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樓上,傅嶼岸正站在窗邊打電話,右手輕抬,手機貼在耳邊,從簡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今天穿了一件蘇格蘭格紋的西裝,面料挺括,沒有一絲褶皺,儒雅得體,簡宜獃獃地看了幾秒,又望向牆角處那棵聖誕樹,不知怎麼她腦海里劃過他多年前說的那句話“我答應你們,以後一定帶你們去看真的。”
心臟處像是忽然被刺痛了一下,眼睛有點酸,片刻后,簡宜就收回了視線,不再自作多情。
她知道,她不會有勇氣把他拒絕她的那些話再回想一遍。
客廳這會正熱鬧着,音樂開到最大聲,有人去開香檳,搖晃幾下,禮花和酒水噴濺而出,簡宜生怕弄髒了衣服,躲得遠遠的。
前面就擺着茶歇,實在太餓,她從餐盤裏拿了塊蛋撻放進嘴裏,先墊墊肚子。
在一片歡呼聲和碰杯聲中,衛寒在樓道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過去。
她連忙把剩下半塊蛋撻也塞進嘴裏。
剛站定,衛寒就問她:“餓了?”
“嗯。”
她誠實地點頭。
衛寒:“先上來和舅舅打個招呼。”
簡宜愣了兩秒,隨後點頭:“好。”
果然還是逃不掉。
不知是剛才吃得太急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簡宜覺得胃裏都有些不舒服。
她跟在衛寒身後上了樓,邵逢走得快,走在他們前面,還沒走近,邵逢就興奮地喊了聲:“舅舅,衛寒回來了!”
恰巧這會傅嶼岸掛斷了電話,轉過頭來。
只是第一眼,他看到的不是衛寒。
他的眼神凝在衛寒旁邊的簡宜身上,大概是因為剛從外面回來,她兩隻耳朵凍得通紅,紅色的圍巾緊緊地纏繞在脖子上,走近看,她唇邊還留着沒抹乾凈的蛋撻屑,倒顯露出些小女孩的稚氣,恍如多年前的模樣。
傅嶼岸嘴角弧度加深,金絲眼鏡下的眼神耐人尋味。
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簡宜變得局促,低頭跟着邵逢乖巧地喊了句:“舅舅好。”
這簡單的三個字,她喊得極其生硬,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裏蹦出來的,每次她這樣稱呼他,她都覺得怪異。
她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這樣稱呼她,許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她曾經為之輾轉難眠,真心喜歡的人,她曾經傾付了所有少女心事的人,如今卻要稱呼他為“舅舅”,即便她知道自己並不是衛寒真正的女朋友,但那種怪異感仍舊沒有消弭。
和她的反應不同,傅嶼岸回應得自然。
他點了點頭,笑容得體:“嗯,你好。”
那語氣很生疏,彷彿他們真是互不相識,彷彿他們真是僅見過幾次。
寥寥幾句,他們的交流到此為止。
衛寒自然沒發現任何端倪,接過話來:“今天怎麼過來了?明天不是要飛美國?”
“明天下午的飛機,還來得及,”傅嶼岸沒有回答問題的前半句,他的視線落在簡宜被凍得通紅的耳朵,狀似不經意地說,“聽邵逢說你下午就出去了,外面很冷吧?”
“還好,”衛寒答道,“只是風有些大。”
傅嶼岸提醒:“聽Logan說,下周洛杉磯可能會有暴雪,你注意天氣,到機場記得給我打電話。”
“嗯。”
簡宜就在旁邊站着,聽他們東扯西扯,偶爾對上傅嶼岸的眼神,她才稍稍回過神來。
邵逢望向樓下的某處:“對了,舅舅,剛才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麼送了這麼大一棵聖誕樹過來?”
“沒什麼,”傅嶼岸眼裏漾出笑意,“只是想着今天聚會這麼多人,有人可能會喜歡。”
說到後半句,他的眼神恰好與簡宜對上,但只有短短一秒,他就移開了視線,嘴角的笑並未減淡半分。
樓下還在派對,歡呼聲震耳欲聾,明明熱鬧如白晝,但此刻簡宜清晰地聽見她的心跳聲。
咚咚咚,強而有力。
不知怎麼,衛寒忽然轉頭問她:“你喜歡嗎?”
他只是隨口一問,簡宜的心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她獃滯了兩秒,迅速搖頭。
“剛才不是在拍?”
衛寒對她的答案感到意外,就在半個小時前,他才讓人去準備了一份禮物。
“我隨便拍拍的,”簡宜說,“只是想分享給朋友看看。”
衛寒沒再追問,話題被邵逢轉移到別處,簡宜鬆了一口氣。
他們開始聊起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題,簡宜實在忍不住,扯了下衛寒的衣角,小聲問道:“我真的餓了,能不能申請先去吃東西?”
衛寒失笑,嘴角微勾:“去吧。”
從樓上下來,簡宜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愉悅感。
走到門口,庭院外傳來燒烤的香味,她本來就餓,這下更是饞得不行。單是聞見這味道,她都能想像到蜂蜜刷在烤至焦黃的雞翅上的場景。
她正準備自己動手,潘雯雪就喊了她一聲,示意她過來。
潘雯雪將手裏捧着的那盤雞翅和牛肉串,遞給她。
“給你烤的,趁熱吃吧,辛苦你和衛寒了,忙了一整個下午。”
那烤翅色澤金黃,香氣撲鼻,簡宜覺得自己瞬間活了過來,和對方道過謝后,她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享用。
她嘗了一口,味道果然很好。
正大快朵頤,沒一會,對面的椅子上多了一個人。
衛寒看了一眼她盤裏的食物,又抬頭,看了她一眼。
簡宜想起了之前那個被搶走的芝麻花生餡的麵包,這回她學聰明了,把盤子往自己的方向挪,警惕了不少。
“這些是別人烤給我的。”
言下之意是,你別動我盤裏的東西。
“誰給你烤的?”衛寒警惕。
“潘雯雪。”
衛寒這才放下戒備,沒好氣地笑,緩緩開口:“放心,我從來不吃這些東西。”
那語氣在簡宜看來,是一貫的傲慢和不屑。
簡宜沒搭話。
不吃就不吃,很了不起嗎?
又聽見衛寒說:“我下周去美國。”
她點了點頭,沒什麼反應。
衛寒反倒自己開始交代起來:“29號下午五點的飛機,2號晚上回。”
簡宜咀嚼完嘴裏的食物,隨口問了句:“那就是在那邊跨年?”
“嗯。”
“好的。”
簡宜低頭應了聲,繼續乾飯。
她此刻眼瞼低垂的神情,被衛寒解讀成了失落。
聽說女生大多注重儀式感,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新年,不知她是否因此而情緒低落。
過了幾秒,他問:“你想去嗎?”
簡宜驚慌了起來,他一家團聚,她去那裏做什麼。她的業務範圍可不包括應付他的家人。
她連忙找借口:“我31號有專業課,請不了假,而且我也沒簽證,去不了。”
許是衛寒也覺得他的想法過於離譜,沒再說話。
外面的燒烤氣味太重,衛寒顯然是受不了,沒坐一會,就用右手虛掩住口鼻。
“你還要吃多久?”
他的語氣開始不耐煩。
“很久很久,”簡宜望向前面的烤架,誇下海口,“我要把那些全部都嘗一遍。”
反正是公款吃喝,不吃白不吃。
又坐了十分鐘,衛寒顯然是到了忍耐的極限,他終於起身從座位離開。
進屋前,她看到衛寒把身上的外套脫了,隨手扔給一旁的人,像是對這味道嫌惡到了極致。
吃完盤裏的食物,簡宜又拿了幾串牛肉去烤架上烤,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她沒有算時間,等她吃完東西再進屋,發現大家去了樓上,氣氛比剛才熱鬧許多。
似乎已經進行到了下一個環節。
走上樓,大家都在互送聖誕禮物,牆角處堆了滿滿的一摞,各種奢侈品的logo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她站在門外觀察了一會,大多數人都準備了不止一份禮物,並且不出意料,幾乎每個人都給衛寒準備了,從包裝也能看出來價值不菲。
而衛寒坐在最中間的位置,右手拿着酒杯,食指輕扣杯壁,臉上是慣常的傲慢神色,眼尾上挑,醉意瀲灧,活脫脫就是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和她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不知怎麼,這時邵逢忽然瞥見牆角處的她,朝她招手:“簡宜,你可算來了,外面這麼冷,你也是真能抗凍,都吃了一個多小時了。”
簡宜不好意思了起來:“有這麼久嗎?”
她從門口走了進來,把事先準備的禮物藏在身後,走到衛寒面前時,迅速塞給他。
人太多,她小聲說了句:“聖誕快樂。”
衛寒遲疑了片刻,緩緩抬眼看她。
“給我的?”
他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從衛寒眼睛裏,罕見地出現了類似欣喜和意外這樣的神情。
“嗯!”
簡宜重重地點頭。
見氣氛到了,邵逢開始起鬨:“不拆開看看?我都好奇了。”
衛寒看向簡宜,似乎在徵求她的意見。
簡宜:“要不等會再拆吧,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
衛寒嘴角彎了彎,竟像小孩似的順從地點了點頭,說:“好,等會再拆。”
人群里又是一陣起鬨和調侃。
“邵逢,你這就不懂了,人家小情侶的禮物,豈是你能看的。”
邵逢反駁:“這話說得跟誰沒談過戀愛似的。”
衛寒眼底笑意更甚。
總算是完成了任務,簡宜有如卸下重擔。
她在衛寒旁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果汁,剛抿了一口,眼角餘光瞥見右側沙發上坐着的人,她的視線就這麼停了下來。
剛才人太多,她竟沒發現傅嶼岸原來就坐在離她那麼近的位置。
傅嶼岸並未看她,可她卻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駐目光,他滴酒未沾,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杯白開水,周遭的人都在吵鬧調侃,他太過安靜,襯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沒幾秒,簡宜收回目光,專心地喝着杯里的橙汁。
橙汁快要見底,衛寒忽然開口,對她說:“走。”
“走去哪?”
衛寒薄唇輕啟,說了五個字:“上樓,拆禮物。”
說是去拆禮物,但那堆禮物里,他就只拿了她送的那一份。
簡宜跟在他身後走到三樓的走廊盡頭,右拐,她走進去后發現原來也是間書房。
實在奢侈,在他不常住的地方,竟然也有一間這麼大的書房,她隨意掃了幾眼,藏書很豐富,她都懷疑衛寒是不是有什麼收藏書籍的愛好。
她還在打量,衛寒已經拉開了禮物的綁帶,簡宜聽見他說:“我還以為你不會給我準備。”
“怎麼會,我吸取了教訓的,”簡宜眨了眨眼,大概是因為今天衛寒心情好,她也難得和他開起了玩笑,“我這個人特意擅於總結經驗,做錯了一次的事絕不會再錯第二次。”
衛寒愣了下,反應過來后,隨即低頭輕笑了聲。
禮物盒打開,裏面是一把機械鍵盤,深灰色的。
簡宜緊張地觀察衛寒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還挺喜歡的?
這個鍵盤是她在網上買的,是一個英文名字的品牌,她沒有聽過,但價格擺在那,應該還算是比較知名的品牌。
反正一把鍵盤就要兩千多塊,在她看來,已經是天價了。
她伸手戳了下衛寒的肩膀,試探地問了句:“你喜歡嗎?”
“還行,就那樣。”
衛寒內心的暗涌表面上一點都沒顯露出來,看起來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哦。”
說是還行,但衛寒已經把電腦前的鍵盤換了下來,把她買的換了上去。
見衛寒還算滿意,簡宜開始瘋狂暗示:“這個鍵盤是我在網上買的,打了折都還要2280呢。”
衛寒卻好像沒聽懂她的暗示,她只好再次在價格上加重了讀音。
她在鍵盤上敲了兩下:“你看,不愧是兩千多的鍵盤,這聲音和敲擊感聽起來就是不一樣哈。”
衛寒仍是無動於衷,簡宜沒再兜圈子,這回直接明示。
“那你月底記得給我報銷哦。”
話音剛落,她明顯感覺到室內的氣壓低了不少,衛寒的臉色一下就沉了。
簡宜都有些發憷:“還是你要看下發/票,我都有保留的。”
衛寒臉上的笑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她想對他說的話。
沉默了許久,衛寒才開口,語氣較之剛才冷了不少。
他說:“這個不能報銷。”
簡宜懵了:“為什麼?”
“你沒有提前告訴我,所以不能報銷,這是非必要支出。”
說著,衛寒在沙發坐下,望向窗外,儼然是生人勿近的模樣。
簡宜不明白為什麼衛寒的心情變化那麼大,剛剛不是還挺高興的嗎。
簡宜急了:“你之前也沒說過有這條規矩啊。”
衛寒還在氣頭上,看也沒看她。
“那現在有了。”
“我本來想和你說的,但我想着給你一個驚喜。”
主要是她覺得這點錢衛寒根本不會在意,所以就沒和他說,她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一出。
“你做到了,我現在確實挺‘驚喜’。”
饒是她再遲鈍,也聽出來了,這是反話。
想到這兩千塊對衛寒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簡宜決定再爭取爭取。
她態度放軟,湊近了些,右手拉了下他衣服的袖子。
“我下次買之前一定和你商量,這次就通融一下吧,好不好?”
簡宜從來沒用過這麼做作的聲音和衛寒說話,連她自己都被膈應到了,猛地打了個寒顫。
簡宜湊得很近,衛寒一扭過頭,就看到她那雙明亮澄澈的眼睛撲閃撲閃地看着自己,他喉結上下滑動,耳後根霎時通紅。
這樣近的距離,他只要稍稍靠近,就能親到她。
衛寒迅速移開視線,他正要點頭,又聽到簡宜認命地說:“算了,你也不用報銷了,你還給我,我明天回學校拿去退了。”
“退?”衛寒難以置信,像是從未設想過還會有這個答案。
簡宜點頭,給他解釋:“是啊,七天能無理由退貨的,幸好包裝紙盒我都還留着,就是防着你這一手。”
衛寒簡直被氣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