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凡人戲子(十)
兩人又隨走隨停着遊逛了會兒,等到市坊將散沒什麼好看的了,這才意猶未盡的打道回府。
沈瑜興奮勁兒過去了就有點疲憊,抱着給那人買的兔子燈就在馬車上打起了瞌睡。
直到馬車停在了郡主府門前,帘子被人掀開,微冷的夜風灌入。
有人輕喚,“郡主?”
少女眉心微動,緩緩睜開了惺忪的眼,臉上茫然了一瞬。
而後那雙杏子眼慢慢聚焦,看向簾外素輿上的貌美少年,突然露出一點笑。
那人又叫了她一聲,“郡主。”
沈瑜提着裙子從馬車裏挪下來,夜風吹得她精神了許多。
她站近那輛素車,將懷裏的兔子燈遞給他,“好了,你自己拿着罷。”
兩人站得極近。
因着她微微俯身的動作,艷麗裙擺便與那人的清冷白衣糾纏在一起。
兔子燈下,少年側臉一如既往地貌美冰冷。
然而抬頭凝着眼前少女的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安靜柔軟。
夜風吹動郡主府前懸挂的垂紅絲絛。
沈瑜在將花燈遞過去后就搓着手臂轉了身,正當她一隻繡鞋要邁過門楣之時。
“郡主。”
“啊?”沈瑜有點茫然的轉過頭。
那人微微抿了唇向她笑,“我今天,很開心。”
她一愣。
也跟着笑起來,“我也很開心,既然你喜歡熱鬧,那咱們以後就多出去走走。”
游湖歸來的兩人難得和睦溫情。
然而這一幕落在不遠處的另一人眼中,就十分刺眼了。
郡主府對面巷口的那輛馬車,不知道已經停了多久了。
夜風輕送。
樓歸荑白着臉將指尖刺入掌心,語調微微發著顫,“小環,你覺得郡主身邊的梅仙哥哥,看起來如何?”
“小姐……”
就見那被問到的小丫鬟眼神躲閃着,似是有些不知道怎麼說。
——她剛剛瞧着那個捧着兔子燈笑彎了眉眼的蘇公子,也覺得十分心驚。
素日裏神仙一樣的漂亮人物,在郡主面前竟也融了眉間冰雪。
笑得春鶯破曉,次第花開。
郡主拿兔子燈碰他的臉,他竟然躲也不躲。
小丫鬟為難的咬着唇∶她也曾見過和小姐詩文唱和、溫和有禮的蘇公子。
只不過那時的蘇公子雖也笑着,笑意卻是隔雲隔霧,疏離冷淡。
讓人一眼瞧過去就明白,那不是可以觸摸的人。
眼見主子的臉色越發蒼白難看,小丫鬟只得違心的小聲安慰着,“小姐,蘇公子定然只是今天心情好。他向來厭惡郡主,更何況郡主還打斷過他的一條腿,換作是誰都要記恨死了!”
樓歸荑的臉色這才回緩一點。
半晌抿緊了唇瓣,卻好像仍舊有點難以心安,“真的?你覺得梅仙哥哥不會喜歡郡主?”
“放心吧小姐,蘇公子的心定然還是在小姐身上。郡主如此嬌縱頑劣,蘇公子也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
翌日清早。
沈瑜推開寢殿大門,就看到了抱劍等着她的李時越。
少年身子挺拔似修竹,勁瘦削薄的腰靠在身後巨木上,不知在沉思些什麼,低垂的桃花眼泛着點兒冷意。
她眯着眼打量了片刻∶這孩子,好像又長高了。
“阿越。”
聽到她喊,巨木下的俊秀少年被驚醒似的才抬起眼。
前一刻還凌厲的眉眼瞬間乖覺,“平蕪阿姐。”
沈瑜∶“……”
她怎麼覺得這一幕有點兒似曾相識?這才多久,他就又把上一世的變臉技能重新撿回來了。
對上那張逐漸走近的秀美少年臉,沈瑜莫名生出一點怕把孩子養歪的擔憂來。
“阿姐……”
“嗯?”
李時越抿住唇,似是有點難以啟齒似的,“有件事,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見他這副模樣,沈瑜也忍不住有點迷惑了,“什麼事?”
“近日裏皇城營衛在招人,我想去試試。”
她聽罷更加不解,“這是好事啊,有什麼好為難的?”
少年微微囁喏着,“我打聽過了,皇城軍每十天休沐一次,等到我休沐之日……還能回郡主府來嗎?”
“能啊。”沈瑜不假思索的爽快答道。
轉而又想到對方敏感又患得患失的性格,有些好笑道,“怎麼,難不成你以後當了大將軍,郡主府就不是你的家了?”
李時越一怔,接着猛搖頭,“當然不會!郡主府和平蕪阿姐永遠是阿越心裏頭最緊要的。”
她嘆一口氣,做出個有些無奈的樣子,“那不得了?”
檐下的鳥雀嘰喳了幾聲。
她伸手撫了下自己胡亂系得有些潦草的裙襟,拿腰間別著的雙魚佩環壓住。
而後站直了身子,拍拍少年肩頭。
難得端肅了神色,“皇城軍里不乏有一些被家中扔進去磨礪的貴族子弟,你不要主動招惹,但也絕不需怕誰。
就算碰到些拳頭硬的也無所謂,郡主府的拳頭也一樣很硬。
阿越,成為大將軍的第一步,是不再隨便任人欺負。”
少年聽完睫羽一顫,桃花眼竟似有些濕潤,他忍住哽咽同她笑,“嗯,記住了,我什麼都聽阿姐的。”
沈瑜正想再叮囑兩句,就聽府里下人傳報宮裏來人了。
很快,一個穿着宦官衣裳的白胖太監進到院子裏,面上帶着八面不動的慈笑,“傳陛下口諭,請郡主這就隨老奴入宮一趟。”
她默了默。
這才意識到自從進來觀世鏡,自己好像還沒和老皇帝正面打過交道。
飛快思襯着,正要頷首應下。
就聽那大太監又補了句,“還有寄住在郡主府上的蘇公子,也要隨郡主一起去。”
沈瑜聞言一滯,眯着杏眼抬起頭——誰?
老皇帝怎麼忽然要傳她和蘇言清一起入宮?
……
在入宮的路上,沈瑜坐在馬車裏捋了捋小世界的走向。
按照她所接收到的觀世鏡信息來說——
蘇言清在宮宴上扮作戲子獻唱,那眉眼與已故亡母有七八分相像,自然會讓老皇帝一眼震撼,存下深深的疑雲。
可惜宮宴時老皇帝突發頭疾,沒能按照樓呈和蘇言清所計劃的那般赴宴。
父子相認的情節自然推后,這一推,理應是在三個月後。
可是現下,竟比應定時間整整提前了兩個月……
這讓沈瑜心裏隱隱有點不安。
她偷偷抬眼望向蘇言清,見對方正表情冷淡的垂着眼。
既無明顯的喜悅,也無半分局促不安。
那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叫人琢磨不透他究竟是何心境。
一路無話,兩人終究來到了御前。
本來沈瑜還擔心自己會不會露出破綻,畢竟老皇帝和蘇言清不一樣,前者可是看着原身李平蕪長大的。
誰知一照面,沈瑜就知道自己白擔心了。
她那威儀里透着點飽經滄桑的皇帝舅舅,只象徵性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便掠過她直直投向身後低眉順目的白衣少年。
沈瑜也不是很清楚,老皇帝是如何知曉住在郡主府的少年戲子就是自己私生子的。
不過大概是和樓呈那些人脫不了干係。
現下她夾在這對“陌生”的父子之間,一時有些惡趣味的好奇着∶
不知道這兩人現下是如何心境。
老皇帝自然好猜,本以為自己這輩子註定無子,只能從宗室里過繼一個別人的血脈。
沒想到天降恩施,竟叫他“意外”發現了自己遺落在民間的私生皇子。
心裏的激越之情可想而知。
但蘇言清就不一定了。
他天生感情淡漠,別說對十幾年沒見過面的老皇帝,就連對他的亡母和外祖家都不見得能有幾分真切的情意。
估計那人不僅沒有半分和生父相認的喜悅,反而是在極為冷靜的盤算着。
很快,就見老皇帝滿是喜悅的臉上忽然一沉,“這孩子的腿是怎麼回事?”
他剛剛亢奮過度,這會兒心緒平靜下來才發現少年竟是坐着素輿進殿的!
是誰!誰敢戕害未來的東宮太子!
沈瑜後背的神經一緊。
怎麼樓呈那些人給老皇帝透底的時候,竟沒讓他知道蘇言清腿折之事么?
這是生怕她摔不死,還特意給她挖了個坑。
縱是老皇帝再寵溺李平蕪,那也是因為對方沒觸及到他的底線。
一旦叫老皇帝知曉郡主竟惡毒到打斷了他親生兒子的一條腿后,應該也不會平和到哪兒去。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雖然眼下的情況不至於這麼離譜,但沈瑜覺得這頓板子,她八成是跑不掉了。
就在她滿腹絕望,打算背下這口黑鍋時。
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淡的應答聲,“回陛下,這條腿是草民自己不小心摔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