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terfly
外面的雪驟降,倏爾變細密的霧色白簾昏沉沉地籠着整座咖啡館,盡數撲到玻璃前。
葛煙跟隨着前面那道身影,緩緩坐回座位上。
直到現在,她仍然未從剛才碰到的場面中完全脫離,而後頸因此而悄悄豎起的那片麻意也遲遲未消退。
原本找他也確實多半公私事都有,但她隨口拿來的話就這樣被當事人聽了進去,即便講道理算不上胡謅……
葛煙垂下眸。
好似是錯覺,只這個字節被他咬音得稍稍明顯了些。
相比較她,沈鶇言像是沒事人一樣,剛才從角落裏邁出來后還默默地扶了一把差點沒站穩的她。
面色語態恢復先前的模樣,從頭到尾老神在在,一派雲淡風輕。
眼下,沈鶇言拿着手機在處理事務的模樣,葛煙也就沒再開口,默默地啜了口已經快要冷掉的咖啡,這樣的沉默間,周遭的動靜都被悄然放大,襯得格外明顯。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再抬頭時。
剛才那對在過道里拉扯的情侶連體嬰兒般的再次出現。
略有不同的是,此刻場景人物被置換,被打量的,換成了葛煙和沈鶇言。
“這不是剛剛在角落裏的那兩人嗎………你還說和你的那個同事在談工作,你看看這對,這對肯定是來談情的吧!”女方明顯是看兩人看愣了,頓了頓后忿忿拽着男方,路過時還不忘感慨。
兩人聲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落入葛煙耳中。
她緩緩將視線撂過,抬眼朝着對面的沈鶇言看過去,對方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收了手機,單手搭在桌上,身子往後傾,唇角輕扯,神色慵散地盯着她瞧。
“………”
怎麼有種徹底說不清的感覺。
剛好她又有電話進來,趁着這會兒功夫,葛煙朝着對面示意了下,也沒在桌上直接接聽,往外走推開大門。
迎面而來的雪花落在臉上是薄薄的潤,將室內透出的些許熱意帶走。
葛煙接電話前斂眸,低頭看了眼……是之前怎麼找也見不到人的宋李。
這幾天明明是新年假期,但他神龍不見尾的,連帶着朋友圈都沒發,實屬奇怪。
“經理,你該不會這個點才忙完吧?”之前的跨年演出結束后,她特意找了他兩回,回回都不在。
“可不呢!”宋李揚起音調為自己叫冤,“但我知道你有事找我嘛,這不一忙完就趕緊來找你了。”
“所以你在忙什麼……能忙成這樣?”
葛煙很是好奇,眼下這假期都快要過完了,他才有空。
“誒,說來話長……”宋李那頭頓了頓,到底還是沒忍住和她吐了吐苦水,“還不是要處理劇院的那些事,還別說,我好多年沒這麼煩不勝煩了。”
雪漸漸大了,葛煙有些受不了強勁修韌的風。邊說邊往走廊邊上靠,“你是說劇院內還是劇院外?”
“那當然是劇院內了,外面談什麼都有領導幫我頂着呢,可劇院內我是你們領導……頂天的不就變成我了嗎!”宋李語氣戚戚然,委屈感十足。
葛煙倒是想起什麼,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問他,“你說的,該不會是……花籃?”
這回輪到宋李驚訝了,“何着你也聽說了啊。”
葛煙輕嗯了聲,“我之前聽蔣緋提起過。”
“確實有人鬧呢,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宋李說著轉而又提起另一件事,“之後京芭不是要自己出品牌嘛,代言人打算從院內選,又是一番吵,我乾脆誰也沒推薦,聽天由命吧。”
葛煙瞭然,聽他自己提到了,便順着對方的話開口,“經理,我找你就是想問這個。”
她尾音稍稍拖長,“京芭近期拉了這麼多投資方,如果……我是說如果,劇院這邊,有沒有這個可能和汾城的畫展總辦處合作?”
電話那端好一會兒都沒吭聲。
“不是,你關心的就是這個?”宋李驚詫起聲。
還以為她多多少少會問些京芭品牌代言人的事,結果對方半點不在意。
葛煙仍是道,“我就是問問你有沒有這個可能。”
沒有的話就算了,也不強求。
“當然有啊,你有意向的話我可以向領導申請然後去談談嘛,這個面子我還是可以賣的。”宋李說到此嘖了聲,“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了……是有中間人拜託你嗎?”
葛煙沒細說,垂下眼睫,語氣倒是變得輕鬆了些,“沒有別人,是我自己這樣想。”
心頭事暫時有了稍微明朗的光亮,兩人又聊了幾句互送新年祝福,剛要掛斷電話。
一句隱隱綽綽的話語響起,“你在外面待這麼久,不冷?”
宋李當即一頓,緊跟着試探地問,“……你身邊有人啊?”
不僅有人,還是個男人。
雪聲低低呼嘯,音質也被斷斷續續的風模糊。
或許是隔着手機,說話人的音調像是被清透的冰塊打磨,裹挾着一股說不出來的質感,很是惑人。
葛煙這回是匆匆掛了。
惹得遲遲沒得到回應的宋李還在那頭暗自琢磨。
只是倏爾覺得,這聲音有些莫名耳熟。
—-
厚如鵝毛的雪在汾城降臨,遙遙遠眺,傍晚的天被淺淡的暗灰色籠着。
遠處近處白茫一片,往來車影相接,只依稀能從偶有的縫隙間覷見人影。
整座城市被裹在細絨樣的白色毛毯里。
經由宋李這一番,葛煙出咖啡館還一直在思索。
她晚上還有事,要去個地方幫人帶點東西。之前的三天之約因為元旦新年暫且被擱置,但之後倒還是按照規定的日期來。
沈鶇言剛好回沈氏,“雪大,我送你?”
這場大雪確實來得意料之外,葛煙朝着窗外望,外間柏油馬路都被細雪浸潤,留下濕漉漉的痕迹。
她想想也就沒拒絕。
霧氣在車窗玻璃上橫生,很快又被車內暖氣覆蓋掉,變得更為清晰。
坐上車,沈鶇言不經意地問起,“剛才和你聊天的,是宋李?”
葛煙輕嗯了聲,“對啊,聊了點事。”
說起此,她忽而想起什麼,“等等……你知道去哪兒嗎?”
車子緩緩駛出去,沈鶇言偏頭看她一眼,“地址給我。”
葛煙凝思一瞬,怕自己說不準,乾脆用手機搜了下。
她直接將遞到他眼前,“能不能看清楚?是這裏……”
“明橋書廊。”沈鶇言覷了眼,見她將手機緩緩拿了回去,目視前方繼續開車,“這麼晚了,你去這裏做什麼?”
葛煙收了手機,低垂着打字,“幫一個長輩帶點字畫。”
沈鶇言挑眉,有些詫異,但也沒多問,只提醒她,“這種書廊一般營業時間很隨意。”
“我知道,剛剛特意搜過了,今天到現在都還在開着的,不會白跑一趟。”
葛煙聽他一直問起自己的事,想起他這個點還要趕往公司,暗自心想假期也要開張,有些活也不是常人能做的,“沈總今晚應該很忙吧。”
“確實要忙。”沈鶇言語氣閑散,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可能是公事,也可能是私事。”
“………”
話題輾轉又回到這個份上,葛煙到底是沒忍住,打量起他一眼。
末了,她垂下眼睫玩手機。
假裝沒聽出他話裏有話。
因為下了雪,車子開得緩慢,在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車輛滯留前進,堵成了一鍋粥。
明橋書廊在汾大附近,往來大學生多,又在商圈邊,放眼過去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再往前恐怕連退路都沒了。
將視線從往來擁擠不堪的車前收回,葛煙沒想着繼續麻煩他,“就這兒下吧,剩下的路我自己往裏走就好。”
沈鶇言嗯一聲,還要說些什麼,車載鈴聲響起。
他斂目,再回眼望過去,葛煙已經下了車,朝他擺了擺手,隨後逕自繞過了車頭,纖巧身影很快隱沒在人群里。
沈鶇言垂眼,修長指尖碰了下屏幕,電話連線聲在車廂內響起。
“沈總。”是耿秘書的聲音。
沈鶇言將車停在路邊,搖下車窗,緩緩往後靠,視線復又落向人群,“怎麼?”
“您今晚還有時間嗎?”
耿秘書的聲音在那端緩緩響起,“沈夫人致電過來,您當時不在,我替她轉接了。”
繼上次沈母致電過來也沒幾天,這次找他應該是有事。
“她後來沒再打過來了?”
“沒有。”耿秘書很有技巧地停頓片刻。
“不過夫人有叮囑,說是如果您忙的話也不用打回去了,她就是過來通知您一聲,說過幾天有空還是回去一趟比較好,實在不行就等元宵節了。”
“不用等。”沈鶇言想着過幾天確實比較空,吩咐他道,“你告訴她,我過幾天就回去。”
掛了電話,沈鶇言隨意視線往車廂內一瞥,繼而驀地一頓,視線緩緩定住。
副駕駛座上,一個小巧白色的包靜靜躺在那裏。
—-
汾江穿城而過。
明橋書廊就落於汾大附近主街的江邊,內外通徑,棧橋狀的外搭平台一路延伸至江上。
通常往裏邁入,便能迎來一臉乾燥的江風。
但今天有大雪,外搭陽台早早地封閉,又因為是傍晚,主燈大剌剌地敞着,鋪開一室的明亮。
明橋書廊主業是販賣書詞字畫各類和文房四寶相關的小物品。
因為都是獨一的自創品牌,賣的東西也相當有特色,所以哪怕創辦沒幾年,也很是受周圍學生的喜愛。
葛煙這次過來,除了要給林妘帶些書帖字畫,自己也想順帶着買點什麼,等到之後偶爾空了躺在沙發上看。
林妘和她幾乎無話不談,知道她住劇院旁,有時候便讓她順便捎點什麼。
明橋書廊離大平層也近,相當於是出來隨意逛逛了。
葛煙挑得認真,選得也認真,略微躬着身,視線在一排字畫上緩緩掃過,絲毫沒注意周遭人的走動。
直到有陰影輕輕覆過來。
她的肩側被人很輕地點了下。
葛煙下意識彎頭,入目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以及這人掛在嘴邊的淺淡微笑。
“我剛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煙煙,沒想到真是你。”
溫和的嗓音傳入耳側。
葛煙這才反應過來。
居然是應以暘。
自上次郝蘭蓉家裏見面,好像也過了段時間,葛煙沒聽說他的近況,在這裏碰到着實是詫異了。
“師兄,你怎麼在這?”葛煙垂眼看了下兩手空空的他,不確定地問,“你是來買東西的?”
“不是,你忘了?”應以暘笑她,溫潤道,“我之前在這邊開了家書院。”
“那個時候你還在國外應該不清楚。”他簡要說明,“明橋書廊就歸屬我的書院下。”
這回事她隱隱有知曉,待到腦海里的些許碎片拼接在一起,她也拼湊出大致的前前後後來。
“這樣,那我其實有聽說過。”葛煙莞爾,抬起長睫看他,“郝老師之前讓我再去拜訪,順便去你的書院看看,哪兒能想到我那之後沒多餘的時間,差不多一直在演出。”
應以暘卻表示了解,“我知道的。”
見她緩緩看過來,他竟是有些不敢直視,心跳蹦得快極,只稍稍別過臉來,“前兩天……我去了趟京芭。”
大概是這會兒才做好心理建設,他鼓足勇氣看向她,“就你們跨年的那一場。”
“那天你來了?”葛煙絲毫不知情,這會兒更為詫異。
“師兄你早該和我說的,這樣我可以給你安排好點的位置。”
應以暘笑着搖搖頭,“沒有關係的。”
他唇邊弧度漸漸擴大,嗓音卻漸漸消弭着輕下去,“劇院裏人多……後台也不太方便進,我在座位上看着你就足夠了。”
“對了煙煙,你來明橋是想找什麼?”應以暘溫聲詢問,“我對這邊熟,你和我說,我幫你找找看。”
這倒是不用再多花時間去找了,明橋書廊佔地偌大,東西繁複,她看得都有些眼花繚亂。
葛煙想了想,末了點頭應下,“有沒有比較長的那種字帖?就毛筆書法的,我想要那種。”
“哦,你說的那個在外沿那一層,靠近門口的地方,我帶你過去吧。”
繞過整層又下了樓,將人帶到書法類型的專屬區域,應以暘看向她,“之前聽我媽說你去了城北那邊,你這是拜師?”
“對啊,拜師學藝。”葛煙笑着順着這話說下來,目光隨之落在旁側的書帖,她隨意拿起一本在手裏晃了晃,“我今天來就是幫她的。”
她聲音飄得輕,微微側過身。
因為輕輕俯身的動作,長發落了幾縷在肩邊和臉頰處,就這麼裊裊散開,透着舒緩的香。
長卷的睫毛壓了陰翳落在鼻樑之上,眼尾勾着之前在外面雪地里站着時染着的淺紅,緩緩地洇開。
狐狸眼透着水,背光時仍漆亮亮的。
唇上未沾任何,卻像水墨上輕點的朱紅兩筆。
應以暘克制着自己禮貌移開視線。
他看向眼前的人,略顯艱難地道,“……煙煙。”
“嗯?”葛煙頭也沒回地應,視線卻是沒落在書帖上了。
剛才一路上走過來總覺得輕飄飄的。
………是哪裏不對?
可她思來想去又有說不個所以然來。
應以暘見她輕蹙起眉尖,鼓起勇氣的話語驟然間消失殆盡。
可今天好不容易遇見,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場景。
轉而問她,”你吃晚飯了嗎?”
應以暘話落,稍稍湊近了些,“如果沒有的話,我想請………”
她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回,剛要抬起眸看向對方。
一道疏冷散淡的嗓音在耳側傳來——
“葛煙,包不要了?”
經由這道稍顯熟悉的聲音,葛煙轉頭朝着右側看去。
沈鶇言身形料峭立在身後的門口處,不知道往這邊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