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曲中聞折柳
“哪有女子也練拳的道理?”春生聽了仙桃的說法不禁皺眉說道,“況且你十指青蔥是要留着綉金倉繡的,若是一來二去傷着了,拿不住針挑不起線了,那時別怪兄長我沒能事先提醒你。”春生這個時候也是個半大小子,但是說起話來總像夫子,仙桃回過頭去看他,見他真切又嚴肅,眉頭都微微蹙了起來疊成衣褶那般。仙桃想到二姑家兄長喚作“祖耀”,但是逃學搗蛋也不知如何“耀”的“祖”,而大伯家兄長雖說也沒大多少歲,但是好像娘胎前就收到祖宗交代一般,事事顧着家裏護着弟妹。想到這,仙桃笑出了聲,春生正詫異,聽到背後來了人。
“拿不了針線綉不了金倉又如何,可以與我一起學織布啊。”
春生和仙桃回頭,見着是顏九娘,恭敬地作揖,然後見九娘在庭前坐下。夏至將至,日頭已是十分毒辣,不過因為是在山中,所以間或可得一陣清涼。孩子們喜歡抬頭看樹梢之間光束傾瀉,低頭只覺脖酸眼暈,眼前似乎躍動着各個形狀的光點。在近前枇杷樹寬大樹葉的掩映下,仍可感覺天上是有什麼在走,只見映襯到地上的泥地前庭,時而隨正午的日頭亮堂了起來,時而又像是被天上什麼神物遮擋住一樣悄然暗淡下去。
顏九娘拿起織布機上的梭盒,問仙桃:“你可知我也是一弱女子,如何開始習武的?”
仙桃想到陳淑所說,也沒多想就回了九娘:“因你是拳師獨女,繼承衣缽吧想必是。”顏九娘聽到小孩拽大詞,“繼承衣缽”四個字笑得她直不起腰。“我是拳師獨女,幼小開始耳濡目染跟着師兄弟習得一些基本功,父親見我是有些習武的秉性在,也慢慢教會了我少林拳。”
春生好奇了:“自古不都也傳給女婿嗎?夫君呢?”仙桃聽了后着急拍了春生袖子,示意他別說了。顏九娘看着似乎倒也不慍惱,“是有那麼一個人,喚作陳氏,他負心忘義,自然我也不從,想求得素凈之心,才來的這白漣寺的。”
“起初便是織布、禮佛、習武,侍奉師太們用齋飯。那一日我原是在這禪房旁織布,眼看着遠空轟鳴,烏雲匯聚,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知道雷陣雨要來,正要庭前殿後收拾,眼見一隻白鶴飛宿在這梁間。只見它昂首振翅,舞腳弄翼,引喙銜毛,伸頸覓食,高傲非凡。我隨手玩耍着投了手中梭盒,卻沒料想被它閃跳而過;梭盒落了下來,讓我好生不服,自幼學武,投擲擊打怎可不中,於是我又把緯尺打了過去,那白鶴不知如何靈敏察覺,一個展翅就將我的緯尺彈落在地。深知雀禽必有之生之靈,我不必惱悔,但卻也給我了靈機,想着或許能在這南拳上創些新拳法。”
此時,三人一齊坐着看陳挽和其他幾個師兄弟庭前練武,確見各個如同仙鶴一般,頭上天平梗正,顏下地閣直墜,如仙鶴懸額;身腰子午中正又圓轉自如,如仙鶴顧盼得宜,婷然信步;上肢內節如鐵,外節如綿,上節沉肩,中節吞墜,尾節軟如綿。整個看下來雅正翩躚,又剛正有力。
仙桃好奇:“這些招式……果真得以抵擋歹人?”
碰巧幹着粗重活的一個男子走過,風姿俊雅、美如冠玉,看着不像農夫。聽到顏九娘和孩子們講故事,也湊了一嘴說到:“歹人不好說,但是我和我棍棒師父可都是她手下敗將。”聽了這麼一說,顏九娘低頭羞澀一笑,也不否認。
休息喝水之時,顏九娘喚來了陳挽,囑咐說:“你帶師妹學點基礎拳腳,正好也管束下你喜歡到處上下跑的性子。”陳挽看了一眼仙桃,面有難色:“豈有我帶了人小姐一起練拳的道理?”顏九娘一聽怒目方口:“你師父我習得,其他姑娘習不得?”陳挽害怕地說:“倒也不是因着這個,只是憐愛妹妹年紀小筋骨嬌嫩,萬一傷着了,他們家人上我家來找我可怎麼辦?”仙桃聽是為了這個,趕忙開口:“這位哥哥不用擔心,自是我要學,我必然不會讓哥哥為我操這個心,磕着碰着都算是我的。”
……
“說來也是有趣,你說他吧,任誰都說他頑劣且心性不定,但是帶上了仙桃后倒是事事悉心。我可還記得那會兒太陽毒辣,陳挽他摘了碩大的芋頭葉子擱在仙桃頭上。”女子低頭思忖着說道,說完又轉向仙桃:“妹妹你可還記得那會兒,站樁揮拳可由你受的。陳挽也是,收了你,便是確實少了摸魚摘瓜的貪玩事兒了。”陳淑在馬車上一邊說,一邊拿團扇半遮着臉笑。這邊仙桃可是拿了紙扇都快要羞紅了也不敢發話。
約定要春遊的日子來了,出城的路上,春生換上了陳挽的馬車,說是倆人要談些重要的事情,於是那陳挽的阿姊陳淑便換上了仙桃她們的馬車,也挺好,一路上姐妹幾個聊天好不快活。
陳淑回憶起了這一遭,旁邊小七聽了,忍不住了,稍稍往陳淑那湊近了問:“那既是幼時玩伴,怎地這麼多年也沒聯繫,安平鎮又不大,我看你們的學堂和我們宗塾也隔不遠……再說,哪怕我家仙桃和……”小七說話說到這兒突然慢了下來,低了頭搓着手,好像再搜刮合適的字眼兒,但嘴角含笑而眉眼媚嬌,又並不似真忘了那名字需要這麼低頭地上找,“我說,哪怕我家仙桃和你家公子不合適一道,那我兄長和他又怎麼也無往來呢?”仙桃本來想怪小七多嘴,問這個為何。但是說來也是,回想過去幾年,沒見着陳淑也罷,也沒聽見春生去見了陳挽,直到最近才知道他倆的消息。
那時候在白漣寺里,春生見勸不住自己去學鶴拳,於是便和陳挽一道也一起練起了拳法。春生人聰明,還比仙桃和陳挽勤快,很快顏九娘照料仙桃之餘,開始重視起了這個徒兒,頗有一種要傳他衣缽的感覺。消暑的兩個月,顏九娘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百零八法都悉心教授了。八月流火,還記得八月初八那日,幾人要下山回城,三更山腳殺豬的聲音攪擾得幾人都似不好入睡,五更雞剛叫,大家就抖擻地起來了。顏九娘要考大家功課。
先是仙桃來,起式請拳過後,漸漸打到了白鶴護巢、白鶴彈翼的招式,見仙桃手上寸勁推涌,彈抖而來,腳底轉身走閃,跳躍詐敗又彈摘扣除。顏九娘看了默不作語。隨後是陳挽和春生對陣,只見陳挽兩手擒住春生兩上臂,而春生不慌不忙,左鶴頭手向左搖開陳挽右手,拿右臂格擊他左前臂欲使之脫落。陳挽必不受之驅使,腳法一上與之相持,如此相抗一會兒,被顏九娘喊停。
“仙桃,我與你說過什麼,你看這山間溪流看似柔弱無力,但是要奔流赴海,鐵石亦可割破。善用巧力,善用迴旋躲閃騰挪前後詐欺之擊,方能使得你在力道不足之時獲取上等戰機啊!”顏九娘厲色說道。
仙桃聽了不說話,但是也不服氣,“師父我有一問。”顏九娘擺了手讓她說:“師父自己是婦人家為何瞧不起婦人家。”顏九娘略有慍色:“何出此言?”惹得旁邊站着的陳挽和春生都緊張萬分不敢說話。仙桃反倒長了膽子,“師父讓我兄長和那誰練了一百零八法,從不讓他們只用巧勁,都是一下一下的力道學期,為何到我這兒每每如此,師父既收了我,為何看不起仙桃?”
顏九娘聽了反倒開顏,她指着庭前弱柳,說道,“你看這柳枝纖纖,難當棟樑吧,但是風台來時,這韌枝仍可和狂風左右迴旋抵擋一番,雖被搖晃而難以被折斷。但是這柳再如何生長,也難以高過那松柏杉木了。而那杉木,每每被砍到來做屋樑,但是太鋼易折,狂風中堅挺不了多時的。我和你說過這個,不是瞧不上你,你這小姑娘再長,也難比你兄長強壯,順應天時,善加運用如何不好啊。”
春生聽了也追問:“那我呢師父?”
顏九娘瞪了他一眼,來回看了下他和陳挽,說道:“你天姿好又勤奮,基本功都不落,但是我們這鶴拳,取的是白鶴騰挪靈動之形,講究氣力推換輪轉之間的因勢利導,你這拳法好,但是還是太拙。”顏九娘說完,袖子拂過陳挽,“而你,天姿好,卻又太不踏實,幾步不穩便又生變,你倆異姓兄弟,適合一起練功,陰陽互補……”
陳淑絹子捂住嘴咳嗽了一下,驚醒了仙桃,仙桃拂起馬車上的門帘往外看,碰巧看到對面馬車上的陳挽,他也正掀起帘子往這看。他面容白皙,眼眸瀅瀅,好似午時的水都漾在了眼底,但是日光落腳處,似乎還反射着這一路紅花粉絮。仙桃心裏似有錦魚躍到心口,那撲騰的水聲都能驚擾了仙人,於是她趕忙放下帘子,回來聽陳淑講這幾年遭遇:
“我家開船行想必妹妹們也知道,家中小弟私塾里讀了幾年便隨着族裏的大人去了占城學做生理去了,經商門道多,男兒要從小開始摸索起。”
小七接着問道:“那我兄長說他因幫了公子一大忙才……那又是怎樣呀?”
陳淑聽了之後,低了頭,又抬起,“還是怪我,遇到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