次“送王船”，也是如此這般的時候，燒到了最後那一刻，船桅倒向了大海的那一方，所有人悶頭跪下，連孩童看見此狀都停止了喧鬧，一併跪在了大人身旁，之後便是長長久久的磕頭和祈願……陳挽那時在人牆砌堵起來了的街市裡穿梭，從人群中得空鑽了出來，抬眼看到的是那一排排迎風招展的大纛和幢幡，紅底金線，背後是那瓦藍天空。所有舉旗開道的精壯男子都統一裝扮，衣服上紋樣精緻自是與平日不同，人如此這般行行列列走在街上。抬船的人體型健壯非凡，雖然不如前後舉旗開路的那般風光，但卻是引得幼時的陳挽和同行的夥伴一陣讚歎。也是奇怪，他想起那個場面，印象極深的還有那一陣子入骨飢餓感。那當時，街市上，鋪面的主人算好了王船經過的時間，也都紛紛擺上三牲果合和五味菜碗，炷香點上，想着既可為諸王爺餞行，又可為諸王爺的部下犒將。可是幼時的陳挽實在太餓，當他將手伸向一戶人家案前的油紅色封肉的時候，便被旁邊人一手拎了起來，之後便是阿爺的臉浮現在了眼前了。
“怎麼回事，那時候的阿爺，好似外人一般”，陳挽此時心中想。
就在這時，眾人歡呼聲將陳挽從回憶中吵醒，原來燒到時候了的船桅倒向了村子的這一頭。應聲倒下之時，眾男丁在族長的令下一齊將桅杆又往村子裏推了推，預示着這好兆頭必定是流向了苦心侍奉的村民們了。
“那船上可有什麼人？”
“反正你們女人不要去摸去碰便是。”
陳挽能聽見路人此時如此議論。
和父親一起做完儀式拜完神，陳挽便退出人群，找了路邊商棧門口的小高石台處站了上去，一面也和家丁、小廝和排布好了的暗處的族中精壯後生一起去跟盯那些烏石張氏的人，一面自己悄悄地找尋着人潮中她的蹤影。
阿姊說過的，今天的佛道法事一併綉品都出自她的手，想必，她也會來看這盛景吧。
可女兒家不讓碰觸王船和法事器物，她若因此來了，依照她的性格，想必也怕礙事吧。
也不知是否又被族中長輩關鎖在百千堂，不知她是否懂得學乖巧了不生事端？
哎，陳挽心中想，若真沒出來便也算是好事，若真如預料那般又打了起來，那自己還得顧護着她少了半邊心眼兒……
就在此時，他看到不遠處似乎閃過一陣桃紅，想必是……他假裝要偵察，借了旁邊家丁的一個肩頭爬到另一高處，上去后發現仙桃和春生正走過不遠處的人群，獨她一人，那麼分明，就連好友春生亦成了背景。
就在此時，聽見海灘那邊喧嘩了起來，起初似是有人推搡，說什麼“你香火灰碰到了我”之類，而後事態鬧大，已然有不少人扭打到了一起了。陳挽心想，這幫蟑鼠，本來想着必然會挑了今日鬧事沒有錯，沒想就隔着船桅這麼近的地方鬧，還拿了這麼個俗爛的理由。回頭看了一眼剛剛的地方，發現已然不見仙桃和春生，而前面，壞了，阿娘身體不適留在家中，而阿爺和阿姊都還在那啊！陳挽緊了緊胸口的傢伙事兒，和身邊的家丁趕緊往回趕，只見烏石的人都拿了銅鏟子過來了，師父也不知道能否在半柱香的時間趕過來，陳挽命家丁趕緊讓族人亮了紅綢帶抓了八棱鐧和短柄三叉。
雖是早有準備，但是還是沒能預料到對方派了如此多人物前來，確是有點招架不住。陳挽和幾個親信護着族中長輩且戰且走，半柱香的功夫，白衣顏九娘奔馬帶了些人前來。這一些人左手別短刀，右手執長槍，勉強帶了些蓖篩子要硬挺着對方銅鏟子去了。一開始擔心烏石人總不至於那麼笨吧，但卻是對方銅鏟子是抄着竹篩子而來的，沒顧上犁頭村的長槍短刀這麼一刺，對方立馬倒在血泊之中……
……
“仙桃？！仙桃你在哪裏？”
雖說這“送王船”是那安平橋附近幾個大姓的大事，但是林氏想着自己倉貨雖亦有出海，但是必不如其他幾個姓氏，所以雖說也有出銀出力，但是並不想太過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