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翌日舒太妃果然使了一名內侍宣口諭,蘇氏便知此事板上釘釘,此去有半月,女兒甚少離開她身邊,蘇氏萬分擔憂,趁着舒筠回院子午休,狠狠掐了一把三老爺的腰,
“都怪你,也不知替我們母女撐腰,害我們吃虧。”
三老爺又惱又愧,連連拍了自己幾巴掌,“是是是,是我無能,沒能護住你們母女...”他想了想,“晌午過後我便去一趟翰林院,尋我恩師打個招呼,讓他予以關照。”
蘇氏冷笑,當夫子的怎麼可能為難學生,必是宮裏那些刁蠻公主和京中那些捧高踩低的貴女乘勢奚落女兒,蘇氏心疼得緊,“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咱們還是得儘快給筠兒尋個夫婿,脫離舒家這個泥坑。”
說招婿,不過是哄舒筠的話,舒家如此行徑還不如尋個妥帖的人家嫁出去,好比在這裏受人冷眼日日煎熬。
三老爺頷首,眉色斂了幾分,“這幾日我也在琢磨,挑一本分監生,回頭給筠兒相看,此外,過繼的事也得提上日程。”
歸根到底是欺負三房沒人。
蘇氏想起沒有兒子的事,眼眶一紅,牽着他衣角垂下眸,“都怪我身子不爭氣,連累了你...”
“哪裏的話...”三老爺連忙將妻子摟入懷裏,“你還不是給我生兒育女方才虧損了身子?切莫自責。”
蘇氏倚着他胸膛嘆道,“過繼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回臨川族中挑一孩子不難,難就難在老太太那關過不去。”老太太一口咬定是她不能生,執意要給三老爺納妾,即便三老爺去分說,族老們怕也是站在老太太那頭。
這事着實不是三言兩語能定下的,三老爺心中犯愁,只是見妻子眉間蕭索,遂語氣堅定,“這些事都交給我,你安心養身子,至於筠兒,她憨是憨了些,卻也不笨,懂得保護自己。”
丈夫蒼白的寬慰於蘇氏而言無濟於事,她憂心忡忡,下午親自替舒筠準備行囊,囑咐一車話,末尾塞了一疊小額銀票和幾個元寶給她,
“咱們現在不缺銀子,你別吝嗇,悄悄塞些好處給那些中官,那些人即便明面上聽太妃和公主指使,暗中也會看顧一些。”
舒筠雖心中沒譜,在母親面前卻還是高高興興的,“娘,此事有利有弊,我畢竟是公主伴讀,回頭也便於我議親。”
這話倒是寬慰了蘇氏幾分。
二月十七這一日晨,天蒙蒙亮,舒筠起床隨父親出門,蘇氏披着長襖立在窗下目送女兒遠去,眼角滲出一行淚,
“我多麼想替她遮風擋雨,可我終究不能陪她一輩子,勸自己狠心讓她多去歷練歷練,去見識人心險惡,這樣將來她也不再輕易被人誆騙了去。”
可憐天下父母心。
單嬤嬤勸着她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或許遇貴人有人庇護也未可知。再說,姑娘出了事,舒太妃也難逃干係,舒太妃又不是傻子,不會給自己招惹麻煩,您且放心。”
三老爺親自將舒筠送至東華門,有內侍在此處引着舒筠去舒太妃的寢宮,舒筠來得早,尚且沒遇見旁人,一路打着哈欠沿着漫長的宮道來到舒太妃的咸安宮。
舒太妃面上倒是和氣,賞了舒筠一套筆墨紙硯,吩咐宮人領着二人去英華殿,這頭一日誰也不敢遲了時辰,到殿內,三三兩兩也聚了些人。
英華殿正殿極大,當中用一垂紗為幕,左為男席,右為女席,舒筠抱着書冊與筆墨問淑月公主,
“殿下,咱們坐哪兒?”
淑月公主舉目四望,最前兩排席位被人佔了,最後一排也早早有人安置了筆墨,“那就倒數第二排吧。”
舒筠鬆了一口氣,連忙挑了最靠邊的席位擺放書冊,心裏想,這淑月公主也不是個好學的,她可不要坐前排,淮陽王世子曾告訴她,他有回被太上皇擰着坐在第一排,吃了一日唾沫子。
待她擺好書冊筆墨,便好奇觀望前面的人,
其中兩位女子十分打眼。
“殿下,坐在最前的是哪位殿下?”
最左角坐着一紫裙女子,她梳着高高的凌雲髻,金釵點翠,裝扮得十分出眾,坐姿如松一動不動,一看就是好學生,舒筠望而生畏。
另一女子瞧側臉明眸皓齒,眼尾別著珍珠妝,一顰一笑頗有幾分嫵媚,身上穿着時下流行的織錦華彩寬衫,正與身旁的人見禮。
淑月公主懶懶散散跪坐下來,順着她視線望去,“她們倆呀,不是公主..”語氣頗有幾分嘲諷,不過她也不敢大聲,湊近舒筠悄悄吐槽,“那位紫裙姑娘是李相家的千金李瑛,右邊那位則是大長公主的女兒怡寧郡主謝紜...明明是臣女,架勢卻比公主還氣派...”最後一句話她是咬着牙用氣音說的。
舒筠恍惚記得王幼君與她提過這兩人,能被淑月公主如此忌憚,可見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舒筠自然敬而遠之。
不一會,九公主與十公主駕到,此二人是太上皇未嫁女中年紀最長的兩位,眾人齊齊起身見禮,寒暄中,舒筠也發現了,淑月公主在皇家果然十分不受寵,譬如這早安,就沒多少人主動來與她請安。
淑月公主顯然習以為常,悶悶不樂趴在坐席上,舒筠就更得謹慎低調了,整個學堂,大約就剩她們二人無所事事。
片刻,左邊男席人影綽綽,舒筠隱約聽到淮陽王世子裴江成的嗓音,竟然有人恭賀他新禧,舒筠暗暗翻了個白眼,總算挨到夫子出現,學堂嘈雜聲頓弭,舒筠耳根清凈了,長吁一口氣。
堪堪一個上午,她算見識了李瑛與謝紜的厲害,每每夫子提問,這二女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偏生二人見多識廣,竟也說得頭頭是道,她們是未來皇後人選,哪怕是當堂的公主也不敢逆其鋒芒。
上午舒筠勉強還能聽進去些,到了午後她眼皮開始打架,愣是狠狠掐了幾下大腿,方才保持一線神明,待她睜着昏懵的眸子放眼一望,學堂有一大半趴下去了。
再看身旁的淑月公主,得了,嘴角的口水都流了幾行,舒筠心中的負罪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也不敢做的明目張胆,便雙手托腮,將臉往下一埋,裝作看書的模樣,心安理得睡過去。
也不知是上頭的老夫子太投入,抑或是脾性好,待舒筠睡飽醒來,他依然是手執書卷,讀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對底下的情形視若無物。
這第一日大約就這麼混過去了。
放學,舒筠主動替淑月公主整理書冊,交給女婢拿好,低眉順眼的跟在淑月公主的身後離開,她刻意壓低眉眼便是不想被裴江成瞧見,省得惹出風波來,可惜怕什麼來什麼,剛下台階,一人在她身後忐忑又興奮地喚了一聲,
“筠妹妹....”
這聲音說熟悉不熟悉,說陌生也不陌生。
舒筠扭頭過來,這時學堂未離開的學子大半都站在廊蕪下寒暄,為首的裴江成聽得這一聲,已將視線不咸不淡投了過來。
舒筠心裏罵了一句,面上還是大大方方露出笑容,朝來人屈膝一禮,
“給世子請安。”
面前這雙頰通紅,生得一副靦腆憨厚模樣的,正是見過兩面的臨川王世子裴彥生,她與裴彥生並不熟,不知他為何上來打招呼。
臨川王世子雙眼亮晶晶的,語氣又拔高了幾分,“恰纔中午用膳我便覺得背影熟悉,不成想還真是筠妹妹你。”
一口一句“筠妹妹”,舒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避嫌道,“世子,時辰不早,我要隨公主回去....”
她朝身旁的淑月公主看了一眼,淑月公主顯然也很好奇他們的關係,眼神饒有興味的在二人當中流轉,刻意停了下來,問道,
“喲,你們倆怎麼認識的?”
瞅着淑月公主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舒筠不覺頭疼,就在這時,不知裴江成出於何種緣故,竟是冷着臉邁過來,敲了敲裴彥生的後腦勺,
“大庭廣眾之下,攔人家姑娘去路是何道理?別磨蹭,祖父還等着咱們問話呢。”
裴彥生非常不滿裴江成的行徑,不過瞥見舒筠站得遠遠的,一丁點想搭理他的意思都沒有,只得先與她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舒筠硬着頭皮扯着淑月公主離開了。
待人一走,裴彥生沒好氣瞪着裴江成,“你敲我作甚?你對人家始亂終棄,怎麼還攔着我與她說話?”
裴江成嘔了一口鬱氣,冷冷掀起眼瞼,“怎麼,你瞧上她了?”
裴彥生白嫩嫩的面頰一瞬間脹到通紅,有些手忙腳亂,“我我...關你什麼事!”
裴江成瞧他這沒出息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抬手鉗住他胳膊,“好樣兒的,就是上回在我家見過她一面,你便惦記着了...敢情你搶我的人。”
裴彥生又羞又惱,拂開他的手,“你莫胡攪蠻纏,旁人都以為你是酒後失德,可你先前與我說過什麼話你記得嗎?你只是瞧她長得漂亮,想欺負欺負她...”
裴江成見他快要揭了自己老底,越發用力揪住了他的肩骨。
裴彥生也知他惱羞成怒,怕真惹急了沒法收場,話鋒一轉,“罷了,如今你有新歡,我也懶得說道你,我實話告訴你,我着實喜歡筠妹妹,你不娶,我便上門去求親。”
裴江成聽到這裏,鬆開他,忽然冷笑出聲,“你那個娘眼高於頂,會瞧得上她?”
裴彥生被戳了痛處,也有些抹不開面子,憤憤拂開他,斷然離去。
*
回到咸安宮,淑月公主開始對舒筠求根問底,舒筠只得告訴她,她與裴彥生並不熟,只是在淮陽王府偶遇過一回,淑月公主看着舒筠那張臉,忽然就明白了。
舒筠生得這麼美,男人對她一見鍾情也不奇怪。舒筠剛退親,便有人上杆子來獻殷勤,真是好命。
想起自己今年十七,婚事遲遲沒定下來,淑月公主心中不痛快了,她一不痛快,便想着折騰舒筠,不過她也算聰明,話說得滴水不漏,
“你初來乍到,凡事多勤勉,正到晚膳光景,你不如陪着百合去御膳房領食盒,正好讓百合與你說道說道皇宮的規矩,熟悉皇宮佈局,今後莫錯了路。”
舒筠沒有拒絕的餘地,片刻換了一件藕粉色的褙子,跟着喚作百合的宮女往御膳房走。
走着走着,舒筠察覺不對勁,這方向越走越偏,雖說她沒去過御膳房,卻也知道御膳房人來人往,不可能毫無人煙,正疑惑着,卻見那宮婢步伐突然加快,待她翻過一斑駁的月洞門,一眨眼間那宮婢便不見了。
舒筠看着空空蕩蕩的荒園子,苦笑一聲。
舒筠惱歸惱,卻也不急,她畢竟是舒太妃的侄女,料定舒太妃不敢真的讓她出事,無非就是想嚇唬嚇唬她而已,舒筠慢悠悠地往回走,想着法子如何杜絕淑月公主這等惡作劇。
天色將暗未暗,一抹火燒雲橫在宮牆盡頭,舒筠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玄武門附近。
巍峨的宮牆橫貫東西,暮風從洞開的宮口湧進來,隱約瞧見甬道下聚着不少侍衛,玄武門外是上林苑,此處風大,跟刀子似的,吹得舒筠面頰生疼,她捂着嘴躲在樹后小咳幾聲,算了,別折騰自個兒,趁機尋個人問路。
待她扭頭,瞥見一行三人從旁邊的石徑路過,遂連忙追過去,那為首之人步伐太快,舒筠追得有些吃力,只覺他背影生得極為高大,如同聳峙的山峰,便急急喚道,
“這位大哥,勞駕您問個路...”
聽到這一聲脆嗓,三人不約而同看過來。
最後一抹霞光映在他稜角分明的俊容,襯着這張輕易便可攝人心魄的臉十分不真實。
看清那人,舒筠怔了一下,猛地後退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