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橫溪人不渡
河灘偷襲時不遠處便是安平古橋,又稱五里橋。這石橋橫跨之地是萬重溪水域開闊處,所以這石橋延展能有數千尺。過了這座橋便離赤斗林氏的北良山不遠了。雖則如今林氏富貴的人都已搬到了安平鎮安家落戶,但是畢竟做的是南北貨生意,往北販糖往南販絲貨,或多或少都與那北良山山坳田園脫不了干係,於是便經常往返此橋。而犁頭陳氏的祖宅宗祠便是在這兒之上,更往上走便是烏石張氏了。安平鎮這三大姓氏可以說算是團聚在安平古橋周圍了。
犁頭林氏被斷了水利,犁地春耕耽擱了不少,南方都是水田,沒有水那還了得?五行缺水再找便是,幸虧閩海最不缺的便是此物。於是犁頭陳氏慢慢地也開始跑船,最初多去的對岸東番,運些瑪瑙、布、鹽換些鹿脯鹿皮。跑船多是苦命人,要不是沒地種沒水澆沒水稻收,很難說他們還會走這條路,每年夏秋之交海上起“風台”,沒少船員船覆人翻,或者就此杳無音信剋死異鄉。陳挽父親陳財添,最初是家裏幾個兄弟和親戚給湊了份子錢,購置的幾艘船,陳財添也可說是英勇也可說是好運,自然也可說是祖先神明保佑,幾次跑船中倖存了下來。經商賺的是一來一回踏板差價,比種田一瓢水一粒米確實來得險但是錢也來得快,陳家慢慢地開始壯大,也帶了家族裏年輕的後生來跑船,也有更多的親戚攢了更多銀兩入伙。陳家因此慢慢得以開闢了更多的航路,從去東番,開始去占城、去暹羅……門路也多了起來,慢慢地也收了碼頭開了貨棧。
陳家雖說是很多人洗了水稻土上岸去踏浪了,但是還有很多人也還在種地攢着那經商的資本,幾年過去,這回烏石張氏又來犯,並且還宣稱自己死了族人,陳氏的人怎能不慌張,都派了家中長輩來問族長陳添財。
這天陳財添正吃過早飯邊喝茶邊和幾位族人說起此事,就看到手下闖了進來,說出事兒了。
來人慌慌張張也顧不上通報,跨門檻的時候都差點踏錯跌倒,進了門只得一句話:“死人了!就在碼頭旁邊的灘涂上!”
雖說出海入港或者貨運搬運是賭命的活計,但是最近幾月順風順水比往年都來得安穩,怎會這個時候死人?今年確是三年一次的“送王船”的年份,擲筊算到的日子也在最近了,這個時候死了人,難免會讓人覺得不吉利,估計願意交貨的商行都會減少。
陳挽正巧回鄉后第一次開始和阿爺一起參與議事,他一聽出了人命了,趕忙細問來人:“過身的是船員還是碼頭搬運?昨晚最後一班船是幾時?官府可有開身來驗?”
來人一一報來。
陳財添聽了之後,先是吩咐賬房按照日常的標準多加一倍的銀錢去送給傷者家屬,而後轉身問陳挽:“官府那邊好打點,我們幾個船行商行日常沒少走動,那邊不會太過為難我們,不過你覺得這件事究竟……”
陳挽說:“雖說仍不知是不是因公而死,但是畢竟還是死在了活計上,阿爺如果你要去撫恤家屬,記得等我一起。我只是覺得,最近風向和星宿都是順風順水的意思,算過時日,這幾日也無大浪,自然不會是因為幹活辦事死的,如果能夠撇清這個,那麼商行來貨方面,以及工人安撫方面,或許可以好辦一些。”
陳財添抽着煙斗,聽著兒子這麼說頻頻點頭。
“那若不是因為風浪海事而死,自然,大家會想到那伙人,不過如果沒有完全證據,還是不好與人對質,也不好令人信服。”
陳財添聽了之後拍了拍陳挽肩膀:“你差不多也要開始學着料理船行事務了,這幾日你便帶些人去查探查探。”
“那……可是師父還召集我練兵都兵書。”
“這才幾件事你都不能周旋?還是你想着跑到哪兒去會哪個小姑娘來一起練兵?”
陳挽聽了也不好再言語,只得退去,臨走時看了一眼正進來找阿爺的陳淑,指了指百千堂那個方向,陳淑沒有開口回應,只是點了點頭催他趕緊去辦阿爺交代下來的事情。
……
這邊,仙桃也拿了那陳淑給的綉樣去找自己阿爺阿娘。
“阿爺你看,前港漁村傳的這個龍蟒桌裙,怎地和我繡的一模一樣?”
卓氏拿過女兒手上的兩條綉件,細細比較了起來。
林良看了也沒直接回應到:“許是你畫的圖樣被誰拿了去,就此照着描摹了起來了吧,這也算是好事,綉樣做得好才有人願意照搬着來。”
卓氏聽了則拉了下林良:“老三那兒的金蒼綉鋪,不是算着日子要開業了嗎?這是不是……”
“還有為何那日伯父在宗祠上說,世人多誇錦織繡得好,如果這綉樣真的是錦織那鋪子裏流出去的,那便不能說是錦織繡得比我好,也不便說要讓我跟着錦織來一起做這個鋪子。”
林良嘆了口氣說道:“那你想着如何?”
仙桃說:“那明明這個鋪子該由我來管!”
卓氏低低喝了一口茶,輕聲細語地說道:“那人錦織母親娘家啊,本來就是前朝東隅‘袞綉鋪’給做朝服的,人有相傳的技藝,有幫襯的綉娘,也有門道能夠販售,你如何與人爭?”
林良聽了此話,拉住了一邊的卓氏,語氣和緩的和女兒道來:“這經營鋪子,本來就是有好些個門道,得有好幾方出力的,你若擅長綉件,那僅僅只是其中一方,招收綉娘,和寺里廟裏住持往來,包括記賬分賬,件件都是學問,你若真想着自己經營鋪子,你先看看別人怎麼做的,後面鋪面開大了,也拜了鋪神,再開一間又有何不可?”
仙桃忍氣吞下回房,想着阿爺阿娘這自然是問不出什麼了,那事情也如此辦下了,等金蒼綉鋪開業那自然自己也還是要過去的,那時再去細看要後續如何,但是如今家裏必然是“遭了賊”了,於是吩咐貼身丫鬟,別再讓家裏隨便誰進出繡房!
到了那初九日,是擇日算出的開業的好日子,仙桃和春生也算是熬到了這麼個日子,家裏長輩不再有人記得罰了誰不讓出門,甚至還會問“可有此事,為何就不讓”,況且開鋪子這樣的大事,家中長子長女如何能不去。林家行腳辛苦販來的北邊的絹絲綢羅,除了直接讓船商出海以外,如今肥水不流外田,製成廟宇桌裙大旗等物,價格必然要上翻,今年應當還是個好收成。
開業陣勢很大,鑼鼓喧天,舞獅舞龍,行了祭拜儀式擺了茶果以後,仙桃也和錦織招呼着客人。這也是好幾日後仙桃才和錦織遇上,仙桃正想着要怎麼問前港村綉樣的事情,錦織倒是先開了口:
“阿姊,我那日去你房中玩耍,見你綉架上的龍蟒圖樣好看,便描了來做桌裙,沒想真能賣了出去!阿姊果真好綉藝,之後我們一起經營鋪子,綉樣花樣還得是靠阿姊多多辛苦了。”
仙桃倒是沒料到錦織會那樣說,她原本想着錦織或許不當一回事絕口不提,不然就是直接否認說沒那麼一回事。但是說實話,雖然也算親堂姊妹,但是哪怕沒分家都住百千堂,但是倆人也不那麼時常玩一起,說來也怪,春生帶着仙桃淘氣的時候,總是沒記得要帶上更小的那一幫孩子。
正想着應該要怎麼應承,旁邊想起了輕柔有力的聲音:“沒想錦織妹妹會經營也會說話,我日常和丫鬟典衣房和綢緞鋪子裏走動的時候,都聽人說是錦織妹妹擅織造,妹妹真是謙虛。”
錦織轉頭拉着那人的手回應:“不不不,路人謬讚了,我都借的阿姊的圖樣,厲害的人是阿姊。”
丫鬟趕忙過去和錦織介紹:“這是陳家大小姐。”
仙桃開心地走過去:“阿姊,你們今天也來了啊。”
錦織看到仙桃迎過去,正要過去問說你倆是不是早認識啊,便被母親拉住:“這鋪子開了給你,你身份可要拿住,一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你派了別人去招呼就行了,還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的。”
仙桃聽了不悅:“叔母,這位是犁頭陳氏大小姐陳挽,他們家行船走貨的。”
陳淑拉了拉仙桃,示意她別在意這些。那邊叔母聽了,只得轉過頭來:“原來是犁頭陳氏,我們娘家也開貨棧搬運的,也是我們老人,只認得排面上的那些人,不識得小輩,沒想,小輩一個個也都開始料理事情起來了。”說完這話也只顧着去理了理錦織的比甲。陳淑笑了笑低頭不接話。
那二人走後,陳淑才得以好好和仙桃說話:“那綉樣的事情,你可清楚了?”
“人原是正兒八經地要了,也明明白白上了檯面說了,我又能如何,這說出去,都是自家生意,外人知道,還得說是我不懂事不顧着自家事呢?”
陳淑笑着說:“我這個外人可不這麼覺得,什麼‘自家事’,女兒家之後都要嫁給別人家,顧着哪家姐妹,都不如顧着自己重要。”
仙桃思忖了一下,頓時被點醒了一般,但是轉念又覺得不對,悄聲與陳淑說道:“那人原是袞綉鋪傳下來的……”
“你不會還以為人拿你的,還是看得起你?”
仙桃不吱聲。
“小時候見你那砍竹劈石的暴烈勢頭怎麼長大了之後全沒有了呢?”
陳淑接着悄聲和仙桃說道:“過段時間,輪到我們坐莊普度‘送王船’,那時候少不了涼傘、大纛、幢幡和陣頭綉旗,我回頭讓丫鬟送了清點了的樣式過來,你就開始做吧。”
“不經過我們這‘錦繡庄’嗎?”
“不經過,經你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