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夜寒心
半晌。
上官沐終於直起身子,再度看向程雪瑤,面上神sè也漸趨緩和下來。
“快來坐下吧。”程雪瑤趕忙引上官沐入座,“瞧你方才說得那般可怕,你可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僕啊。”
“是。”上官沐坐到亭中,卻發現程雪瑤雖然面上神sè顯得十分自然,言談語氣亦十分輕鬆隨意,好似方才是在玩笑一般,但眼中卻隱隱有一絲晶瑩光芒,顯然方才頗受觸動。一念及此,上官沐便也故作輕鬆道:“就是如此,我才更應為朋友赴湯蹈火啊。”
此語一出,程雪瑤不禁一怔,面上神sè也再不復方才那般自然,上官沐也猛然發覺,雖然自己語氣輕鬆,但出口的那一句話卻絕不輕鬆,眼看程雪瑤神sè變化,他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片刻之後,還是程雪瑤打破了沉默,只見她深深看向上官沐,一雙杏目瑩光閃閃,朱唇輕啟,吐出這樣一句話兒:“我真歡喜能有你這般的朋友。”
話音落下,二人對面而視,稚氣未脫的面龐之上都浮起一抹笑意,眼中更有掩藏不住的濃濃的感動與歡喜。
微風吹過,園中柳條隨風輕輕擺動,彷彿也帶着一絲笑意。
翌ri。
清晨的宣寧縣城,紅ri將升未升,淡淡的霧sè籠罩之下,衣着樸素的挑貨郎早早便開始高聲吆喝叫賣,而條石鋪就的街道之上也已漸漸多了行人身影,道旁的各式商家店鋪也都來了老闆夥計,忙着準備開張,城中街市已是漸趨喧鬧了。
坐落於縣城東端的程家府邸,此刻卻略顯安靜,雖然大門已然打開,有僕役洒水凈街,但素雅院牆之中,卻只聽雀唱蟲鳴,不聞談笑之聲。只因天下諸般道法異術,大多需要修習之士於清晨鍊氣靜修,故而程家眾弟子此刻均在趁清晨大好時光抓緊修習,程門之內自然十分清靜。
便在此時,一行數人走出了程家大門,來到了街市之上。但見為首一人身段頎長,蠶眉星目,端鼻方臉,中庭飽滿,一身裝束甚為整潔,整個人隱隱有幾分說不出的威勢,又頗具儒雅風度,卻正是程家家主程映軒。在其身旁,還緊隨着一名身量略顯瘦小的少年,正是上官沐,而程雪瑤、程仁等數位程門中人則立在二人身旁。
而此時的眾人,面上卻都多多少少掛着一絲淡淡的愁緒,只因此刻便是分別之時。數ri以來,上官沐在程家頗受眾位長輩喜愛,此番回歸山門,雖是必然之事,卻也難免令人生出些微感傷。
上官沐遙望東方,只見層層金光自莽山山巔shè出,映滿半邊天地,看來就要ri出了。
而在上官沐身後,程雪瑤靜靜注視着少年那略顯瘦弱的的背影,面上也難掩那一分淡淡的不舍。
程映軒面朝東方,凝視山間那一派霧sè,片刻之後,才終於轉向上官沐道:“此時天sè尚早,你便就此出發吧,如此在入夜之前便可到達。”
“是。”上官沐聽聞此語,輕輕點頭應答。隨後,他踏前兩步,隨即轉過身來朝在場眾人躬身行禮,“晚輩承蒙各位照顧,特在此謝過各位,程門之恩晚輩已銘記在心,ri后定當報還。”
程門眾人輕輕點頭,程雪瑤則深深看着上官沐低垂的頭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等也在此祝君修行有成,”程映軒眼角餘光輕輕掃過面帶離愁的女兒,又道:“來ri方長,相信我等定有重逢之ri!”
“告辭了。”上官沐再度躬身,拜別眾人,而後便同兩位專程護送自己歸山的程門弟子一道轉過身去,背負仙劍,面對朝陽,向著東方邁開了腳步。
紅ri東升,霞光照耀四方天地,也將上官沐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眾人目送之下,三人漸漸走遠,終於連細長的影子也消失在街市深處。
而程雪瑤久久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腦海之中卻不禁浮現出昨ri午後那綠意盎然的小園:
“……你此番回山之後,我們豈不是很久都不能再見了?”
“不過我想,只要心中時時記着朋友,無法相見又有何妨?天涯若比鄰嘛……”
希望你莫要忘記山下的這個朋友啊……
少女在心中這般輕聲喚着……
只因上官沐大病初癒,而今還不便御空飛行,三人便一路步行前往莽山。步行一整ri之後,三人終於在ri暮時分到達莽山。
循曲折山徑一路向上,呼吸着山林之中特有的cháo濕空氣,上官沐心中也不禁湧起一絲莫名的興奮。經過重重樹影、深深草木,掩映在層層碧影之中的樓閣亭台逐漸出現在三人眼前,而上官沐眼見此景,眉宇間更是難掩喜悅神sè。
煉魂居!
三人一路接近那一片樓閣亭台,只見那些建築樣貌古樸,且大多經年已久,苔痕累累,與四周草木蒼山相映相融,在熹微暮sè映照之下,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這便是闊別了近一月之久的山門,久違的家啊!上官沐內心的興奮難以抑制,此刻連他自己的心跳之聲都清晰可聞。儘管他實yu在這山sè之中流連一番,卻也不敢忘記此行要務,便同另外兩人一路經過斑駁暮sè映照的之下的十數座煉魂居外圍建築,徑直向山門外門的核心——煉心堂走去。
隨着三人深入內門,上官沐開始陸續看到不少煉魂居外門弟子,其中有他所熟識的,亦有略顯陌生的,而當上官沐從這些人身邊走過之時,這些人中卻有一些以奇怪目光看着上官沐,另有一些甚至故意避開三人,只因多數外門弟子熟知上官沐,上官沐也略約猜出了其中緣由,雖然心中稍感不安,但面上也並未表現出什麼。
待三人行至煉心堂所在,天sè已然完全轉黑。站在煉心堂門外,上官沐只見一座簡樸的樓宇靜靜立在山林之中,門庭漆皮剝落,石階印滿青苔,月影斑駁之間,與四周景緻融為一體,甚為和諧,門楣之上,“煉心堂”三個大字筆勢蒼勁有力,幾yu破匾而出,卻是氣勢絕大。而殿堂之中,也似有點點燈火,想來此刻還有人在吧。
上官沐深深吸氣,而後便邁步走進了殿堂之中。
進入殿中,上官沐一眼便看到主位之上端坐着一個男子,只見此人身材高大挺拔,端鼻闊臉,雙眉入鬢,眼神卻十分柔和,面容也頗為滄桑,眉宇間卻有幾分隨和。此人,便是上官沐此行要找的人,煉魂居外門首座葉正鋒。
而此時除葉正鋒外,還有一人坐在殿堂之中,卻是一個較上官沐略微年長的俊朗少年,但見那少年劍眉星目,目光凌厲,身姿挺拔,雖然仍是少年兒郎,卻已頗具一番英姿。那少年眼見上官沐到來,面上神sè立時變得嚴峻起來,眉頭也不禁微微一蹙,一分寒意立時便自他的眉宇之間散發而出。
上官沐雖然登時便感到了自那少年處傳來的敵意,當下也並未有何表示,而是面向葉正鋒站定,拱手肅容,躬身行禮道:“弟子上官沐拜見葉師伯!”
“是沐兒回來了。”葉正鋒眼見上官沐立在了自己面前,微微一驚之下,神sè卻依然和藹,“南兒,”他隨即轉頭向坐在堂中的那位俊朗少年道,“這裏有些事,你先下去吧。”
“是。”那俊朗少年站起身來向葉正鋒微微行禮,隨後便轉身走出殿堂,臨出門口之際,還稍稍回頭看了上官沐一眼。
眼看那俊朗少年走遠,葉正鋒隨即開口略約詢問了一番上官沐的病勢傷情,又向對面兩位護送上官沐回山的程門弟子說了一番感謝之類的客套話。一陣寒暄過後,葉正鋒隨即命人領兩位程門弟子去往內門,由內門之中負責與其他門派接洽事宜的數人為二人安排住處,上官沐也在道謝之後就此與那兩人分別。
待一切處理妥當后,煉心堂中便只剩了葉正鋒與上官沐兩人。葉正鋒上下打量了上官沐一番,眼看他周身狀況如常,這才和顏道:“嗯,看來你周身傷勢已基本無虞了。”
“葉師伯,我……”上官沐看着神sè和藹的葉正鋒,不禁憶起此行的種種,面上愁容立現。
“你平安回來就好。”葉正鋒和顏打斷上官沐,而後卻似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對了,掌門師叔要我在你回山之後儘快領你去見他,想是有事要詢問你吧。你今ri旅途勞頓,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們明ri再去……”
“師伯,”上官沐突然插話道,“弟子想現在便去面見掌門師尊,不知師伯能否費神領我前去?”
“你……”葉正鋒微微皺起眉頭看向上官沐,卻見他面sè堅定,便也沒再說什麼,而是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領上官沐離開煉心堂,直奔這數百人的修真門派的核心——內門深處的煉魂居主殿而去。
葉正鋒與上官沐一路頭頂斑駁細碎的淡淡月華,踏過經年積累的層層枯葉,穿過重重林木,終於來到煉魂居最深處。立在大殿之前,上官沐藉著月光向上望去,只見覆滿苔痕的石階之上,煉魂居大殿仍如先前一般樣式簡樸古拙,心中也不禁多了一層家的感覺。
步入殿中,二人一眼便望見一位老者正盤坐在矮榻之上,面容肅穆,身姿挺拔,雪袍鶴髮,仙風道骨,卻正是煉魂居掌門人蕭啟嵐前輩。只見他此刻雙目輕闔,十指交疊置於膝頭,周身有淡淡瑞氣蒸騰,掌中更隱隱有玉光流轉,宛若神仙一般,卻是正在修鍊之中。
眼見此景,葉正鋒與上官沐一時間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靜靜立在殿堂門口。而蕭啟嵐也似感到有人到來,周身淡淡的瑞氣悄然消退,掌心之中的閃光也漸趨消失,片刻之後,他終於深深吸氣,睜開了雙目。
“弟子葉正鋒拜見師叔!”看到蕭啟嵐睜開雙目,葉正鋒便即拱手行禮。上官沐也緊隨着行禮道:“弟子上官沐拜見掌門師尊!”
“啊,是沐兒回來了。”蕭啟嵐看到上官沐,眼中也不禁微微一亮。
“沐兒今riri落時分方才回山,”葉正鋒道,“弟子特意領他來此拜見師叔,打擾師叔靜修了。”
“無妨,無妨,”蕭啟嵐舉手示意二人入座,隨即便轉向上官沐道:“沐兒,傷勢恢復如何?”
“蒙程門各位師長悉心照料,現今已基本痊癒了。”上官沐恭敬作答。
“唉……”蕭啟嵐看着上官沐,不禁喟然長嘆,“老夫之前曾就奪劍之計多番籌劃,自以為此事已經萬全,卻不料最終竟還是出了這種事,真是……”
“弟子辜負師門重託,更未能保護師父周全,”上官沐霍然起身,面向蕭啟嵐站定,面sè亦十分沉重,“弟子無顏面對師門,還請師尊責罰!”說著便yu跪下身去。
蕭啟嵐見此情景不禁大驚,趕忙踏前一步將他扶起,口中連道:“你這孩子,我並未怪罪於你啊。”
上官沐重新落座之後,蕭啟嵐便又接着道:“此行功虧一簣,歸結起來也是老夫事前估計不足所致,結果不但丟了神劍,更折損了本門一位優秀弟子,令你痛失良師,理應是我向你賠禮,我又怎會將此事歸咎於你?”
“是啊,這等事情誰也不曾料到,”葉正鋒也安慰上官沐道,“你不必太過自責。”
“是。”上官沐輕聲答應,隨後又抬起頭看向兩位師長,卻見蕭啟嵐面sè十分肅穆,眼中更有銳芒閃動,與方才的慈祥面貌截然不同,觀之竟令人膽寒,一時間也不敢張口說話了,只得靜坐以待。
“此事老夫雖難辭其咎,但那擊殺義秋,奪走爍天劍之人卻更是可恨之極,”片刻之後蕭啟嵐終於開口,“此等大仇,我煉魂居絕不善罷甘休,便是窮盡餘生之力,老夫也誓要查出那人的真面目,令其血債血償!”這般說著,他再度轉向上官沐,“沐兒,你將當ri與那奪劍之人一戰的經過再細細對我敘說一番,老夫或可從中尋出些許蛛絲馬跡。”
“是!”上官沐雖不願回憶師父慘遭殺害的情景,但事關查找真兇,為恩師報仇雪恨,他也顧不得許多,當下便將當ri師徒二人與那黑袍怪人激戰之事向兩位師長細細敘說了一番,蕭啟嵐與葉正鋒細細聽着上官沐述說,面sè也逐漸趨於凝重。
待上官沐說完,蕭啟嵐不禁陷入了沉思。雖然在數ri之前,他便聽程門來人敘說過奪劍一戰之經過,但那畢竟只是轉述上官沐在程門所言,其中多有遺漏與不詳之處,故而他至今對那神秘的奪劍之人的身份仍無頭緒。此番聽上官沐詳細講過,他卻似隱約想到了什麼,這才鎖眉沉思,以求儘快記起些許線索。
而一旁的葉正鋒,此刻亦是眉頭緊鎖,顯然也在深思之中。
“啊……莫非……”蕭啟嵐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雙目凜然一亮,靜靜坐在一旁的上官沐眼見此景,心下也不由得激動起來。
掌門師尊已經想到了真兇么?
師父的仇,已然可報了么?
正當上官沐心中狂喜之時,蕭啟嵐面sè卻忽地轉冷,竟是重又陷入沉思之中。而上官沐在轟然而至的失望之下,也並未注意到,掌門人眼中隱隱可見的一絲緊張。
半晌,蕭啟嵐終於回過神來,平復面上神sè,轉向上官沐道:“沐兒,老夫雖已憑你方才所言對此人理出些許頭緒,但事涉江湖道友清譽聲名,老夫此刻也不能妄加推測。來ri方長,此事老夫定會追查下去,今夜我等便就此作罷吧。”
“……是。”上官沐口中答應,心下卻不禁奇怪,掌門師尊方才究竟是想到了什麼人?是什麼人竟有如此威勢,可令堂堂煉魂居掌門口風陡轉,變得如此謹慎?
到底是什麼人……
“沐兒,老夫還有一些需囑咐於你,”蕭啟嵐面上神sè轉為和藹。
“是。”上官沐凝神聆聽。
“此番你痛失良師,ri后師門將無人點撥於你,一切修習都需靠你自己了……”
“轟!”
一道驚雷猛然炸響腦海,上官沐瞬間呆立原地!
蕭啟嵐仍在說著,只不過上官沐已然無法聽到那些語句,他的腦海之中,此刻便只剩下了那一句話,久久回蕩不休:
一切修習都需靠你自己了……一切修習都需靠你自己了……
眾所周知,煉魂居青少弟子在師父去世后可另行拜師,而拜師不成者則從此無人照管,等同於為山門所拋棄,只是此種情況素來很少發生,至於山門不準弟子另行拜師的,更是少之又少,而這等弟子,便只能在山門鬱鬱而終,一生的修行卻是就此荒廢了……只是上官沐之前從不曾料到,這等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一切修習都需靠你自己了……
掌門師尊竟未給我再度拜師的機會……
原來師門已將我放棄了么……
可笑我還自詡外門翹楚,還擔心被人嫉妒……
一念及此,上官沐面sè無可抑制地黯淡下來,嘴角也輕輕勾起一抹自嘲式的苦澀微笑。
半晌,上官沐終於回過神來,重又聽到了蕭啟嵐的話音:“……今ri天sè已晚,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上官沐頭也不抬,只輕輕拱手向兩位師長行過一禮,而後更不多話,當下便轉過身去,緩緩邁開腳步向殿外走去。葉正鋒此刻面上神sè甚為驚詫,顯然對掌門人做出如此“無理”決定一無所知,而蕭啟嵐眼看着上官沐舉止,面上神sè也逐漸趨於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麼。
便在上官沐走到門口之時,蕭啟嵐的話音又一次傳來:“義秋的墳塋就在後山蕭氏墓園之中,你可隨時前去祭拜。”
“是……”上官沐頭也不回地低聲應了一句,而後便即邁出了大殿,緩緩消失在夜sè之中。
眼看上官沐走遠,葉正鋒立時便轉過身來,正yu開口詢問蕭啟嵐方才所為是何道理,卻見蕭啟嵐不知何時已然合上了雙眼,雙手也放回了膝頭,淡淡瑞氣自他周身蒸騰而上,玉光流轉,整個人卻是已然入了定,再度開始了靜修。
眼見此景,葉正鋒雖有萬分驚疑,卻也心知蕭啟嵐此舉是有意而為,終究是無計可施,最終也只得恨恨一跺腳,轉身大步走出了大殿。
莽山上下就此重歸寂靜,濃濃夜sè環蓋四野。天際,一輪冷月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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