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別院中的小插曲,阿嫵一無所知。此刻,她正坐於澄黃的銅鏡之前,靜靜凝視着自己的嬌美的臉龐。
霞姿月韻,皓質呈露。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
唯一的缺陷,便是鬢間略無點綴。
她猶豫了片刻,終是執起一枚嶄新的的荷花簪,別在了垂墜的鴉發之間。鏡中的美人立刻愈發粲然生光,使人不可見之忘俗。
“要和謝蘊出門?”
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嚇了阿嫵一跳。她連忙轉過頭去,見到來人時才長舒了一口氣:“外公!您怎麼知道的?”
“馬車就停在大門之外,我能不知道么?”
阿嫵聞言,面上頓時飛起雲霞:“前幾日約好的……”
陳朝安面色複雜,注視着面前海棠般動人的外孫女,終是沒說出別的話來,只道:“是不是,該給你配個丫鬟?”
“嗯?”
阿嫵柳眉一蹙,似有不解:“外公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
“旁的公侯小姐家,梳洗打扮的時候,都是好幾個丫鬟簇擁伺候着的。哪裏像咱家,還要你親自動手。”
阿嫵頓時瞭然。
外公又覺得對不起她了。
輕柔的聲音緩緩響起:“外公,阿嫵倒覺得大可不必。若是買個不可靠的來,把我身上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豈不是壞了大事?”
“再說了,從前我都一個人過慣了,另一個人乍然在眼前晃啊晃的,總覺得怪怪的。”
阿嫵站起身來,柔聲安慰道:“現在的日子,是我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外公就不必多為我操心啦。”
“好罷,聽你的。”陳朝安嘆息着打消了念頭。
片刻之後,又蹙起眉頭囑咐道:“我也不拿什麼男女大防來約束你,出去便出去罷。你自個兒注意些,莫要惹出什麼閑話來。”
“還有,宵禁之前,必須歸家!”
最後一句話,陳朝安說得格外斬釘截鐵。
阿嫵聽出外公話中未竟之意,面上的雲霞愈盛。
“知道了,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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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外公所說,熟悉的馬車正停在陳府大門的數十步之外。隔着一段長長的距離,並不起眼。
也不知外公是如何發現的。
她快步走了過去,鬢間的釵環碰撞,發出輕響。走到車轅之前,趕車的依舊是熟悉的洛書。
可掀開車簾一瞧,廂中卻空空如也。
“咦,世子呢?”阿嫵訝異不已。
洛書道:“回唐姑娘,淮安王府上突然有事,世子爺趕了回去處理。臨走前吩咐我,先送您去金明湖畔。”
阿嫵不自覺撫上鬢間的荷花簪,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方才外公說馬車侯在府外。
她還以為,世子會在馬車之中等她呢。
洛書繼續說道:“世子爺還說,姑娘到后不會等太久,不出兩刻鐘他必至。”
“還有,車廂格子裏有姑娘喜愛的點心和飲子。您隨意享用。還放着幾本話本子,給您打發解悶用的。”
聞言,阿嫵心頭的郁意去了大半。
“多謝——”
洛書撓了撓頭,笑道:“姑娘對我做什麼?這都是世子準備的。”
“我是該謝他的。”
雖然謝蘊一時不在,車裏卻處處留下了他體貼的心意。
“您請罷。”
洛書請阿嫵上了馬車。
一聲鞭響之後,馬車向前駛去。車廂之中放置了幾個冰盆,冷冷的霧氣裊裊升起,使人暑氣全消。
阿嫵的目光落在了格子上。一掀開,果然當中盛着各式的蘇樣點心。
定勝糕、梅花糕、海棠糕……
每一塊糕點皆是拇指大小。精緻可人。阿嫵隨意捻起一塊,指間甚至微有溫熱之感,彷彿是新鮮出爐的。
放入口中,頓時唇齒盈香。
再配上冰鎮過後的飲子,炎炎夏日裏,別提有多愜意了。
阿嫵又翻出了一本話本來。
書頁光潔嶄新得不像話,甚至一點兒沒有翻頁的痕迹。估計又是世子命人專門為了她買的。
阿嫵掀開第一頁,捧卷細讀了起來。
嗯……沒她寫得好看。
但用來打發時間,還是綽綽有餘。豈料,在她讀了一小半之時,馬車忽地停了下來。
阿嫵不禁有些疑惑,沒這麼快到罷?
她探身出了車簾,輕聲問道:“洛書,發生什麼事了?”
“回姑娘,不是什麼大事。有幾輛馬車並肩而行行,咱們需要等等其他的先行罷了。”洛書回答道。
阿嫵點了點頭,卻並未回到車廂中,而是看向了洛書。
“洛書,你能不能告訴我,世子他是因為什麼事情耽誤了呀?”
阿嫵此問別無他意,單純只是好奇而已。世子一貫最為信諾,又是什麼樣的突發事件,能讓他遲來呢?
洛書聞言,目光卻有些遲疑。
他思量了片刻,在一言不發與和盤托出之間取了中值:“聽說是和西北的事情有關。”
阿嫵恍然——
她還記得之前世子去過西北勞軍,想來這次是上一回的後續罷。
“原來如此,多謝。”
阿嫵得了答案后不再追問,而是放下了車簾。便也恰好錯過了洛書如蒙大赦的神情。
又過了兩刻鐘,馬車到了金明湖。
沒等洛書提醒,阿嫵就知道到了。只因清涼的水風吹開車簾,入目是接天蓮葉,清波千頃。
“哇。”
她低低驚嘆了一聲。
洛書把馬車趕到了一處樹蔭下:“姑娘,咱們就在此地等着世子到來,您看如何?”
阿嫵自然沒什麼異議。
金明湖的岸邊,停着各色的遊船。從採蓮的輕舟,到雕樑畫棟畫舫,令人目不暇接。
“姑娘可以先瞧瞧,待會兒想乘哪條船游湖?您放心選,世子都提前打點好了。”
阿嫵聞言,再一次感佩起謝蘊的貼心。
與此同時,她也一一打量起了每一艘遊船來。
其中,那艘最為精緻的三層畫舫,很快吸引了阿嫵的注意。非是因為它的華麗,而是因為在船前大聲喧嘩的一群人。
“上來!”
“哥幾個花了那麼大筆銀子租船,怎麼不能讓你上船了?”
“收了銀子,還擱這兒拿喬是吧?”
幾個身着錦衣,舉止粗俗的男子正面色不善地叫罵著。而被他們層層圍着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輕薄的羅紗,眉目間媚態橫生。
可被一群人圍着,她卻泫然欲泣,無助地望向了四周。臂間的輕紗脫落了泰半,露出雪白的膀子,不時被那群摸了幾下。
而被她的目光注視的周遭之人,卻紛紛挪開了視線,恍若未聞。
阿嫵看得秀眉直蹙:“這是怎麼回事?”
洛書道:“這是船娘?”
船娘?
阿嫵的疑惑愈深。
什麼船娘,讓人摸了身子,其他人竟見怪不怪的?
片刻之後,只聞洛書輕咳了一聲:“白天是船娘,夜晚就成了歌伎。”
與此同時,女子的泣音遙遙傳來:“幾位客人,現在尚且是白日。奴婢們還要養着嗓子呢。”
“啰嗦什麼?”
“給你錢了,還不是你大爺?”
阿嫵這下徹底聽明白了。
白天,金明湖招待游湖的客人。夜晚便有女子唱些小曲,維持生計。而這群公子哥兒們,只付了白日遊船的錢,就想讓歌伎上船唱曲?
而況,他們對那女子動手動腳,哪裏只是想聽小曲兒?
分明是欲行更多的不軌之事!
阿嫵清月似的眸底,劃過一抹深深的厭惡。
她一剎轉過頭來:“洛書,我等會能不能乘那一艘船?”
洛書遲疑道:“唐姑娘,是想搭救那位姑娘?”
“嗯。”她斬釘截鐵道。
眼見着她求救,卻無人可應,當真使人悲哀。若是自己能包下那艘畫舫來,想來那些公子哥就沒理由糾纏。
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洛書。
不知為何,洛書的眉目間卻閃爍着奇異的神色,古怪地望着她。
洛書當然覺得古怪了。
他方才說那姑娘是歌女,實則哪裏是歌女那樣簡單,分明意有所指,暗示的是風月之地的女子啊!
難道,唐姑娘沒聽出來?
那可怎麼辦啊?
一會兒世子和唐姑娘遊船之時,身畔還要站着個唱小曲的?洛書光是想一想那畫面就渾身彆扭。
恰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發生了何事?”
謝蘊策馬而來,風盈滿了他錦衣袍袖,說不盡的意態從容。可他眉目間卻是疏淡的,唯獨見了阿嫵,才漾開一點溫度。
“府上突然有事,姍姍來遲,是謝某的不是。”
阿嫵搖了搖頭,沒有像從前那般回應。他們之間,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再說些客氣話反而古怪。
她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世子,我想坐那一艘遊船。”
纖如蔥根的指尖所向,恰是歌女的方向。
此刻,那幾個公子哥兒把歌女團團圍得更緊,不時有不堪入耳的詞句飄來。
謝蘊的劍眉不禁微蹙。
阿嫵飛快將方才的事陳述了一遍,末了補充道:“我雖然看那女子可憐,有意搭救。可那艘船也確實漂亮,很想上去瞧一瞧。”
謝蘊聞言,眉間神色不變:“洛書,照唐姑娘說的去辦。”
洛書忙道:“是。”
有了世子出面就好了,世子在場,再怎麼尷尬都不關他洛書的事了。
阿嫵只見洛書走到幾個公子哥跟前,對他們說了些什麼。那些公子哥先是一陣鬨笑,待洛書拿出什麼東西之後,紛紛變了臉色
“那是什麼?”她有些好奇道。
“高宗親賜的丹書鐵券。”
“嘶——”
阿嫵倒吸了一口涼氣,片刻后又想到了什麼:“這個不會暴露世子你的身份,招來什麼麻煩么?”
“不會。”
謝蘊果斷道:“高宗皇帝並不獨獨給淮安王府一家發過。並不會引到我身上。”
“可惜。”
他眉目間漾起淡淡笑意:“王府持身自正。有生之年,這鐵券的作用,不過用來路見不平罷了。”
阿嫵忍不住莞爾一笑:“聽起來,倒像是鎮壓邪祟的符紙了。”
她打量着謝蘊清俊的眉眼,打趣道:“那拿着鐵券路見不平的世子,就是鐵面無私的判官咯?”
“阿嫵謬讚。”
謝蘊忽然轉過頭來,瞧了阿嫵一眼。
兩人談笑之間,洛書也很快解決了事端,成功歸來。只是他的身後,遠遠綴着一位眼熟的女子。
正是方才那位被為難的歌女。
她露出的半邊雪膀已然被羅紗遮上,只是鬢髮略有些散亂。
洛書回頭才看到她,嚇了一跳,連忙對謝蘊解釋道:“爺,我方才沒看見,是這女子自己跟過來的!”
那女子看了洛書一眼,似有些驚訝。
但在看清立於馬上的謝蘊之時,眼底卻劃過一絲驚艷與激動。旋即,她面上粉淚盈盈,緩緩下拜:“多謝公子相救之恩。”
謝蘊面色疏冷,並未接話。
一陣古怪的沉默蔓延開來。
那女子又道:“公子救奴婢於水火之中,奴婢感激不盡。只是奴婢除卻歌喉別無所長,只有在公子遊船之時,為您清歌一曲,聊以助興。”
說完,她含情的美目望向謝蘊一眼,滿是濡慕與感激。
謝蘊輕咳了一聲:“你誤會了,搭救之人非是我,而是我……”
“我夫人。”
他微妙地一頓之後,輕聲道。
歌女不禁錯愕地抬頭。
恰在此時,有風掀開了馬車的車簾。車簾之下,露出海棠般明媚生動的一張臉來。女子睫如蝶翼,秋水明眸中的好奇一閃而過。
面如冠玉的公子,恰好望向了那位美人。清寒的眸底如水月清波,雋永的情意宛然流動。
珠玉在側,自慚形穢。
見到這一幕之後,歌女的心思頓時碎了個徹底。
有那樣一位佳人相伴,正是情意正濃之時,這位俊朗的公子搭救自己,又怎麼可能有別的心思?
她諳熟男女□□,更是知道,這般濃情蜜意的時刻,是絕不容旁人橫插一腳的。
與此同時,她面露深深的慚色:“是,是奴婢誤會了!奴婢多謝公子和夫人的恩德!”
旋即行了個禮,轉身離開了。
臨走時,她的步伐微微一頓,之後又復若尋常。倘若是那位公子同游之人是他的夫人,那畫舫中的那些東西……
不過是閨房之樂,無傷大雅。說不定,還能更添情趣。
她也不必特意提醒了。
待歌女走遠之後,阿嫵凝望着她的背影,小聲道:“我怎麼瞧着,她不像是歌女啊?”
言行舉止,怎麼看怎麼像是煙花女子?
方才,她看向謝蘊的眼神好似有些別樣的意味。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阿嫵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龐。思緒一瞬盪開。若說這件事是錯覺,那麼方才的可就不是了。
她眯了眯清月明眸,轉而看向了謝蘊:“世子,你方才喚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