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另一個人很會找神像的人當然是把伊萊引導向山洞的艾薩克。
至於艾薩克會不會幫助自己——先不說他胸口上那道不及時補治癒魔法就會崩裂的傷口和他對神像顯而易見的憎惡,就算只是為了再看一次摧毀神像的過程伊萊都認為艾薩克會答應這個要求。
然而直到出發那天的早晨,伊萊也沒有在自己附近見到過艾薩克的影子。
難道他預估錯誤了?伊萊望着毫無異樣的四周,微微垂眸掩去眼中的思緒,他扣上斗篷領子處的暗扣,比起平時批得那些剪裁精良、面料出色難得的斗篷,這一件明顯樸素許多。
錯誤了就錯誤了吧,看棉花找神像他自己一個人都可以,至於決定與艾薩克一起前往棉花種植地背後真實的目的——總會有機會的。
“走吧,”伊萊揚起溫和的笑容,“今天辛苦你了,弗洛。”
站在馬車旁的弗洛笑眯眯地行了個禮:“我的榮幸。”
伊萊踏上馬車,在鑽進車廂之前,他比起淺棕色更傾向於淺金灰色的頭髮從蓋起的兜帽下沿冒出一縷。弗洛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深棕色的頭髮,陷入深深的懷疑之中——他和丹婭生出斯科皮那樣的孩子就算了,硬說頂着這樣頭髮的小少爺是自己的孩子,大家真的會相信嗎?
事實證明,絕大部分人不會試圖通過發色來試圖質疑一個人不是他的父母的孩子的——至少在弗朗西斯不會有人會。
按照最新頒佈的法令,弗洛前往調查新作物生長狀況時是要向費斯城城門口的衛兵報備的。這樣一來,如果他沒有在以往慣常的時間之前回到費斯城,護衛軍就會前往登記的地點尋找他、以防這位為了弗朗西斯的農業勤勤懇懇工作的花匠在大家不知道的時候遭遇什麼意外。這個慣例起源於弗洛在某次前往查看玉米的長勢時掉落懸崖摔斷手臂、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被憂心忡忡的斯科皮找到的悲慘往事,又在發生了艾里斯都家的家僕因為耕地問題與另一位貴族的家僕發生衝突的事情后正式提上日程,並在爆發龍脊山谷魔獸暴|亂后延伸往每一位因工作需要時常外出的弗朗西斯領民。
伊萊將之戲稱為企業需要對員工負起的責任,在得知企業和員工具體指什麼之後迪倫深以為然。
已經遵守了一段時間法令的弗洛早已與城門的護衛軍士兵混了個臉熟,他的交際能力很強,只遠遠看了一眼門口的士兵,就朗笑着準確叫出了那些士兵的名字。
一個和他很熟悉的衛兵立即回應道:“弗洛,你又去查看棉花種植地啊?”
馬車骨碌碌地停在了城門口,衛兵奇怪地問道:“這個馬車是?”
弗洛不是向來都獨來獨往嗎?
弗洛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道:“這是我的孩子,前不久生了一場病,我順便帶他出去散散心。”
彷彿是為了證明弗洛的話一般,馬車的窗帘恰到好處地被拉開,長相精緻到有些過分的少年露出一張臉來,很有禮貌地笑一笑,讓人想到與自己的弟弟妹妹形成鮮明對比的隔壁家的孩子。
衛兵心底有些奇怪:弗洛的兒子不是說是一位魔法師閣下嗎?魔法師的身體也這麼差的嗎?
只有某位在龍脊山谷與伊萊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兵額角抽了抽,恨不得衝上去扒開同伴的耳朵與腦子、聲嘶力竭地喊:你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啊!他哪裏像弗洛?你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輪廓,明明哪裏都是領主和領主夫人的影子才對吧?!
然而此刻他的同伴已經快速地記上了弗洛的信息,伊萊好奇地探出頭來,在那張長長的捲軸上看見了密密麻麻的花體字。
衛兵察覺到了伊萊的視線,很友好地把捲軸轉向伊萊,以便他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伊萊的視線很好,清晰地看見了在最左側排成一
列的名字,它們的後面跟着一長串信息,大概是“蘭托斯,裁縫,清晨前往暮春溪谷搜集染色材料,隔日回”這樣的字樣,許多上面已經被劃上了橫線,大概代表着這條信息的主人已經回到了費斯城。
伊萊驚訝地問道:“所有進出費斯城的人都要這樣登記嗎?”
那豈不是很麻煩?
“不,”衛兵搖了搖頭,“暮春溪谷也有魔獸出沒。”
伊萊懂了,所有前往可能發生魔獸□□之地的領民都會登記,這大概是因為龍脊山谷魔獸暴|亂的餘韻還沒有在弗朗西斯的高層之中消退而出台的應急對策。
一個一個地登記、一個一個地排查確實有些浪費時間了,伊萊在心底嘆了口氣,看來還是要把所有潛在的神像全部挖出來才行。
是個大工程,但也不算太難,尤其是在有一個幫手的情況下。
馬車的車軲轆重新滾動起來,伊萊放下帘子,撐着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軟墊另一端的黑髮精靈,今天他沒有披那件大得要命的斗篷,好身材在方便行動的衣物承托下一覽無餘。
“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那裏可還沒有人。
不太好的記憶瞬間回到伊萊的腦海,他微微眯起眼睛,艾薩克面無表情地與他四目相望,明顯也是回憶起了什麼。上一次艾薩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車廂里時伊萊被捏碎了腳腕,而艾薩克被在身上扎了三個窟窿。如果不是目前他們勉強能算個合作雙方,他們大約會迫不及待地大打出手以報多年前的仇恨。
“從一開始。”
艾薩克簡短地回答道。
伊萊輕飄飄地哦了一聲,猜到艾薩克大概有什麼隱藏在陰影里的方法。
果然,他還是沒有猜錯,艾薩克是會對看他摧毀神像這件事提起興趣的。
“你要嘗一嘗堅果嗎?”長久的靜默之後,伊萊向擺在車廂正中央的桌子上的、裹了一層晶亮糖衣的果乾抬抬下巴,在他看來食物永遠是能最快拉開兩個陌生人的途徑之一——雖然艾薩克和他怎麼也不能算陌生人,但是四捨五入也差不多吧。
然而艾薩克搖了搖頭。
好吧,聯想到艾薩克把他的山藥扔掉的往事,食物大概並不能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伊萊自己拿起一枚堅果塞進嘴巴里,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腰腹處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動了動?
“啊——”伊萊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灰撲撲的毛絨球,灰毛松鼠用兩隻爪子捂住臉,好像只要這樣它就能從小主人的視線里消失似的。但顯而易見的,它失敗了。
伊萊含着笑戳戳它軟軟的小肚子說道:“偷偷來了一個小傢伙。”
艾薩克望着那隻和普通松鼠差不了多少的魔獸,第不知道多少次生出一點針對伊萊的疑惑來——他究竟是出於怎樣的一種想法、才會把這種高危魔獸稱之為小傢伙的?
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見那隻高危魔獸害羞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從自己的肚子兜兜中掏出一朵花來,甚至殷切地把這朵花送到了伊萊眼前。
就為了換取一枚堅果。
好吧,艾薩克也想,這個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身邊的所有東西大概都不能以常理來推斷吧。
馬車在道路上行走的時間比伊萊想像的要更久,他們此行要去的是位於尤歐山脈的棉花種植地,中途穿過了有重重衛兵把手的龍脊山谷外圍,這廢去了一點時間。
在抵達棉花種植地之後弗洛並沒有對馬車上突然多了一個人表達出意義,他笑眯眯地對着艾薩克行禮,也沒有詢問他的名字。
“請跟我來吧,”弗洛說,“在前去那裏之前,我們需要爬一段山路。”
棉花?艾薩克想,又是一個沒聽說過的東西
。
弗洛前進的速度很快,伊萊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導遊一樣向艾薩克介紹那些整整齊齊的植物道:
“這是棉花,長成之後就是這個樣子。”
伊萊把手伸進衣兜里勾了勾格瑞的下巴,躲得好好的灰毛小松鼠心領神會地從肚子前面的小兜兜里掏出一團軟乎乎的東西、然後用兩隻小爪子貼心地塞進了伊萊的手心裏。雪白蓬鬆的棉花從魔獸的異空間中展露在艾薩克面前,伊萊把攤開的手掌向上送了送,以便艾薩克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
“弗朗西斯的冬季非常寒冷,把它填充在衣服內部能起到很好的保暖效果。”
身邊的半精靈突然停下了,伊萊往前走了一步才疑惑地轉過頭來,下一秒,他輕輕挑了挑眉尾。
艾薩克定定地望着某個不遠的高處,原本已經微微放鬆下去的表情此刻冷凝得要命,就像一步從弗朗西斯的春季踏入嚴冬。
他看見了什麼?懷揣着這樣的疑惑,伊萊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擁有一頭海藻般墨綠長發的妖精少女挎着一個編得十分精巧的籃子站在崎嶇山路間,整張臉隱藏在寬沿草帽投下的陰影里,她扭頭望向身後,嘴唇一張一合,臉上的笑容溫和又生機勃勃。
伊萊微微張唇,驚訝道:“露絲?”
不,不只是露絲。
木妖精的腦袋微微向後偏傾,像是認真聽一個比自己矮許多的存在說話一樣,不一會兒,她向身後伸出手臂,一隻小小軟軟的手從植物間探出來、包裹緊了木妖精纖細柔軟的手指。
下一秒,一顆白金色的小腦袋出現在伊萊的視野里。
嗯?伊萊下意識地挑了挑眉,他想,自己大概猜到艾薩克剛剛為什麼是那個表情了。
一隻純種的、符合大眾想像的精靈幼崽,和一隻說是半精靈都會引發奧林長達半個月明裡暗裏問詢的、疑似混血暗夜精靈,他們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驟然相逢……
伊萊心念一動,半透明任務面板在他眼前展開。
[系列任務:晦暗穹頂(二)
任務說明:在你認識到空中全職全能的穹頂所有公正偉岸的模樣都是如同肥皂泡沫一般的易碎品的同時,你就該意識到這個世界是錯亂的。光明的代名詞從不光明,賦予暗夜之名的森林也有明朗的過往,冰原之上的王室順從表面之下一身反骨,被神明拋棄的弗朗西斯充滿自由與熱烈的勇氣。同一種族呈現出兩種全然不同的模樣,在看見沐浴在陽光中的那一支的同時,你也要將目光投向幽暗渾濁的地底。
任務提示:請翻看你的系統空間,多年前抽出的那張卡牌會為你指明道路。
任務進度:百分之四十]
伊萊的目光移向身旁的艾薩克,真是湊巧,此刻牽着露絲的詹妮弗連頭髮絲都在陽光之中發光,而艾薩克站在挺拔山崖形成的陰影里。
同一種族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模樣,一支作為孤高純潔的存在成為整片大陸趨之若鶩的幻想種之一,一支無聲無名、連存在也隱匿在歲月的長河裏。
伊萊微微勾起唇角,因為刺眼陽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透出某種意味不明的光芒來。他才不會因為神像一時上頭決定用心臟處的創傷來牽制艾薩克以獲得情報呢,正如在那個山洞裏他反問的那樣,艾薩克能夠從紅衣主教那裏得到的情報他也可以得到,只是需要時間。
時機緊迫,但弗朗西斯安安穩穩存在了這麼多年,比起為了那點時間埋下艾薩克這個隨時可能反撲的定時炸彈,他還是更願意在炸彈開始倒計時之前就把它拆除。如果不是伊萊在前往尋找導致龍脊山谷魔獸暴|亂的異常的路途中查看了這個任務,艾薩克此刻還有沒有性命在也不得而知。
伊萊收回目光,就像完全沒有發現艾薩克的異樣一
般抬起手,朝着山地之上輕快地喚道:“露絲小姐!”
就讓他看看,這支光明的存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同族深埋地底吧。