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是何夕

第一章 今夕是何夕

除夕晌午,天色新晴,安平鎮裏爆竹聲時起,煙霧沉浮現幢幢屋影,四處飄散着香火味道,各家各院正準備祭祀祖先,祈福擲筊。

別家院落里吵嚷熱鬧,而平瀾堂正廳則安寧如常。紅漆雕花小佛堂上紅燭金紙映光,魚尾樣式的大紅色筊子正被少女握在肥白小手上,只見這祖先牌堂前執筊的少女荷色短襖別歪襟,湖色裙裾掩翹尖。她此時與身旁阿母叨聲念詞,無非是“今日將這金銀錢財數萬寄予汝,祈求佑護我們一家——好人近前,歹人靠邊……”之類。少女自己又暗暗多加了幾句“祖公嫲保佑金倉綉鋪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念完之後擲筊而下,卻見是一正一反的“笑杯”。

少女怔怔地不知如何,阿母卓氏笑笑說道:“哈哈哈祖公嫲笑汝了!沒關係,許是你不誠心,你阿父也懈怠,祖先不高興給你們一個提醒。”

正說道,供廳外等了好一會兒的丫鬟遞上門房傳過來的拜帖,說林家二姑提了年貨來了,此時正在正廳等着呢。卓氏回了一句:“也是會挑時候,不會是趕來分我們祖先福恩的吧。”林父小聲喝了回去:“你說這個幹嗎?祖先在前呢!”卻自己轉身吩咐丫鬟:“讓她等等便是。”

一家三口復又在祖先牌位前站定,這回由林父雙手執筊,口中念念,筊杯落地,總算看到兩隻筊子都是紅漆在上的“聖杯”。卓氏趕忙拜謝,供桌上香燭引了火,點着了幾疊金銀銅錢紙,讓丫鬟接手去燒剩下的。之後就和女兒一起去正廳上見林家二姑。

林家二姑已在丫鬟伺候下喝過兩蓋碗茶了,倒是也沒見她怨懟不滿。林父招呼后落座,接過熱水茶盞開始續換新茶葉,說新茶還沒到,但是這包老樅水仙也還不錯,可以一試。他們兄妹倒也沒那麼多熱絡的話好說,卓氏接着寒暄:

“二妹好久不走動,這時候來,是有什麼要事嗎?”

林家二姑指了指着屋外下人提着的幾網兜海產,看着無非是魚蝦蟹蛤之類,說道:“祖耀幾個結拜兄弟一早下海撈來的海味,想着趁新鮮給二兄送來。”

卓氏道謝,喝了口茶笑問:“是只給你二兄送嗎?我可得問好了,林家雖然是分了家平常各自過,祖先也各自暫拜着,但是生意還是一起做,面上也得見,拜年時要是聊起來,我也省得說漏嘴啊,哈哈……”

林家二姑倒是應得果斷:

“那是不能只做你家人情啊,我自是伯兄那邊過來的,季弟那較遠,喚了祖耀去送,正好他們姑表兄弟還可聊下開年後生意的事情”,說完后往少女這看了一眼,正開口說道:“那仙桃……”,林父就給添滿熱茶,二姑只得慌忙手關節輕叩茶几以示敬謝,剛要開口的話也咽了回去。而仙桃在進門招呼后,迫於禮數也不好旋即回返閨房,但和二姑倒也無甚好講,顧自地陪林父添水、洗茶、澆茶寵。

卓氏見話被接得利落,而人似乎還沒起身回去的意思,只好把這家常接着聊下去:

“時間好快,去年這時大家還趕着訂流水席菜單忙着找幫手呢,一轉眼,祖耀媳婦也過門一年了。”

“是啊,秀雲這媳婦也是娶對了,日常幹活麻利,五更天不用人喊,自是會起來到那古井旁提水燒火做飯的,白日裏就上布綉庄幫忙,這邊……”

許是新婦實在無可挑剔,二姑開口便說個沒完。卓氏沒等上句話說完就接過來:“那自然是,當初官媒說也說了,八字配婚時候也說是良配,你們不也看上她技藝好,手又勤。”

二姑低頭啜飲一口茶,發出了慢慢吸氣的呲呲聲。林父斜眼一覷,隨手又將白瓷杯里的茶填滿到八分。熱氣氤氳中隨口符附和道:“是……是是……是這樣。”

二姑接著說:“秀雲啊,就是吧,炒個菜油鹽落雨一樣的下啊,二嫂你說,乾貝做湯底,鮮香有餘了吧,她還非得大把撒鹽,不是我心疼這官鹽……”

卓氏應和地撇嘴,作出和自家小姑一道嫌棄新婦的神態。

“不過啊,秀玉這人好在性情乖憨,我們公婆好生說道,她也不慍,更不會記恨你就是。”

說完停了下來,看向仙桃,仙桃對二姑笑笑,心裏盼着這二姑什麼時候飲完茶歸家,自己待會兒還得隨卓氏準備除夕歲宴以及拜天公貢品。

二姑見仙桃不接話,也不好追着說,轉而問卓氏:

“仙桃金倉綉庄生意挺好啊?”

卓氏點頭回應:“還行,出海的生意是少了,少就少了罷,日常的佛服、涼傘、大纛之類足夠忙了,休養幾年也好。”

二姑:“那自然是,眼下要是訂了婚事,那也是要多照顧夫家的……那進來官媒說道的人家裏,可有相中的?”

許是怕姑娘害羞,最後那句話說得竊竊,但還是被仙桃聽見了。仙桃白珠子一翻,提上水壺,抬腳要出去:“這沏茶的水不熱了,我使喚丫鬟再燒一壺來。”旁邊的丫鬟慌忙伸手要去接,姑娘也不讓,只得跟着仙桃後腳邁出正廳。仙桃倒是個大腳,不像其他有點錢的人家小姐,一路走得是飛快,丫鬟好一陣追趕。

卓氏見仙桃走過天井那頭的門廊,轉身回了二姑一嘴:“相看着,正相看着呢,最近說上門的是屋脊上插旗的,李進士家。”

二姑“喔”了一聲以示讚歎,低頭又喝了一口茶。

林父此時搭話了:“要緊的還是仙桃自己得中意。”

“……我妹丈好久不賭了吧?”林父拐彎一問。

二姑低了頭回應:“二兄說得是。那……外子好一段時間不找那幫賭局的人了,就是債還在慢慢還。”

見伊指尖輕輕挑了茶末到茶几上,撥弄一陣,又說道:“昨日是有張坑村的幾個來家裏,惡狠狠地說年關了,那些銀兩,不讓拖了。”

“不知二兄二嫂能不能先幫我墊些銀兩?”

林父和卓氏對看了下,還未開口說話,林家二姑便又接着往下說:

“周家生意上不理不通,自是就這麼散了去,幾間鋪子年前也賣了,抵了一些……”

這些事情林二兄怎麼會沒聽說,不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詢問,此時也不好表明什麼,只有和卓氏一起看看這個妹妹自己有什麼說法。

林二姑手捻了捻袍子上的縫線,眼睛也不抬。

“可憐祖耀啊,也不知是不是生時怎麼就遇到了歹八字,趕上了破冬月,讀書讀不成,生意也做了好幾樣做不長久,好容易給成了家,總算看着也像是要轉運出頭的意思了,那幾畝田地也不能不顧子孫後代賣了去啊。”

林二兄照舊不說話,卓氏自己斟了茶,吹着上面的茶末,回復道:

“那這可怎麼辦?”

二姑以為她問的自己,抬頭看着卓氏。

卓氏往下說:“本來實在是該你二兄這先拿點過去的,就是吧,臘月的時候,族裏那個敬賢,你也知道,家裏母親剛過身,孤身一人,我們幫襯了些;而那金倉綉鋪也新進了一批綢料,多開了些銀兩給綉娘們好過年,怕是我們自己剛能應付得開呢。”

二姑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不看卓氏,而是對着自己二兄說:“過年過節的,我自然也是不好直接開口和二兄要錢欠債的,就是三更天時自己心裏想着也堵心肝啊,我也不瞞着你們。人說外甥像母舅,祖耀從小也是和你這個二舅最親,他如今想跟和他三舅母娘家那做些碼頭生意,也是見好了,你這二舅賬房掌柜做恁久,墊付些都不算什麼,救急卻都救急不上,誒!只能怪祖耀自己歹命!”

卓氏見自己夫婿也不說話,自己便仍是語氣緩緩:“那說的不是一回事,說的不是妹丈賭債的事嘛,我們要……”

此時仙桃帶了丫鬟拎了水壺剛邁過門檻,正廳三人頓時噤聲,只聽仙桃開口道:

“‘外甥像母舅’,還說‘侄女像姑’呢,我倒沒覺得。”

二姑回得倒挺快:“汝要能像二姑我倒是挺好,當年周家南北生意做得好,家事日勝一日之時我過的門,要不是運道如此,我也不用……”

上句話她也不說完,轉頭看着仙桃又說:“汝也及笄幾年了,莫要想着那無用之事無用之人,及早想看好人家出閣,莫要害得高堂煩憂!”

這話別人聽來也不過是尋常長輩教誨,頂多思慮下是不是林二姑借錢不成遷怒小輩而已。仙桃聽來卻極為不快,衣袂掃過茶几之時,不巧帶下一塊白瓷杯,落到了二姑袍子上,白瓷杯倒是完好,就是熱茶撒了一袍子。

仙桃看到慌忙道歉:

“哎,二姑對不住對不住啊,我這一直莽撞笨拙您也說過的,還好這冬天袍子厚,沒燙傷吧?”

卓氏和林父自然是一起嗔怪到自家女兒:“怎麼這麼不小心!”

二姑掃了掃靛藍袍子上的水漬,立了身。

“有人說家裏長姐厲害,也沒有兒子敢托生到那家的,二兄倒也莫怪祖宗不恩蔭,而是讓別家得了丁財,看管好自己最是要緊。”

卓氏要追出去回嘴,被林父一把攔住了。

而仙桃則顧自回了閨房。

暮色低垂,燭燈未上。只見房中綉架上落有金光隨着天窗落下的天光流傳,那是給宮廟做的龍蟒桌裙,綉了一半,還披掛着一半。正月不開工,怕一年勞苦,仙桃摸索着綢料,倒是也沒拿綉針。從旁邊匣子裏抽出了一把摺扇,打開后對着落下的光線照看,扇面上畫著漁樵桃林下耕讀,旁邊則是遮陽船駛過萬重溪。旁邊的題詩是《瑞鶴仙·勸酒》:“...。又何辭、醉玉頹山,是處有人扶著。追念摶風微利,畫餅浮名,久成離索。輸忠素約。沒材具,漫擔閣。悵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空把歡游蹉卻。到如今、對酒當歌,怎休領略。”

“醉玉頹山”,他倒是“醉玉頹山”。還記得他身材頎長白皙,兄長站在他的身邊都矮了一些。但是和兄長吃了些酒,踏出酒樓外石階上無心踩空了一階,兄長隨手去扶他,而他下意思推開,力道反過來把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在仙桃肩上……

而如今如何,全如唱詞裏說的那般:魚沉雁杳,音信絕斷。誤阮只處冥思日想,思思想想,我君恁是風流人物。幾番掠只金錢來買卜,算君恁一去,有隻十年久長。盞燈半熄又半光,照見阮只銷金帳內,那是孤枕獨床。綉枕排成雙,阮錦被都冷成霜。

出海的人,也有海上就死了的。官府也通報過那樣的。或者也許不是在這頭死的,是到了那頭?

仙桃不敢再想下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挽仙桃:明朝閩南海商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挽仙桃:明朝閩南海商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今夕是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