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共此燈燭光
林氏宗廟在萬重溪邊一座五進的院落里,后坐五石山,南瞰入海口。
仙桃從自家前庭東望,能看見雲霧羞開,蒼碧遠山錯落。愈近的山巒像是被新雨褪洗,青綠鋪張開來,快接上宗廟的單檐歇山頂了,襯得祖宅的紅磚鮮亮。
目之由近及遠,景如開門入戶一般,但是,都不似在近前一樣的大小。若在綉品上能夠如此這般,想必更能讓龍蟒鱗甲躍然披掛而上吧。
想得入神,耳畔響起了卓氏的聲音:“祭拜應該也快好了,我們這個時辰過去,正好能趕上歲宴。”
在閩南,女眷自是不入族譜的,自然祭拜的時候也是不去磕頭的。仙桃早已習慣,在這些人面前,她怨恨的只是自己生而為女讓高堂在親戚面前被怨棄而已。如果,仙桃心裏一直想着有這麼一個如果,如果金蒼綉鋪能夠興旺起來,多開幾個鋪面,那麼估摸也是能讓父母面上有光的吧。
“母親你看,山那邊的樹木是絳紅色一片呢。”
母女一齊往祖宅走,泉州府雖地陷東南,四季常青,冬春無別,但此時倆人好似都聞到了春草香,潤心沁脾。
“許是臘月初山裡霜降了,凍成這般紅,今年荔枝收成怕是要不好了。”
仙桃心想家塾里讀過“天地不仁”,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這內山的樹木,自認識他而始,便就是在那兒的;他走了,他杳無音信了,樹木也還是在那兒。在有他和自己之前,甚至在阿爺阿娘出生之前,這天地就已在那兒了,樹木枯黃,人離散,天地是不是玄黃時就在看了。天地如果在看,天地應該看不不止一樁人離散,想來許多人也是如他倆這般吧。
雖每至萬重溪邊就會念及於他,每念及於他,心中就如五彩織線般糾纏難解,但如今見山色變換,天地如常,倒是奇怪的舒緩了一些鬱結。
走着走着,眼前便看到了紅磚白石上砌着萬字堵。
其他各個院是仙桃祖父生前的堂兄弟們在住,而到仙桃這一支脈還住祖宅的,也就只有仙桃伯父一家了。
此時各家爆竹聲四起,不時也有開宴了的飲酒划拳聲。母女倆走過庖屋,穿過天井來到正廳。几案已經設好,案上呈着油炸排骨、兩熟鮮魚,雞煎湯和蒸羊肉確也是林家伯父的廚子做的最好,鄰里皆有稱讚,此外便是些炙蛤蜊、炒鮮蝦、醉螃蟹等海貨,一道道簇堆了上去,中間的白瓷盆掀開蓋子,只見煨着的是蹄筋、豬蹄膀和海參。
林家男丁早已和其他族人一起敬拜完祖先回來團年了。祖父祖母前些年相繼過身,於是林家長兄做了上座,其餘兩房依序而列。仙桃和卓氏晚到了,道過萬福也入了座。對門排開的是林家長兄林北,帶了妻子庄氏還有三個兒子兒媳,左邊是林家季弟林山帶了一二一女,顯得林二兄林良這一房有點單薄。
仙桃一落座,妹妹錦織便挨過來說話。這位三房家妹妹今年及笄,此前仍是跟着要科考的幾個兄弟在家塾里隨便認些字。
“先生可有佈置功課?”仙桃問道。
“讓背《烈女傳》並抄寫,錦織我囫圇一通也快做完了呢。”
錦織母親鄭氏偏愛湊過來搭話:
“先生沒少誇錦織伶俐,”
停箸舉杯時又接著說,“先生誇我們錦織,還說可惜錦織啊,生得是女兒身,不然多習讀幾年,也可中個進士的。”
眾人紛紛舉杯,附和着誇讚。林家小叔林山慌忙接過話:
“女兒家倒也不必讀恁些書,試過字,看得通詩詞款曲就行,女紅做得好,早點許配嘉婿才是緊要的。”鄭氏一旁點頭。卓氏趁眾人不在意輕嘆了一口氣,拿手捏了下林良的手腕。而林二兄似乎不以為意。
伯父家大兒子喚作春生,起身給叔叔們斟酒,邊說道:“我們家女兒多伶俐,仙桃還在家塾里時,先生也誇仙桃文章寫得好,扇面畫得更是清雅。那二舅公家的女兒們不還老向仙桃討要來不知要贈與誰去……”
春生媳婦碧玉從簇堆的杯盆中夾了塊蹄髈給自家郎君,暗暗地使了眼色,春生便沒再說下去。
眾人訕訕。卓氏回道:“都是黃毛垂髫時的遊戲罷了,我看錦織和春長定是更聰慧機敏勝於我家仙桃的。那還用朝廷頒匾不成。”
眾人醉笑。而仙桃只顧吃喝,莫不說話。
卓氏提杯向著長兄林北要敬酒:
“我家郎君不善說話,平日裏就埋頭賬本,不然就搜羅各式堪輿古本,伯叔們都知道的,我替着敬伯兄了。伯兄帶着春生一年到頭行商在外,長嫂帶着大家照顧家裏,林家多靠伯兄經營了。”
林長兄喝了也沒幾杯,面上卻早已發得黑紅了,“二弟悉心,賬目上清楚,事事妥當,那家業才能永固啊。”
“自從北征蒙古,浚通會通河,漕運興盛了起來,北方缺的物資從軍餉到民間雜貨也多可走漕運。我在想,我們安平鎮往福州官道的大路最近犁頭村的集結了許多勢力在,縱然銀錢可以平了一些事,但總覺得得多做一手準備才行。”
林二兄喝過一盞酒了,才向著兄長說:
“海運已停,但漕運既出,重建南北轉運或許指日可待,不知是否可以走海道往北啊,如此這般,糖油向北還可以省去好多時日。”
“別家糖油商估計也這麼想,我們要的話得快一步下手,如果海道可成,那新年必定是大利之年啊。”林北說罷,淺嘗了一口庄氏遞過來的番鴨湯,又思忖了一番,說道:
“只不過海道船商找誰為好呢?”
此時,剛還只顧和侄子們討論菜式烹調的林家小叔林山開口了:
“兄長們莫忘了,小弟岳父經營碼頭生意,或許能識得一些人幫上一把。”
鄭氏則推了林山一道,“家父是經營碼頭生意,但是只管得了貨棧、驛站、搬運,船隊是打過交道,但是也不那麼熟識啊。”
林家長兄回道:“也是,茲事體大,也不是說飲宴中便能解決的。”
庄氏賢惠,又吩咐廚房熱過番鴨湯,又新上了幾壺好米酒:“難得全家齊聚吃飯說話,就歇歇聊些好吃好玩的啊。”
林北好脾氣地回道:“我們商賈人家一年到頭都經商在外,確實也只有這麼幾個時候能一家團聚。經的是林家的商,理的是林家的事,自然也希望小輩們也聽聽學學,喝點酒,就想起來說幾句,大家接着吃喝哈,別拘束。”
眾人又喝過一輪酒去。
卓氏向著鄭氏說話:“聽說,開年後祖耀要和春長一起學做些碼頭生意?”
“二嫂消息果真靈通啊,我也是想着內親外戚的,能幫則幫,剛好我兄長那裏,去年又收了幾個貨棧、驛站,正好人手也不足,多個知根知底的人來一起照顧,我們也放心啊。”
卓氏:“原來是這樣,也是晌午妹妹她過來,才提到的。”
庄氏聽罷忙追問:“妹妹也上二弟家去了?那你們……”
“沒能幫襯上,也是慚愧啊,說來不怕丟人,年關各家用錢的地方都不少,大嫂可別怪我慳吝啊。”
庄氏道:“那怎麼會,妹妹一早已經來過我家了,我們已是墊過銀兩了的,沒想伊仍覺不夠,還上你家去了。”
卓氏和林二兄對視了下,不敢說話。
林長兄喝凈一杯酒,帶着醉意說話:“所以人這運命啊。當初也不是沒給她相過別的敦厚人家,可妹妹與周家公子從小就熟識了的,周家那時運道也好,看似興旺,想着是絕不會過苦日子的,誰知道呢。”
錦織邊掰着一隻蟹腿邊說:“我和春長小時候,最受二姑姑照顧了,還記得上她家找祖耀兄長他們玩耍時,那滿盆快掉下來的現蒸的螃蟹,還有水井裏冰上來的西瓜,任由我們吃去。吃到這螃蟹我就想起來了。”說完捅了旁邊仙桃一肘子,仙桃為此差點讓蛤蜊給划個口子。
“是嗎?我不記得了。”仙桃說。
眾人喟嘆,又喝過一輪酒,時間也不早了。
除夕自是要守歲的,但因為分家了,且各房自己還單獨祭拜,便在團年飯後準備着回去了。仙桃正要抬腿出門的時候被庄氏叫住了:
“這是幾份芋泥,我方才桌上見你愛吃這個,你帶回家去,隔天想了熱了吃也好,讓廚房過油炸得酥脆金黃你吃也成。”
仙桃笑笑接過芋泥,謝過伯母,便和父親母親一同回去了。
子時是辭舊迎新的時刻,各家要準備五果、甜茶、薄酒,擺在露天處與天公同賀,稱之為“敬天公”。仙桃與父親母親跪拜完,許是時刻到了,爆竹聲四起,煙花綻然,如銀河倒傾,星子墜舞。
仙桃佇立在天井上看了一會兒,便回正廳和父親母親喝金桔茶了。
那金桔是新鮮果子曬了又加了糖熬過,復又晒成小顆粒,顏色金黃,滋味厚甜,配上烏龍茶的澀香正好祛了苦又濃了味。
“母親,”仙桃喚了一聲卓氏,卓氏正把一些杏脯、桃酥、栗餅等擺上桌做茶配。
“剛錦織問我有沒有在二姑家吃過蒸好了的螃蟹和冰好了的西瓜,其實是有的。那時和父親上她家去,她也是喚我吃的。不過說的是‘這是錦織他們幾個吃剩下來的,別浪費了,你快吃吧’。當然,她這麼說了,我自是沒吃。”
“沒吃挺好”,卓氏又嗔怪了下,“這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到底,你偏記着這些幹嗎?”
“還有次,一同聽戲回來,落雨了,她拿了我的油紙傘護着他們幾個回來,沒顧上我在後面跟着跑,還在祖父面前說我也不知道躲了雨回來,怎會這樣蠢笨,不如錦織。”
“那你怎麼不知道躲了雨回來?”
“我要追回我的傘,那是我的。”
卓氏邊放金桔到茶水裏邊說道:“她要這麼做,我管不得她。我只知道我善心仁厚的話,舉頭三尺神明都會為我家子孫保佑的。”
卓氏說完轉向一旁看書的林良:“只不過這回萬不可再借給他們家銀兩了,賭博這事不是做生意出本錢,還能指望上有得拿回,那個無底洞別是你有萬貫家財也填不滿的。”
林良聽了,坐交椅上只點頭不說話。
喝了酒睏倦,正準備回屋睡的時候,門房小廝來報說出大事了。
說是族裏在宗廟旁好像捉到犁頭村那誰了。消失了那多年,還以為是走船遇難死了,沒想這晚上醉醺醺地在院子外徘徊,被族裏巡夜的幾個綁住了,正押到族長那,讓林二兄也過去看看。
仙桃聽族裏人這麼議論,也想着該不是那人吧,他還活着?是人是鬼還是神?不論如何,總是要跟過去看看才是。這邊這一腳剛要邁,便被那卓氏一把攔住:
“你以為的是誰?是誰你都不能過去!你此刻過去,惹出的亂子,別是金倉綉鋪保不住,你人我也不定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