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夜間囈語紛亂不休,第二幕
酒保注視着面前這個神秘的少年,有關他是誰、他的來源、他為什麼會從那麼不可思議的地方出現,這些種種問題,酒保相信或多或少都可以從他的眼睛裏獲得一些信息。少年的眼睛是最為標準的白底黑眸,像一個吸收一切思慮的黑洞,在他眼前一切秘密好像要被看破,卻無法從中挖取一點點它釋放的內容。
“斯默克,你說他受到了黑白色的攻擊,卻獲得了勝利?”
“我……我不好說。剪影確實是我親眼所見的,裏面的人物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斯默克回答,“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那個地方讓你親自看看,就在酒屋後面不遠處——啊,忘了你出不去。抱歉,賣酒的。”
眼鏡男說道:“我可以自由出去,我倒是很想瞧瞧那場剪影。”
斯默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我跟笨蛋一樣……我怎麼忘了,那剪影在我窺視以後就消失了。事先聲明,我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你們可別把這樁罪名安在我身上。”
“這兒沒人有閑心責怪你。”酒保嘟囔一聲。眼鏡男咧嘴一笑,接過吧枱上的玻璃盞,淺嘗一口酒保的饋贈。
“也就是說,這個小夥子擊敗黑白二色的事情,只能算是老兄的一家之言了。”
“隨便,你兩人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因為我也不敢相信。”斯默克皺着眉頭,“那可是魔鬼一樣的東西,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在萬夢中碰上了可比噩夢還要糟糕一千倍。我寧願這小夥子沒碰見黑白二色,至於剪影就先另說吧,我空口無憑。也許只是某些臆想也說不定。”
酒保掃視了一遍少年的全身,確認他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外傷,衣服也是完好無損。讓酒保注意的是,少年的右口袋包裹的嚴嚴實實,像是被絲線縫得死死的,裏面不知道裝着什麼東西。
他決定主動發起語言詢問。
“孩子,不用緊張,在這裏你是安全的,你可以放輕鬆一些。”酒保刻意將話語說得很輕,“我們在某個地方發現了你,你當時沒有意識,就把你帶到這裏來,放心,我們不會刁難你的,只是想請你儘可能適應一下現在的情況。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嗎?點一下頭跟我示意吧。”
少年點了一下頭。他答應得這麼快,這讓酒保很詫異。
“我說過,他沒有喪失最基本的交流能力,酒保先生。”眼鏡男似乎有些得意,“我能聽得出來,他其實也渴望着能夠正常地接觸環境。事情比我們預估的要順利。”
少年看了他一眼。
“小夥子說,他很想被您問問題,酒保先生。”眼鏡男說道,“因為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口,索性就等待各位的發問了。希望兩位不要問一些太刁鑽的問題。”
“好吧。”酒保深呼吸一次,“孩子,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無名。”
酒保的雙眼瞬間瞪到最大,“你說什麼?你沒有名字?”
斯默克趕緊試圖捂住酒保的嘴,酒保的情緒差一點就失控了,他不得不採取及時措施,先安定酒保的心情。眼鏡男也顯得異常錯愕,面對酒保陡然抬高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將雙手抬到胸前擺出自衛的架勢,然後自嘲地笑笑,才想起來身邊的少年,又擔心少年有什麼應激行為,想要安慰一聲。
“我的名字就是無名。”少年緩緩開口,非常沉穩,“‘無名’,這就是我的名字。”
酒保聽到后就不再發問了,用食指的關節抵住腦門,杵在吧枱上沒了動靜。
“額……酒保先生?”
眼鏡男並不清楚事情的原委,斯默克卻心知肚明。他示意眼鏡男不必再多追問,酒保對現狀感到驚惶不解時就是這樣的表現。
“我不理解。”眼鏡男小聲說道,“僅僅一個名字而已,酒保先生未免大驚小怪了些。”
斯默克神情複雜。
“看樣子你的書上沒有介紹過相關的內容,眼鏡老弟。名字對夢中的人很重要……很重要,不然我想你也不會和我們隱瞞自己的真實稱呼。”
“我只是嫌麻煩而已,名字到底有什麼意義?”眼鏡男歪着頭看着對方。
“人來到萬夢,首先獲得的是自己在萬夢中的名字。從那一刻開始,你在萬夢中所有的行徑都會與你的名字產生關聯——名字預言着你的夢會有什麼東西出現,會怎麼展開和結束,有些時候,它也暗示着擁有此名字的你會表現得像一個什麼樣的人。聽上去很離譜,對不對?換句話說,名字就是萬夢給你的烙痕。”
眼鏡男抬着頭想了一想,“也許是這樣。”
也難怪酒保會有那麼大反應。斯默克咬着半邊嘴唇。畢竟酒保也完全了解這一切,這是不可否認的道理和事實,既然承認這些,那也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悲慘的境遇——沒有名字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幾乎失去了自己在萬夢中的身份,幾乎失去了一切可能性。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扮演誰,這樣的人,萬夢不承認他,他自己也不會承認自己。
所有人都叫他“酒保”,他的真名是什麼呢?作為一直以來的朋友,斯默克知道這個秘密的答案。也許酒保自身在千篇一律的時間裏刻意將這件事隱瞞了起來,不斷欺騙自己說已經遺忘了這件事。但現在,另一個自稱沒有名字的人站在他的面前,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為了搞清楚這個無名少年的事,他掩蓋了許久的記憶再次爆發出來,都是一些並不愉快的往事。斯默克心想。這是無法彌補的缺憾,對於他這位朋友而言,和身體被囚禁在方寸以內相比,自我認知上的被剝奪所帶來的痛苦甚至更劇烈。
酒保已經恢復了平靜,斯默克從他的眼中看出了同情。同情這個少年,其實也就是在同情自己。想到這裏,斯默克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僵局。
“如果你沒記錯的話……小夥子,‘無名’……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字。這算個名字嗎?還有,為什麼你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唯獨把這麼個名字記得很清楚?”斯默克問道,“好好想想,我把你從千葉之底帶出來,你當時瞪着眼珠子四周瞅個不停,真的就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
少年昂着頭,那神情寫滿了失落。“沒有。”
“那你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嗎?”斯默克換了一個話題,“我們都在夢裏邊。我、他、還有你,都在一個夢裏邊。”
“知道。”他說完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是真的知道。
斯默克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對話要怎樣繼續下去。眼鏡男用手勢示意他靠近一些,似乎有什麼悄悄話,酒保也湊上前。
“斯默克老兄把他託付給我之後,我們在滌水河畔稍微休息了一陣。”眼鏡男開口,“小夥子全程沒有主動說過話,我也嘗試過詢問他一些事,他要麼只會發獃,要麼乾脆搖頭拒絕回答。但有一個問題他回答得很自然,這讓我很意外。”
“什麼問題?”斯默克說的同時還撇了那少年一眼。
“他總是端坐在石頭上,凝視滌水河對岸的花岸。更確切地說,他一直在看千葉之花。”眼鏡男把聲音壓到最低,“我當時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說,‘你這麼喜歡看那花兒,它有回應過你嗎?’我原本以為他會仍然保持沉默,沒想到他幾乎是立刻回答了我。”
酒保面色陰沉,一言不發,手指死死扣緊台沿。
“‘她在哭着跟我告別。’他就是這麼說的,一個字都不差。”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在一旁被冷落的少年,少年被看得心裏發怵。
“如果他真的能聽到來自花岸的聲音——但這有點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有誰能直接跟萬夢交流嗎?你能嗎,賣酒的?”斯默克擺了擺手,“如果咱們也能這樣做就好了,那就可以省去老多的精力了,有什麼問題直接找個花兒啊草啊什麼的問問,什麼事都能解決。”
酒保自然知道斯默克在活躍氣氛,順從地笑笑。
“如果他真能這樣的話……”
“哦,不不不,當然不會,眼睛老弟。”斯默克打斷眼鏡男的話,“任何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都會產生依戀感,明白吧?我想這小夥子也是在千葉之底睡久了呆慣了,主觀上並不願意輕易離開,所以他才那麼嘟囔了一句。說著是什麼千葉之花跟他告別,其實是他自己心裏不高興才那麼想像的吧。”
“無名。”眼鏡男並不願意爭辯,而是直接去問當事人。“你真的能聽到來自花岸的聲音嗎?”
“我現在聽不到。”少年說道,“我只能聽見你們大聲說話的聲音。”
“怎麼,你現在還要把他再帶回花岸試試嗎,老弟?這不太合適吧。”
眼鏡男抬手表示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既然兩人都不相信少年有這種能力,他再多說也無用。但書上確實記錄著能夠這麼做的人,眼鏡男心想,現在把事情挑明還不是時候,少年的出現太過突然,他也沒有任何把握能夠認定少年的身份。更何況,他還有過約定,那幾個字是禁語,一點都說不得。
“但不管怎樣,這個小夥子跟千葉之花有着說不清的關係。”斯默克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放心吧,我們不會讓你在夢裏跟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的。只是你現在關於自己的事也說不清,所以先聽聽我們的猜測,雖然我們討論的不一定正確,但至少也是個方向。不用害怕,小夥子,做夢本來不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嘛!”
就在斯默克的大手觸碰到少年的后脖頸那一刻,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一股劇烈的熱流從后脖頸往上竄起,席捲而來的是無數細密的麻木和疼痛感。皮膚下變成了接近沸騰的沼澤,裏面伸出恐怖的手密密麻麻,抓撓着四面八方每一寸神經。少年的喉嚨深處傳來呃呃呃的聲音,不斷用手劈砍着后脖頸的皮肉,揉捏,掐擠,試圖以強烈的外部疼痛來抵抗內部不適,可惜收效甚微。痛感越來越讓他噁心,開始大口吐氣。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斯默克哆哆嗦嗦揉搓着雙手,想要上前幫忙卻又手足無措。
“無名!喂……你還好嗎?無名?”
少年根本沒辦法回答,只顧着騰出一隻手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衣兜。酒保會意,一個箭步衝上去,想要把口袋撐開。他驚訝地發現那根本就沒有通口,索性一狠心,硬生生扯出一個大洞。
“賣酒的——你幹什麼!”
酒保顫抖的手從裏面取出一樣東西,還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少年像惡狼一樣撲過來,一口咬上來,把那東西送進口中,粗糙咀嚼幾下後用力咽了下去。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躺在角落裏不再掙扎。
“你……你們看清那是什麼了嗎?”斯默克顯得很是驚訝。
“我看清了。”
“我不會認錯。”酒保回過頭,“那是一片葉子。那是千葉之花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